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绝无可能救出他。”西蒙大厦外,莉莎盯着手机,不断摇头,眼中全是绝望,“我去过他公司,每一层楼都有人巡逻,每一个电梯口、楼道口都有保安。即使我们能救出汉姆,也会被困死在大厦里。更别说他还在十二楼!我们出不来的!”

  独奕脑中迅速浮现出一个营救计划。但他只是从屏幕上移开目光,低声对莉莎说:“仅凭我们两人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报警,让警察救出汉姆。”

  莉莎抿着嘴,一言不发。

  “报警吧,”独奕拿出手机开始拨号,“时间越长,暴露的几率——”

  “不行!”莉莎迅速夺过独奕的手机,“万一警察发现了汉姆的身份,我该怎么办!”

  “那就让公司一直软禁汉姆?”

  “不,”莉莎的食指握紧手机,冷汗淋漓中自语,“不能报警,一定还有办法,一定有……”她抬起头,病急乱投医地望着独奕:“你一定有办法,对吗?”

  独奕试图抽回手机,被莉莎死死握住。报警电话是打不成了,拖延越久,公司把汉姆透露给公众的几率越大……他最终垂下了手,说:

  “是的,我有一个办法:跳楼。”

  他伸手,指向大厦上反射金光的落地窗:“我们需要安全气垫,然后从这里,绕过四个保安跳向气垫,逃出大楼。”

  “安全气垫?”莉莎有些困惑,“哪里有安全气垫?”

  “消防队有,只要他们来就有。”独奕用手掌在头顶遮住刺目的阳光,打量着大厦:“这种高层建筑物,一旦发生消防事故,所有人会被迅速疏散,一片混乱中,保安自顾不暇,而我带着汉姆一跃而下,然后无声无息溜走,不会有人发现。”

  莉莎的眼中燃起希望,她和独奕讨论细节,反复核对计划。

  十分钟后,莉莎拨通了火警电话。

  收起手机,她带着独奕走进西蒙医药,告诉前台她要送手机给丈夫汉姆,但她此刻身体状况不佳,委托独奕去汉姆的办公室。

  二十多分钟后,匆忙结束了与奥德博士的面谈,吉普森停在汉姆办公室的门外。

  他插钥匙的手指在抖。

  他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打印品和本人之间,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包括记忆和性格。

  但这个汉姆没有任何关于生物学和西蒙医药的记忆,性格大变。虽然这可以用微小变量不可控来解释,可是他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在汉姆的外表下,真的是汉姆吗?

  他抬手,正要推门——

  走廊上,一个少年的身影缓缓靠近,单手拍了他的肩膀。

  他缓缓回头。

  “先生您好,”独奕注视着面前僵硬的男人,扬了扬右手中的东西,“我受斯皮尔斯太太之托,来送手机。”

  “麻烦了,”吉普森深深吸了一口气,“给我吧。我帮你拿给汉姆。”

  “不用了,”独奕微笑着说,“让斯皮尔斯先生出来,我有些话要和他讲。”

  “可是,汉姆在工作,他不方便——”

  话音未落,独奕俯身从吉普森腋下钻到门前,同时一个后肘直击腹部,在吉普森踉跄的一霎,他握紧门上的钥匙,“砰”地打开门,冲进了房里。

  面前,四个大汉全都转过头,错愕地注视着他。办公桌后的汉姆也抬起头,神情有些惊讶,有些复杂。

  独奕在全屋人的注视下,“砰”地反锁上了办公室的门,跑向办公桌。吉普森被关在屋外,一边狂躁地敲门,一边喊道:“抓住他!快把他也绑起来!”

  保安们行动了,他们呈半圆形将独奕包围。此刻独奕将右手中的袋子扔向办公桌,高喊道:“接着,你的手机!”

  汉姆下意识抬头,却发现少年扔的方向根本不对——他竟直直向天花板抛去,撞上了火灾报警器的探头,在撞上的一霎,伴随着震耳的爆炸声,烈烈浓烟从袋子中不断冒出,迅速填满整间办公室!

  “哗啦啦啦”火灾报警器立刻洒水,同时尖锐的报警声响起,在整栋大厦中回荡。

  “有毒,捂住口鼻。”独奕冲汉姆喊道,身后四个大汉在惊惶中赶紧照做,手忙脚乱地捂紧口鼻。

  门外,吉普森疯狂捶门:“到底发生了什么?全公司的人都在往外跑,哦不!火警是不是来了?”

  他没有听错。楼外,西蒙医药的大厦迅速被消防车包围,速度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这是因为十分钟前,莉莎按照独奕的吩咐,拨通了火警电话。

  惊惶的保安们此刻正忙着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锁,其实是独奕在闯进来时拔了钥匙,但屋里人一时还想不到这点,只是疯狂撞门。

  “别急,等消防员冲上来救我们。”独奕站在汉姆身旁,大声说。

  如同一语惊醒梦中人,保安们纷纷冲到落地窗前,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疯狂地拍窗,向下挥手。

  楼下,一队装备整齐的消防员冲进大厦,另一队消防员正在楼下布置救生气垫,同时对楼上人挥舞禁止的手势,这一是因为充气尚未完成;二是因为跳向救生气垫必须在专业指导下进行。事实上,救生气垫并不是救灾的最佳选择,而是一个备用的保险措施,因为它的安全极限只有二十米。

  独奕盯着楼下渐渐鼓起的救生气垫,内心有些犹豫。他告诉莉莎的营救计划,是带着汉姆从落地窗跳向气垫,趁着火灾的慌乱离开。

  但实际上,他真正的计划是:让汉姆从此消失。

  救生气垫的安全极限是二十米,换算成层数,是六到七楼。十二楼已经远远超过了安全极限,让汉姆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而他至死都不会知道其中的奥秘,独奕很清楚,因为莉莎就不知道气垫的安全极限,所以“汉姆”一定也不知道。

  到了那时,独奕将报警自首,让法律审判这荒谬的真实。

  而“汉姆”,将作为一场疑似火灾中,失误跳向救生气垫的受害者而淡出大众的视线。结束这不应得的、违反伦理的生命。

  计划是完美无漏的,可事到眼前,独奕忽然说不出那句话了。

  他盯着汉姆的脸,那皮肤上晶莹的汗滴,唇上短短的胡茬,惊惧而明亮的眼睛和眼下浅浅的皱纹……活生生的、温暖呼吸着的汉姆,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真的有这个权利吗?

  “我们现在怎么办?”汉姆望着独奕,眼神惊惧又信任。

  独奕别过眼,注视着楼下已经充气完毕的救生气垫。汉姆顺着独奕的目光看见气垫,连忙问:“现在跳楼吗?”

  只要点一下头,一切麻烦就都解决了……

  可就在即将点头的一霎,忽然,汉姆握住了独奕的手。

  慌乱中,他在发抖,每一根的手指却都用尽全力紧箍着,仿佛生怕被独奕抛弃,发烫的汗水粘在独奕手心。

  独奕心中一颤。

  他意识到,面前并不是一个“打印品”,而是一个人。

  即使这个人是复制品,即使这个人的存在违反道德伦常,即使这个人会带来社会危机……可他依旧是一个人。

  他生来独立,生来有灵魂。

  独奕盯着窗外,沉默了好久。

  可他终是没能点一下头。

  相反,他蹲下为汉姆解绑,低声说:

  “等一会儿吧,消防员马上就能来救我们了。”

  几分钟后,消防员来到了1226室,利用工具打开了反锁的房门,将“被困群众”救出大厦。被临时疏散的人很多,趁着慌乱,独奕带着汉姆越走越远,与莉莎会合后,悄悄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一路无言。

  莉莎和汉姆坐在后排,一直在玩手机。

  期间,莉莎几次抬头打量着独奕,眉头轻皱。诚然,他帮了她大忙。但他太固执也太幼稚,如果他真的去报警,她该怎么办?

  独奕坐在前排,并不知道身后的暗潮汹涌,因为他正舔着干裂的嘴唇思考很多事情。比如,他到底该不该剥夺“汉姆”的生命?

  在心中搏斗良久,他最终决定把一切都交给法律,包括此刻的汉姆,此刻的莉莎,汉姆的尸体,莉莎的尸体,和他自己。

  因为,他无权审判任何人。

  做出这个决定后,独奕浑身轻松了下来,但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西蒙医药为什么忽然就软禁了汉姆?

  独奕觉得西蒙医药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想回头问问汉姆,可碍于出租车司机的存在,只好忍住,决定回到莉莎家后再询问。

  于是他不知道,身后,莉莎把手机递给汉姆,屏上写着:

  独奕要杀死你。

  SCENE XIII

  11∶16,他们安全回到了莉莎家中。

  阳光明亮,在地毯与沙发间投下淡金色的方块,洁白的蕾丝窗帘随风起伏,飘荡的灰影扫过墙上炭黑的弹孔。

  一进门,独奕立即向冰箱走去,他从昨夜至今滴水未进,此刻焦渴难耐,抓起一瓶矿泉水拧开,仰头猛灌,唇上的水沫在光中发亮。

  少年的影子,被阳光拖在身后。地面上,两个越靠越近的黑影渐渐覆盖。左边娇小的影子停住了,右边高大的影子举起左手——

  “砰!”

  巨大的黑影撞上纤细的脖颈,少年的影子晃荡不稳,渐渐缩小,“轰”一声消失于少年身下。

  “骨碌碌碌”,矿泉水瓶滚了出去,透明的瓶底映着灿烂的光,在墙上晃荡出漂亮的光圈。晶亮的水四流,打湿了地上黑影。

  地上,少年的手指微颤着,影子虚晃两下,凝固了。

  左边的黑影望向右边:

  “现在,该我们谈谈了。”

  客厅里,莉莎与汉姆对坐,面前各放一杯柠檬水,亮光在杯底的气泡里晃晃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