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独奕忽然说,“我们思路不对。汉姆现在的身体里是你,懂吗?你们俩的思维方式一模一样,你把自己想象成他,此刻,你会往哪里跑?”

  莉莎闭上眼睛思考,过了一会儿说:“如果有人要追杀我,首先,我肯定会逃向最热闹的街道,但我会踟蹰很久来决定去不去警局。”

  “很好。”独奕说,“你还要把自己带入他的情景:现在,你没有这六天的记忆,做着海边的梦在卧室里醒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丈夫汉姆的样子,另一个莉莎和一位陌生少年在追杀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马上去警局。”

  “没有第二个选择吗?”

  “不,这样荒谬丢人的事情,我倒宁愿不让熟人知道,何况情形如此危险,我不愿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

  “但是,问题来了。”独奕舔着干燥的嘴唇,“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警察并没有来。两种可能:一,你去警局报案了,但警方根本不相信;二,你根本没去警局。”

  “应该是警方不信吧。”

  “不,我认为是你没有去警局。因为我刚刚弄出那么大的枪声,警方如果接到报案,没有理由不来查看。现在的问题是,你一心想去警局,但在一个小时后还没有赶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莉莎把眼睛闭得更紧,“是有熟人打乱了我的计划。”

  “是汉姆的熟人,还是你的熟人?”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汉姆的。同事偶尔会接汉姆上班,有时周末公司有急事,老板会忽然让人来接。”

  独奕的眼睛亮了:“你见过那些同事吗?都谁来接过汉姆?”

  “吉普森,他是最常来的。还有两个棕发年轻人,都只来过一次。”

  “你有吉普森的联系方式吗?”

  “我有。”莉莎终于睁开了眼睛,掏出手机。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街角,独奕从兜中掏出一副有通话功能的耳塞,插入手机,将带麦克风的一头给莉莎,另一头插进自己的耳朵。然后他与莉莎耳语一番,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出几行字递给莉莎,莉莎点头同意。

  两人拨通了吉普森的电话。

  西蒙医药大厦。

  吉普森推车进入会议室,向德国客户致礼后,绕到谈判桌的另一侧,将银色培养箱依次摆在老板面前。

  老板身边左侧是秘书,右侧空荡荡。吉普森站在原属于汉姆的空位上,与老板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但老板并没有让他留下的意思,反而吩咐他去为奥德博士做杂活,吉普森只好推着空车走出会议室。

  就在出门的一霎,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

  莉莎·斯皮尔斯。

  汉姆的妻子打电话来做什么?吉普森转身进入走廊杂货间,按下接听。

  “喂,是吉普森吗?我是莉莎,今天早上你来接汉姆了吗?”

  吉普森微微一顿:这问题实在巧妙,只给予他回答“是与不是”的权利,却没有暴露丈夫的任何状态,例如一般人会问“你见过汉姆吗?”或“你知道汉姆在哪吗?”这种会被迅速推断出丈夫此刻正与妻子失联。但莉莎这句话,既不能推测失联与否,也不能推测上班与否,更不能推测莉莎是真不知情还是明知故问。

  吉普森谨慎了起来,他怀疑莉莎目睹了汉姆坐上他的车,因为此刻距汉姆离家刚刚一个小时,她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带走汉姆的人。但吉普森又怕只是巧合,于是回答道:

  “汉姆?你在找汉姆吗?”

  街角。

  独奕在听到吉普森这句话后,微微一笑,对莉莎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莉莎拿着独奕的手机,用平和的语气,注视屏幕一字一字念着:

  “找汉姆?汉姆不是在公司吗。他的手机忘在家里了,我想现在就给他送去。”

  话音刚落,吉普森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说,莉莎对汉姆已经有了打印品的事实毫不知情吗?可是,汉姆是穿着睡衣从家里跑出来的啊。吉普森回忆着汉姆当时匆忙又害怕的神态,觉得不对劲。

  原来的汉姆去哪了?他之前一直认为,汉姆二号会杀死汉姆,但这也只是他个人的推论。但现在莉莎的语气如此平静,仿佛这个推论并没有发生。但是,莉莎的平静又说明她没有见过两个汉姆,说不定,汉姆二号是秘密杀死汉姆的,莉莎并不知情,还把二号当成了汉姆。

  或者是莉莎在假装平静,她已经全部知情了?吉普森想了想,否定了这种可能。他见过莉莎几面,也听汉姆经常抱怨咒骂。莉莎是个毫无见识又偏执入骨、斤斤计较于生活琐事的家庭主妇,人体打印对她来说像是天方夜谭,她若是目睹了两个汉姆,一定会放声尖叫,绝不会如此镇定。

  现在该怎么回答莉莎呢。

  吉普森思考了两秒,说道:

  “汉姆不在公司,我们正在找他呢。老板有急事。”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莉莎,你一开始问我早上有没有接汉姆时,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以为你们也找不到汉姆了。要是你们见到汉姆,告诉他赶快来公司。”

  “好的,谢谢你。”话毕,手机里传来“嘟嘟”两声,已经挂断了。

  吉普森长舒一口气,按下手机锁,正要把手机装进兜里。

  忽然,他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他夺门而出,在公司走廊上飞速狂奔。

  与此同时,独奕和莉莎迅速回家,找出汉姆落在沙发下地毯里的手机,然后跑到楼下,坐上出租车,直奔西蒙医药公司。

  一路上,独奕眉头紧锁。

  这件事……比他想象中还严重得多。

  汉姆不仅被吉普森接到了公司,还事实上已经被软禁了。

  证据,吉普森的话就是证据。

  他一方面说,自己没有开车去接汉姆,另一方面又说,公司有急事正在找汉姆。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根据莉莎的说法,周末早晨公司有急事的话,一般都会派吉普森来接汉姆。

  更何况,独奕注视着汉姆手机上通知栏里的十二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老板和吉普森,最早一条是昨夜六点半,最晚一条是早上七点四十——这意味着,吉普森口中的“公司一直在找汉姆”是谎话,自从早上七点四十开始,他们就不再联系汉姆,说明公司已经找到了汉姆。

  那为什么对莉莎撒谎,还阻止她到公司呢?

  独奕背后已经干透的衣服又被冷汗浸湿,他想到一个可能:

  西蒙医药已经发现了“汉姆”是活体打印品。

  去年,汉姆有关器官打印的诸多论文,署名都有西蒙医药的团队。公司里不乏生物学家,一旦“汉姆”露出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莉莎的手机发出一声震动。

  SCENE XII

  被软禁在汉姆的办公室里,她又在怀疑这是一场梦境。

  她被绑在办公桌后的靠椅上,四个保安从不同方位盯着她,虎视眈眈。

  吉普森的话,那个“莉莎”的话,地下冰库里的人肾……她觉得头晕目眩,一切都像一场恶作剧。她多想闭上眼睛睡上一觉,醒来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她又可以钻回自己阳光下的生活,和丈夫亲吻告别,过体面的日子。

  “荒谬……荒谬……”

  在保安们的注视下,穿着睡衣的男人抱紧自己的双肩,嘴唇颤抖,喃喃自语。

  可一切又是那么真实,无论是右手上的黑痣,还是双腿间的生殖器。她亲眼看见了六个一模一样的人肾,又亲耳听闻吉普森说她是汉姆的打印品。这些真实的事实如巨大的石球,不断滚落,将她逼入墙角,浑身颤抖着正视眼前的一切。

  她不会知道,一天前的此刻,手握洁白肋骨的少年找到了莉莎,他也列出一件件事实将莉莎逼入绝境,使莉莎不得不从麻痹侥幸中清醒,正视残酷的生活。

  但莉莎比她幸运,莉莎是被人逐步带领、不断缓冲后看见真相。而她,直接被血淋淋的真相砸了头。她此刻想哭,可连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

  她只能靠自己。

  她努力镇定下来,思考眼前的状况:她该如何逃出去?她目睹了跨国器官交易,还暴露了自己不是真的汉姆。西蒙医药会怎么处理她?她悄无声息地打量着眼前的四名保安,又想起冰库里的遭遇,迅速打了个冷战。

  西蒙医药的态度已经相当明确:他们要使她永远沉默。

  这座地上地下共二十四层的大厦,内部就像错综复杂的迷宫,有无数实验室和仓库,想无声无息地囚禁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她必须逃出去。

  但汉姆的办公室在地上十二层,还有重重保安监督,她此刻插翅难逃。更可怕的是,一旦她被锁入某间地下室,就绝无出逃的希望。此刻,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她能求助谁呢?报警吗,万一警方发现她并不是真的汉姆,会像那个少年般决定销毁她吗?

  “重要的是汉姆不能死,他死了我就成了杀人犯!”

  记忆深处,忽然传来女人激动的声音。

  莉莎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试着把自己带入莉莎杀死汉姆后的情景,由于她和莉莎的思维方式一模一样,她很快就想通了:只有她作为“汉姆”活着,莉莎才能不背负杀人之罪。

  她和莉莎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有她能救莉莎,只有莉莎能救她。

  此刻,莉莎一定在找她,因为如果她暴露了,莉莎的罪恶也就暴露了。

  她必须联系上莉莎。

  身后,浓烈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在室内投射出巨大的光块。一名保安打了个哈欠。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按下面前笔记本的空格键。

  屏幕“唰——”亮了。

  幸好,汉姆没有关机的习惯。

  右侧的保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有上前阻止——他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被交代要看好汉姆,不让他出房间。而汉姆是公司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办公室里使用计算机再正常不过。

  她看保安没有动作,迅速打开了FACEBOOK的网页,登录莉莎的账号,艰难地写道:

  “西蒙医药,身份暴露,12楼1226,4保安,软禁,极度危险。”

  她按下“发布”。

  莉莎的手机没有对FACEBOOK设权限,以至于每日频繁震动。她对此知道得格外清楚。

  事实上,她在思考中想的是:“我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