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销毁这个怪物,马上。”

  “什么?”莉莎升高了声音:“那我怎么办?汉姆的尸体还躺在地下室,这是唯一的汉姆,我们再也造不出活着的汉姆了!”

  “你并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努力安抚莉莎的情绪,“此刻的汉姆,身体里是六天前你的记忆和人格。他不是汉姆,也不是你,他是一个新生的‘人’,行为后果是不可控的。我们没有资格造一个新生的‘人’,这是邪恶的,彻底违反了道德伦常和社会安全。”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莉莎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汉姆不能死,他死了我就成了杀人犯!”

  独奕目光转冷:“你已是杀人犯。”

  莉莎冷冷地注视着他:“别忘了,你是同谋。”

  “我从未忘记。我会在销毁汉姆后,报警自首。”他对视着莉莎,“放手吧,把这件事交给法律。你并非故意杀人,且前因复杂,我会帮忙提供汉姆杀死过你的证据……”

  “闭嘴!”

  独奕又叹气:“我们换个说法。你能容忍他存在吗?他就是六天前的你,男人的身体里是女人的人格!从此,世间有了两个莉莎,你能容忍——”

  “我能容忍!”莉莎迅速打断了独奕的话,“生活能继续下去就行了!”

  她又迅速补充道:“你不用管这件事了,这是我的生活,你别再干预了!”

  独奕意识到无法与她理性地交谈,这一次,他不愿意再重复昨晚的错误,更不会再被莉莎要挟,而是要直接采取行动。他闭上眼睛,在心中进行最后的博弈:他是否有权利剥夺“汉姆”的生命?

  “汉姆”的生命是怎么来的?“汉姆”的生命是被他亲手制造出来的,授予过程本身就是罔顾人伦、违反法律的。而他现在剥夺“汉姆”的生命,是在终止这场邪恶,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想现在就报警,但那势必会像昨晚一样,被莉莎威胁阻拦。而当公众知晓真相后,“汉姆”会带来什么?社会道德的全盘颠覆,地下实验室对活体打印的蠢蠢欲动,民众的恐慌和公共安全的损害……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独奕。

  是的,他或许无权剥夺“汉姆”的生命,但他此刻却必须这么做。他要犯更大的错,才能弥补之前的错,避免整个社会的错。

  他睁开眼,他看到地毯上昨夜留下的手枪,他站起身。

  “你干什么!停下!”莉莎注意到他的举动,她急忙冲上前去抢枪,却被独奕一个错步领先。

  少年如一头矫捷的猎豹,瞬间俯身捞起枪,一个假动作闪身,拨开莉莎,快步向卧室奔跑。莉莎追在他后面大喊:“这是杀人!快停下!你不许杀汉姆!”

  独奕已经两步跑到了卧室门前,跳上沙发跪下,一手举起枪,一手握住钥匙拧开反锁的房门,在门缝展开的刹那,“砰砰砰”地开始扫射!

  枪声如同雷霆在狭小的室内轰鸣,弹影跳动闪烁。在门完全打开的刹那,枪内还剩两发子弹。独奕双手握枪,如猎手般死死盯着屋内——

  忽然,他跪在沙发上的背影僵住了。

  莉莎本来害怕枪弹,不敢上前,此刻爆发猛力冲过去,将独奕压制在沙发上,夺下他手中的枪。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独奕几乎是松开手让她轻而易举夺走了枪。沙发之上,这个少年毫不反抗地躺着,喘着粗气,眼神介于茫然和绝望之间。

  她从沙发上站起,向房内张望——

  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唯有满墙漆黑的弹眼,大开的窗户,和窗外被拉扯得不成样子的爬山虎藤蔓。

  就在她和独奕辩论的几分钟内,汉姆从卧室的玻璃窗逃出去了!

  得意的笑容在莉莎嘴角绽开:她成功了,汉姆安全了,她不会被看作杀人犯了。

  但很快,这笑容凝住了,她终于意识到独奕所说的严重性:一个内心是莉莎的汉姆,逃窜向了茫茫人海。他们的所作所为,随时会被社会公众发现。

  她求助地望着独奕。

  在巨大分歧与互相防备中,两人再次被迫达成了一致,迅速追出门去,寻找打印品逃亡的路径。

  SCENE X

  她至今仍怀疑这是一场梦。

  坐在汉姆同事的车里,她仍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做着海边的梦醒来,躺在阳光明媚的卧室里,正困惑自己的手掌为何又大又粗,还长了一颗眼熟的黑痣时,门开了,迎面走来了她自己!

  那个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一模一样,开口竟叫她汉姆!她快被吓疯了。

  更可怕的是,镜子里的她竟长着汉姆的脸!当她发出声音时,也是汉姆的声音!她拽住那个“莉莎”想要一问究竟,那个“莉莎”竟尖叫起来。一个从未谋面的黑发少年忽然跑进卧室,带走了“莉莎”,并把她反锁在卧室内。

  她怕极了,用尽浑身力气疯狂捶门,想要逃出去,他们却把门堵死了。门外,他们两人在激烈地辩论,那些话莫名其妙,但黑发少年明确表示现在就要杀了汉姆。

  汉姆去哪了?她试图呼唤丈夫,然后猛然意识到:她现在就是汉姆。

  那个少年要杀了她。

  在求生的本能下,她打开玻璃窗,拽着爬山虎藤蔓逃出了卧室。刚刚落地,就听见里面剧烈的枪声。

  她吓得慌忙往马路上跑,千万不能被那两人发现,他们会杀了她!一系列的疑问在她心中徘徊:那两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变成汉姆的样子……但她此刻顾不得多想,逃命要紧,她甚至愿意放下羞耻心去找警察,哪怕以后邻居们将如何暗地议论。

  万幸,当她跑到Oxford Road时,一辆红色轿车正向她迎面开来,忽地停下,驾驶座上的男人摇下窗对她高喊:“汉姆!公司昨晚有急事,打了你一晚上的电话,老板派我来接你,快上车。”

  她认出他是汉姆的同事吉普森,几乎瞬间热泪盈眶。

  她飞速打开车门,浑身发软,差点瘫在座位上。喘了一会儿气后,她感激地说:“谢谢你。”

  “不用谢,大科学家。”吉普森的口气相当不悦,“下次接一下电话行吗?你不知道那群德国佬让老板多难堪,他们昨晚临时起意,要提前取货,偏偏你不接电话,一群人在公司坐到现在。”

  她有点接不上话,努力回想汉姆平时谈论的“生意”,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那加州的医药公司呢?”

  “什么加州?”吉普森问她。

  “我,我记错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幸好,吉普森没再多问,打开了车载电台。她盯着那颗黑痣,感受着自己平坦的胸膛、粗大的四肢和双腿间的生殖器,一种迷幻的感觉将她包裹。

  她明明和汉姆在海滩上度假,怎么一觉醒来回到卧室里,她变成了汉姆,真的汉姆不知所踪了?

  吉普森虽觉得汉姆怪怪的,可又能指望一个穿着睡衣跑上街的人有多正常?生物学家都是些怪人,他想,左手调到最喜欢的电台,晨间新闻刚刚开始:“亲爱的听众们,现在是2015年9月27日早上8点,我是主持人……”

  就在这一霎,他看见后视镜里的汉姆忽地坐直了!

  “9月27号?”汉姆喃喃道,目光格外恍惚,“今天怎么会是27号?”

  “你以为呢?”吉普森问。

  “应该是21号啊,哦不,是22号,昨天是21号,不会错的!我在去海边的火车站看见了日期。”

  “你是怎么了汉姆?”吉普森皱眉,“你去海边的休假23号就结束了,就是为了我们这个周末加班啊。昨天在公司你还好好的,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又沉默了。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多说多错。想要去警局寻求帮助的渴望也平息了下来,她根本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说自己一觉醒来变成了丈夫的样子?谁会相信呢。

  不过吉普森的话倒是给了她很多信息:26号汉姆还正常去上班,但从昨晚开始,公司就联系不上汉姆了。而她对22号到26号的记忆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们到达了汉姆的公司:西蒙医药公司。

  汉姆今年34岁,已经开始发福和脱发。他在28岁获得Ph.D后,先是在大学实验室里做了三年学者,汉姆对那段时光相当厌恶,称其为“毫无前途的清水差事”,同事们都是“一群象牙塔里自鸣得意的废物”。后来,他时来运转,被西蒙医药公司高薪聘请,提供远超过斯坦福的实验经费,供其进行生物医学课题的研究。汉姆欣然接受,迅速适应商业机制。就是在西蒙医药,汉姆团队对活体打印的认识突飞猛进,在主流期刊上发表了不少论文。

  “公众是愚蠢的,天才永远不愿被公众准则禁锢。”他喝醉时,曾骄傲地对莉莎说,“所以,现代社会,真正的天才都在资本里,只有那里有足够的野心和自由。生物学界,我才是先锋,我才是大师,我做他们不敢做的事!”

  她努力调动自己大脑中,有关汉姆职业的所有记忆,却发现仍对他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没关系,大不了辞职。她自嘲地想,反正以她的学识也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和吉普森进入公司大厦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还难堪地穿着睡衣。她本以为要先去办公室,吉普森却直接按了地下六层。

  地下六层?她惊讶地了看电梯键,地上共十五层,地下却有九层之多。不过随即她又释然了,这是医药公司,大概需要很多地下空间来建实验室。

  “叮!”电梯门开了。

  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瞬间打了个冷战。面前仿佛是个巨大的冰库,幽黄的地灯中,不锈钢的隔板从天连到地,反射着冰凉的光泽,白雾在其间徐徐飘荡。不锈钢板将冰库隔成若干个区,深蓝色的铁货架绵延不断。

  “德国人要的货在哪个区?”吉普森搓着手,问她。

  “啊?”她走出电梯,打了个喷嚏,“我,我不知道。”

  吉普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命令道:“去按指纹吧。”

  她环顾四周,什么都看不清,只得硬着头皮问:“去哪里按指纹?”

  吉普森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会儿,盯得她头皮发麻,终于他移开了灰绿色的眼珠:“你左手边往前走三步,红外仪器旁。汉姆,你最好专心点。”

  “抱歉。”她顺从地行事,却不知背后吉普森一边观察着她,一边十指飞动迅速地发出了一条短信。

  她不知是按哪个手指,习惯性地抬起左手,忽然意识到汉姆惯用右手,又换成右手。大拇指错了,发出一声尖锐的警报,幸好食指就对了,显示器上浮出C16—Q6,随后远处发出“咯咯”声,是货架解锁后自动滑出的声音。

  “C16—Q6。”她对吉普森说。吉普森转头向前走,她连忙跟上。

  冰凉的钢板间,极小的LED屏跳动着幽绿的光点,组成各区编号,绿光在钢板与白雾间折叠反射。每走过一个LED屏,她都在心里默念着:“C1—Q10,C2—Q30……C16—Q6!”

  终于走到了,她觉得浑身都被冻僵了,单薄的睡衣裤贴在身上,裸露的脚腕近乎没有知觉。面前,不锈钢的密封门洞开,货架滑开后彼此形成半米的间隔。货架底部都有一颗细小的LED灯,发着幽幽的黄光。

  不料,吉普森却停在门外。

  “进去吧汉姆,去检查一下这批货。没有问题的话,就装箱吧。”他灰绿的眼睛在幽暗雾气里折射着黄光,打量着汉姆困惑的脸,“老伙计,你在想什么?”

  “我……”她看着吉普森怀疑的眼神,一股脑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马上要倾泻而出了。我不是汉姆,我是莉莎,她想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失去了六天的记忆,还变成了丈夫的样子!另一个莉莎现在就在我家,正在和别人联手谋杀我!吉普森,我急需你的帮助,你能相信我吗,能作为证人陪我去警局吗?

  但她又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说?太荒诞了,她仍怀疑这是一场梦。她转念又后悔自己骗了吉普森,她自责为何不在车里就跟吉普森说清楚,为什么要假扮汉姆这么久。她又怕吉普森根本不信,会把她当作精神病人,强行送她去医院治疗……最终,她在吉普森的注视下垂下眼睫:

  “好。装箱的箱子在哪?”

  还是不要贸然地说出一切,她想,现在暂时已经安全了,等尽量弄清楚一点真相后,再报警会更稳妥。

  吉普森仍打量着她:“箱子?”他的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背在身后的手指抚摸着暗处的报警器:“箱子在货架上。”

  “谢谢。”

  她便独自走进不锈钢门,面对密闭空间里的深蓝色货架。刚进去她就又打了个喷嚏,这里比外面更冷,几乎要冻碎血管。她哆哆嗦嗦地走进货架的间隔里,在幽黄的光线中仔细观察。万幸,她不需要从一大堆成品中分辨出“货物”,六个银色的培养箱摆在空荡荡的货架上,仿佛等待检阅。

  她不知道“货品”是什么,本以为是某种新型药剂,但面前的架势似乎是生物半成品。她裸手去打开培养箱,在触碰到的一刹那,冷得一哆嗦赶紧收回手,指尖已被冻伤了。这时,她才瞥见货架一侧的隔离手套,急忙戴上,这才成功打开第一个培养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