人体停止工作后,由于血液不再为细胞供应氧气,肠道内会迅速繁殖大量厌氧性细菌,与食物残渣和蛋白酶发生反应。产生的异味本来并不明显,但此刻独奕被关押在密闭之处,能感觉到异味在变浓。

  他知道这是哪了。

  这正是汉姆家中的地下实验室。昨夜他在这里打印了新的汉姆,今夜他被囚禁在这里,旧的汉姆在身边腐烂。

  独奕立刻坐立难安。

  他并不惧怕,但他一直非常讨厌,生命消亡的感觉。

  八岁那年,重伤流血的父亲就是这样,在他面前渐渐失去呼吸。后来,父亲发出了轻微的气味,那是将归于尘土的预兆。

  他厌恶这气味,因这气味提醒他,那些“正义如山如海的尸骸”并不是一句空话,从古至今,巨大而渺小的人类就在这方古老的战场上厮杀,他们战斗着前行,即使阴谋与欲望中血流如海,淹没他们在岩石上刻下的法典,溅上他们杀身直笔才写成的青史,染上一个又一个他们奋力建起的新时代。

  可必须有人在前行,背负着沉重的正义,痛苦地戳破正常的假象。

  “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他只是许多年前的无心之失,不能因此就毁了他的一生!”“事已至此,死者不能复生,放过她吧……”“我们受害者家属,我们都不追究了,你为什么还要……”

  他听见过无数声这样的质问,总是无言以对。可此刻,他想明白了:

  或许就是为了,少一些这样的气味吧。

  在正常明亮的生活下,那些受害而眠于尘土的人,在被细菌和酶分解成微小物质前,发出最后一丝轻微的气味,如此不甘而卑微。

  如果一切罪恶都能被发现,能被公正地审判,能对社会发出警示,那么他相信,此刻潜在的恶可以被阻止,未来受到伤害的人会渐渐减少。

  过去的恶,关系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对恶的处置,关系的不是个人,而是人类。

  顿时,疲倦无力之感从少年身上消散。他迫切地想出去,要继续奋力奔波。他预感到,在这个科技疯狂发展的时代,此案只是危机的开端,无数“汉姆”正藏在资本的暗处蠢蠢欲动。面对崭新的、匪夷所思的恶,现有的法理学和伦理学将哑口无言、溃不成军。就比如此刻,哪个汉姆是有罪的?现在谁是莉莎?为什么多了两具尸体,看上去却没有死任何人?

  他必须出去,分秒必争,这不是一个案子那么简单,这是一个时代危机来临的预兆。他必须拼尽全力使此案得到公正的审判,以在法律上立起警示之碑。危机已近在咫尺,所有人还全然无知。

  他试着活动四肢,却发现手指、手腕、双脚都被宽胶带紧紧粘住,完全动弹不得。

  可他并没有被困住,低头,咬住了面前盛着葡萄糖水的瓷碗,缓缓抬起头,又猛地低头,狠狠地向桌子撞去。

  清脆的破碎声,在死寂中令人心惊。

  溅起的碎屑划破了独奕的下巴。他紧紧咬住锋利的瓷片,低头摩擦,割开了左肩上的绳子……

  莉莎和汉姆同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莉莎示意汉姆藏入卧室,而她放下小刀和苹果,轻声向门前走去,俯身从猫眼里向外张望——

  制服整齐的男人站在门前,手持搜查令与逮捕证。他身后,一队警察正站在暗蓝的天幕下,更远处,是公园深绿的树影,唱歌的孩子和秋夜里开放的花。

  他又重复了一遍:

  “斯皮尔斯先生,由于涉嫌参与跨国器官贩卖走私,你被捕了。”

  话音刚落,警方迅速上前强力开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房内。在莉莎的放声尖叫中,数位警察擒住汉姆,将他向外扭送。

  汉姆在惊慌失措中,声音尖厉地大叫:“你们凭什么抓我!不是我干的,我是清白的——”

  他被为首的警官打断:“今天上午,西蒙医药大厦发生消防事故,消防队员在紧急疏散人员时,撞破了会议室中的一场器官交易,迅速报警。我们经过搜查,认定西蒙医药涉嫌跨国器官贩卖走私,其地下仓库中现已清查出三百余件人体器官,其中一百余件被标签为‘由汉姆·斯皮尔斯全权负责’。”

  汉姆一直在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警官接着说:“斯皮尔斯先生,你目前正就任西蒙医药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对吗?”

  汉姆终于爆发,尖叫着:“不!”他怒瞪着莉莎,喘着粗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忽然扭头,对警官说道:“我告诉你真相,你们不能抓我,这些事都不是我做的,我不是汉——”

  “汉姆!”莉莎脸色发白,尖细的声音唱歌般喊道,“打印品要不要销毁?”

  汉姆忽然间哽住了。他在警官严厉目光的注视下,痛苦地低下头。

  “汉姆,跟他们走吧。”莉莎远远地站在一边,尽量放柔声音:“亚当和夏娃都犯了大罪,打印品该被销毁。比起那些,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吗?”

  汉姆痛苦地发颤。良久,他抬起头盯着莉莎,眼神中充满恶毒与愤懑,低声说:“你赢了,为了活下去,我会为你守这个秘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莉莎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说,“汉姆,跟他们走吧,好好配合调查。”

  在警官的催促中,汉姆挣扎着奋力转头:“但我恨你。我在牢中会日日诅咒你,我不愿你过一天好日子!因为你牺牲了我去过你的体面生活!”

  莉莎不以为意,面无表情地与他挥手告别。

  汉姆的情绪更加激烈,在两名警官的押送中嘶声呐喊:“你听着!吉普森在公司告诉我,汉姆早就对打印蠢蠢欲动了,他给你的说辞都是假的!他恨你厌恶你,早就想把你当试验品。没人喜欢你,莉莎,所有人都讨厌你像讨厌一只臭虫!”

  莉莎僵住了。

  汉姆是……蓄意杀死她的?

  尽管理智告诉她,面前人的话是在报复。可是,之前被忽视的种种细节在脑中自动开始拼凑联想,为什么汉姆选择毫无人迹的沙滩作为旅行地?为什么汉姆在旅行中带着手枪?为什么恰好打中了肺部?为什么迅速租到了可以回家的车?为什么地下室里有正好的设备和材料……

  她的丈夫,把她当作试验品。

  撕裂的痛楚从心底传来,她如坠冰窟,身边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恍惚看见许多画面:“臭虫!我们不和臭虫玩!”蔚蓝的天幕下,校服短裙飘荡的女孩们冲她喊:“小臭虫就该待在茅厕!”她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把她反锁进空荡荡的公厕……童年不堪回首的场景,恐怖的中学舍友,可恶的熟人,冷漠的丈夫与装模作样的生活……

  秋风带着花香在客厅回旋,她浑身抖如筛糠。

  汉姆已经被扭送到门口,马上要被带入警局审判。但他奋力回头,洋洋得意地冲她笑了,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虽然他的身体也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记忆和人格,洞悉对方的弱点。厮杀时,她们不需一句恶言恶语,便可精准地触到对方身上伤痂,血淋淋地撕裂。

  莉莎在汉姆的笑容下有些头晕,她努力支撑着自己,一字字说:

  “即使人们都厌恶我,可生活还是要继续。”

  汉姆讥讽地看着她。

  她仍撑着桌子,低声说:

  “我不恨你,我恨独奕。如果他什么都不告诉我,该有多好。”

  夜幕更暗更蓝,警灯色彩斑驳,涉嫌跨国器官贩卖走私的疑犯被押入警车,浑身颤抖的妻子在门前挥手告别。几名警察安抚着她,扶她到屋内坐下。

  但妻子很快镇定下来,不愿再耽误警察工作。她把警察送到门口,优雅告别。

  身着制服的男人陆续走远,警车微颤着发动。

  独奕无法打开地下实验室的门。

  他想了想,摸索着来到扫描仪处,抱出汉姆冰凉的身体,吃力地拖到门前,撑开汉姆的眼睛。

  虹膜与指纹扫描完成,门无声洞开。

  独奕冲出去拾阶而上,但没跑两步又折了回来,咬着牙背起汉姆。

  尸体是这场罪恶唯一的证据,他不能把尸体就扔在莉莎家中,他要把证据带出去。

  汉姆有着熊一样的体格,比独奕高出一截。少年吃力地背着,喘着粗气爬上一级又一级台阶。身后,汉姆的小腿和脚都拖在地上,在台阶间上下起伏地摩擦。

  终于,只剩最后两级台阶了。少年的手心满是大汗,一鼓作气地向上爬,可就在到达出口的那一霎,他左脚腕一软,脚步踉跄中整个人向左跌倒,汉姆在惯性作用下依旧向前运动,独奕顾不上脚痛赶紧伸手去拉,但因手心出汗太滑没有拉住。

  汉姆的小腿绊住了最后一级台阶,“轰!”的一声他撞在出口与台阶之间,形成一个怪异的姿势:脸朝下,双臂前伸,上身形成一个斜坡,下身半跪着。

  门外,天幕深蓝,孩子们还在公园里唱歌。

  警察们陆续上车,唯有一位刚就职的年轻人在门口站着和莉莎告别,还在不放心地安慰她。

  门内忽然传来了奇怪的撞击声。像是有人摔了个跟头。

  年轻人心生奇怪,在莉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再次走进了房子。莉莎在他身后跟着,语无伦次地请他快点离开。可年轻警官充耳不闻,只是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

  终于,他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客厅楼梯下的小房间,看上去像个杂物室。他伸手拉开了木门——

  一位穿着厚睡衣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面前。

  他脸部朝下趴着,腰以下的部位藏在地下楼梯的阴影里,粗壮的双臂向前随意地伸着,右手还在微晃,上面露出一颗黑痣。

  〔完〕

  初稿完成于2015年9月17日。

  人类最 后 的首领

  如果,人工智能对人类的终结,是物种进化的必经之路。那我们还应该拿起手中刀剑,为最后的尊严而战吗?

  长夜漫兮,永思骞兮。大古之不慢兮,礼义之不愆兮。

  X1

  “报告首领!机器人军团正在形成包围!”耳麦里的声音气喘吁吁,“门即将关闭,快紧急撤离!”

  涂凌苦笑,面前的全息地图提醒他,此刻他距离“门”有七个街区,撤离谈何容易?

  地图上其他的红点陆续在“门”处汇合,只有代表涂凌的红点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身旁代表机器人的绿点瘟疫般涌来。

  五分钟前,涂凌和战友中了埋伏。绝境中,涂凌将战友们送入地道,只身引开了机器人巡逻队。借助着京城废墟的复杂地形,他硬是引诱着机器人跑了四个区,为战友们争取了逃回“门”里的时间。

  但此时,他要是想脱身,就只能看老天爷赏脸了。

  四周很静,静得让他在这危机四伏中竟有些跑神,他盯着身边巨大废墟的阴影,看见了半块雕花的青砖。这里是京城,他忽然意识到,尽管它现在只是世界上数以万计的“Abandoned city(废城)”之一。

  那是次环境崩溃,像核弹爆炸,暴雨般的黄沙从东北亚漫到红海。京城,只是被迅速淹没的城市之一。

  还有更多被海淹没,被干旱皴裂,被射线杀死的城市,连声音都没有。

  而人类连哀悼与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很快就发生了机器人叛变。

  环境局部崩溃的直接后果,是地球再无力供养所有生物。经过机器人的精密计算,如果放任人类自流,环境很快将全盘崩溃,新的世界大战会在争夺水源中爆发,最后拉上全球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