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她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尖叫。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惊惧、低沉又凄厉的尖叫,穿越层层叠叠的不锈钢板和冰凉的白雾,在巨大的地下空间内回响,如同万鬼齐哭。

  她面前,浮着一颗血淋淋的肾脏。

  封闭的玻璃器里,黏稠的培养液中,乌红柔软的器官似在沉睡,三条米白的血管在水光中漂浮。玻璃器上贴着标签:“Christoph K?nig, Left, 25/9/2015, Q1.”

  他们要的货,竟然是活生生的人肾!

  这个世界著名的医药公司,正在贩卖人肾。

  她在冷冽的空气中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从一个噩梦跌入另一个更深的噩梦:她的丈夫汉姆一直瞒着她,在从事器官走私!

  她头晕目眩,不得不隔着手套握紧货架,防止自己在寒冷与刺激中昏厥。

  门外,在汉姆尖叫声爆发的一瞬,报警器上吉普森的手指正要按下,手机却忽然亮了,一条短信浮在屏幕上:

  “等他拿出货。”

  吉普森把一大口冰冷的空气深吸进肺里,又呼出一大口热气白雾般飘向半空,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回了报警器上的手指。

  汉姆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他名下的打印品都被设定权限,只有他本人才可以取出。有可疑人物潜入时,按下报警器,不锈钢门会把潜入者锁进货区,而再次打开不锈钢门的唯一方法,就是汉姆从门外录入虹膜和指纹。

  但是,此刻可疑的潜入者就是汉姆本人,一旦按下报警器,这个货区可能永远无法开锁,而那群德国佬又催得那么急……

  吉普森又深吸了一口气,尽力用平和的声音说:“汉姆,怎么了?”

  “你们要的货……是……肾?”

  在巨大的惊吓中,她忘记了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几乎脱口而出了。

  吉普森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保持平和:“汉姆,把那六个培养箱密封好,然后都取出来。”

  这声“汉姆”唤醒了她的理智。她现在该怎么办?被牵连进一场跨国器官贩卖案?有没有全身而退的方法,现在承认自己是莉莎还来得及吗?不,一旦他们发现她不是汉姆,会不会杀人灭口?等等,她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她忽地反应过来,刚刚她问了那么多蠢问题,屡次犯错,一切被吉普森尽收眼中,他肯定起疑了,只是一直装作平静而已。他又为什么这么做呢?难道他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是知情的?

  她忽然产生一个想法:眼前的六个箱子与昨晚发生的怪事,或许存在某种关联。

  于是她鼓足勇气打开第二个培养箱,又是一颗人肾!血红的光泽映在她的面上。

  这次,玻璃器上贴着:“Christoph K?nig, Left, 25/9/2015, Q2.”

  她大惑不解,俯身观察两个肾脏,发现它们在形态和大小上毫无差别。她又打开了第三个箱子,同样是人肾,标签是:“Christoph K?nig, Left, 25/9/2015, Q3.”

  箱子全部打开了,六个肾脏依次排开,将四周微弱的黄光映成橘红。她忘记了害怕,挨个仔细观察,每个肾都一模一样,标签上的人名时间都一致,唯一的差别是Q后的数字,从1变到6。

  怎么会这样?并不像是六个人的肾脏,而像是一个人的。她大惑不解,闭上眼静心思考,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回忆里冒出来,却又抓不住……她努力回想汉姆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间一道惊雷划过脑海:

  活体打印?

  她想起来了,汉姆发表在《SCIENCE》上的论文,就是关于活体打印!

  一切瞬间都清晰了,面前六个肾脏都是活体打印的产物。而西蒙医药之所以全力赞助汉姆的科研工作,就是因为它在暗地里从事打印器官的走私贩卖。而汉姆,正是此项科技的核心人物。

  尽管浑身僵冷,但思考的成就感使她重拾信心:她仍活在一个科学理性的规则世界里,不会发生萨姆沙变成甲虫般的荒诞故事。她变成汉姆一定是有原因的,甚至是科学可以解释的。

  等等,变成汉姆?她忽地睁开眼,盯着面前一模一样的六个肾脏,打了个冷颤。

  “汉姆,快点把货都取出来!”外面,吉普森终于等不及了,出声催促。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六个银色的培养箱合好,一手一个,提了三次,都放在吉普森面前。货物全部取出后,货架滑动紧贴在一起,不锈钢门自动合上了。

  吉普森检查每一个箱子,设定为恒温后,从暗处推出运车,将培养箱整齐装好,向出口推去。她默默跟在吉普森后面,激烈思考,心神不宁。

  走到C5—Q12时,吉普森忽然回头,对她低语道:

  “你不是汉姆吧?”

  她吓了一跳,一时大脑空白,说不出一句话。

  “你别怕,我知道一些事。”吉普森转回头,“虽然我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汉姆有告诉过我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话说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暴露,又连忙掩盖,“我、我跟你说过什么?”

  幽暗的光里,吉普森背对着汉姆,嘴角浮出冷笑,但声音依旧温柔:“汉姆跟我说,他不满足于器官打印,很渴望实验人体打印。”

  她瞬间惊住了。她粗重的声音在发颤:

  “人体……打印?你在说什么?”

  “人体打印,就是打印出活生生的人,像打印六个肾脏一样。”吉普森仍稳步向前走着,“老板对此很感兴趣,因为他看见了打印人身上跨时代的商机,那是对资本规则和人才制度的彻底颠覆,是难以想象的暴利。老板鼓励汉姆进行试验,还资助他在家里建起地下实验室。”

  此刻已走到了C3—Q8,她的整颗心脏在怦怦震颤。

  “我当时劝汉姆,人体打印不仅违法,而且可能因微小变量的累积而产生可怕错误。但是你知道,他那个人总是过于自信,又对生物技术充满狂热自豪,所以我总是怕,他会在巨大商业利益前蠢蠢欲动,做出什么事来。”吉普森话锋一转,“比如,你。”

  她僵住了,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被冻成了冰。

  “不用害怕,我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真正的汉姆在哪里?”吉普森边说,边保持着平和的步子向前走。

  她在C2—Q30处停下,伫立良久,用汉姆浑浊的嗓音颤抖着说:

  “我不知道。”

  “果然,和我的猜想一样。”吉普森已经走过了C1—Q10,发出叹息,“我告诉过汉姆,当他打印出汉姆二号时,汉姆二号便会杀死他。尽管汉姆二号与汉姆有一模一样的记忆、人格、思维、外表……但当二号被打印出的那一瞬,二号与汉姆便是两个独立的人,个人利益是不同的,会产生不同的行为动机。二号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汉姆而活。而二号利益的最大危害,就是汉姆——因为汉姆的存在,二号无法成为一个合法的人,无法享受汉姆的家庭、财产、社会地位——而这些,在二号的记忆里都是属于他的。但汉姆对我的猜想嗤之以鼻。”

  她缓缓走向C1—Q10,迟疑着问:“你想……说什么?”

  吉普森推着车,已经走到了电梯前,按下上升键,并不回头:

  “我想说,我赢了。”

  “叮!”就在这一刻,电梯门开了,四位彪形大汉从电梯里冲了出来!

  他们如虎豹般猛扑向汉姆,疾如雷霆,在汉姆还未反应过来的刹那,他们已经擒住了汉姆的四肢,使他动弹不得,而后从腰间取出尼龙绳,在冰冷的地板上,将穿着睡衣的汉姆五花大绑起来。

  另一边,吉普森推车走入电梯,并不回头,声音平稳:“我对生物学只知皮毛,我是一位心理学家。你知道吗?总有一些自大的生物学家,否认心理学的独立学科地位,觉得心理学不过是生物学的附庸。可他们错得离谱。”

  他转身按电梯键,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霎,向被擒在地上的她挥手告别:“谢谢你帮忙取货,汉姆二号。”

  冰冷与黑暗中,尼龙绳硌得皮肤痒痛,无数男人的手掌正粗鲁地推搡着她。但此刻,她已无暇计较了,因为无数声音正在她耳边嗡鸣盘旋:

  “……这是唯一的汉姆,我们再也造不出活着的汉姆了!”

  记忆深处,传来门外激烈的争吵。

  “此刻的汉姆,身体里是六天前你的记忆和人格……”

  少年按捺住情绪,努力劝说。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汉姆不能死,他死了我就成了杀人犯!”

  门外,女人情绪激动,声嘶力竭。

  寂静与冰冷中,一个小时前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在她耳旁一遍遍重现。终止于少年那句“我会在销毁汉姆后,报警自首。”——那一刻,她在巨大的恐惧中打开卧室窗户,夺路而逃了。

  此刻,她终于听懂了这些话:

  她是……一个打印品。

  一个仿照汉姆的打印品。

  就像箱子里的六个肾,就像吉普森口中的“汉姆二号”。

  而就在昨夜,那个莉莎杀死了汉姆,想要打印一个汉姆来隐藏罪恶。却不料打印出了错,“错了,全错了。他不是汉姆,他是……一个怪物。”他们创造出的她,有着汉姆的身体,身体里却是六天前的莉莎。

  刹那间,剧烈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撕裂,滚烫的泪珠止不住地滑落,在冰冷的黑暗中升起白汽。她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他们杀了汉姆,他们杀了她的丈夫。

  他们现在还要来杀她。

  极度恐惧中,她被粗暴地架起,脑袋被硬套上黑袋,推搡着前行。她哭得撕心裂肺,豆大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一片。她真恨,她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迟疑不决,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报警,恨自己不能为丈夫报仇。

  她在泪眼模糊中咬紧牙,在心里一遍遍念道:我一定要出去,我要报警,要让杀死汉姆的两个人付出代价,那个少年,那个莉莎……

  那个莉莎……她忽然哽住了。

  她想起来,那个莉莎才是真正的莉莎,真正的汉姆的妻子。她是莉莎的复本,或者说,她是六天前的莉莎。昨夜,莉莎杀死了汉姆。这就等同于,六天后的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意识到这奇异的事实,她浑身都僵住了。

  六天后的她,杀了汉姆?

  她和丈夫很恩爱,生活一直美满而体面。他们确实也会发生争吵,比如海边那次,可哪对夫妻不曾有矛盾呢?丈夫也有许多缺点,比如控制欲强、固执,但她一直有能力宽容他、忍耐他,用尽全力维护生活的平静稳定。人前他们也一直是和睦的夫妻,毕竟两人都是那么注重体面、那么爱惜羽毛的人。

  就连吵架,她都只在海滩上爆发,从不会在家里,以防邻里听到。她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太荒谬了。

  SCENE XI

  此刻距汉姆出逃已有五十六分钟,独奕和莉莎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陷入焦躁与恐惧。

  两人恐惧的理由却不同:独奕害怕“汉姆”暴露给公众,引发社会危机。莉莎害怕“汉姆”暴露给警方,使自己成为杀人犯。

  二人沿街询问,但事发时间太早,沿路商铺多数没有开门。在八点十分左右,一位路人告诉他们,有穿着睡衣的中年男子出现在Whitworth Park,两人在公园寻找了十多分钟,一无所获,还错过了最佳的寻找时机,之后找到目击路人的几率便微乎其微了。

  “你回忆一下,汉姆有什么可去的地方?比如他的好朋友,兄弟姐妹,父母家里?”Oxford Road灿烂的阳光下,独奕嘴唇起皮,满头大汗地问莉莎。

  “他是个工作狂人,没有什么私交很好的朋友,都是同事关系。他有一个弟弟,和父母住在底特律,关系都很冷淡。他不太喜欢社交,也没什么娱乐,平时就是公司和家里……”莉莎在焦急中有些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