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的侍者向这里投来目光,独奕向他挥手,示意无事。

  莉莎缩在座位里,所有的侥幸与信心都被击碎。她抚着右手上的伤痕,几分钟前,这是她深信不疑的东西,但此刻——

  “打印一个完全一样的人,甚至皮肤上的伤痕,是科学能办到的吗?”

  她挣扎着问。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多想听到否定的答案。仿佛这样,她就能钻回自己阳光下的生活。

  “完全可以。”

  少年不近人情地点头。

  她瘫坐在那儿,回忆倾盆而下将她包裹。是的,她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她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漏洞……只是她一直麻痹自己。

  “想起什么了吗?”

  少年的声音模模糊糊,莉莎陷入回忆,那是三天前,23日:

  她在浴室洗澡,水和热气四漫。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腰,感觉似乎瘦了些,但又说不准。沐浴露的泡沫在身上堆积,她觉得左胸的皮肤好像细腻了很多,但同时按住左胸和右胸后,又觉得没什么差别了。

  莫名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终于她用双手擦净了镜子上的水汽,白花花的身体映入镜中。莉莎仔细端详着,然后她看见了右手背上的伤疤,不禁觉得自己可笑,擦干身体换上居家服,为丈夫做早饭。

  那仍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们亲吻,然后分离。

  如果,这世间并不存在什么确凿的伤疤……

  那薄如蝉翼,2厘米见方的皮肤还躺在桌上,血液渐渐干涸。惊雷和雨幕在窗外咆哮,莉莎抬起脸,嘴唇轻轻颤抖。

  “我丈夫……杀死过我。”

  SCENE IV

  浴室里,独奕和莉莎并排站着。

  “浴缸是分尸场所。”独奕用手指敲响洁白的缸壁,“你当时躺在里面被放血,手脚的动脉被切开,水管大开将血冲入下水道。你丈夫作为生物学Ph.D,处理血迹并非难事,但大部分非专业罪犯,总会忽略其他体液。”

  “啪!”他拍了墙上的开关,头顶的浴霸在狭小的室内发出金黄的亮光。

  “有什么不一样吗?”

  莉莎仰头仔细分辨,忽然,她惊惶地抬手,指向浴霸的右侧:

  那是极小一块暗暗的污渍,不开灯毫无痕迹。

  “这应该是切开胆管时喷出的胆汁。”独奕耸肩,“你丈夫并不擅长打扫,各种体液的污渍随处可见,再比如水池下……”

  “够了!”她站在炽烈的金光下发抖,“别再说了!”

  她抬起双手,缓缓捂住了脸,压抑地哭了。

  少年扶住她颤抖的肩,低声说:“抱歉。”

  狭小的空间凝滞了每一丝光线,两个黑影就这样站在金光里,一个一直颤抖,一个一动不动。

  他手足无措:“抱歉……我应该用别的方式给出证据,比如,你可以打电话查查几天前的用水量——”

  “不用了。”啜泣中,她从手掌间传来钝钝的声音,“我相信。”

  “您是位可敬的夫人。”他的手掌笨拙地拍打她的背,“这确实很难接受——”

  莉莎忽然转过身,死死地抱住他。她还在抖,抱住独奕的样子像是溺水的人握住了一根树枝。

  独奕僵住了,他缓缓地用手环住她,似乎怕她会晕厥在地。

  过了一会儿,莉莎推开了少年,在炫目的光里独自立着,脸埋在阴影里,轻轻开口:

  “到达海边的那晚,我们吵架,记不清导火索了,总之从孩子到酒店到做爱……那天他拽住我往墙上磕,我们红着眼想杀了对方——”

  独奕扶着下巴:“抱歉打断,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没有什么原因。”她的脸仍埋在阴影里,“小鬼,这世间大部分事并不是逻辑清晰的。人们总说,一对夫妻一辈子至少有七十次想掐死对方。那夜我们直愣愣地躺在那儿,像是躺在寂静的陵墓里,那种厌恶与空虚,真是……比坟墓还难受啊。

  “21日的中午,我们第二次爆发了,我骂出了你能想象的最恶毒无耻的话,我在人群前凌辱他,他不敢动手,我浑身舒畅像是一夜的压抑忽然蒸发,我甚至以为他认错了屈从了。我们像幸福的情侣一样搂抱着在海边度假,直到傍晚,他忽然问我:你要为这两天的事道歉吗?

  “我坚决地说不,他沉默地抱着我。看了一会儿夕阳,他忽然在我耳边说,你确定吗?”

  她纤细的黑影映在墙壁上,眼睫低垂,似有泪珠慢慢滚出: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开枪,有黑蓝天幕上巨大的夕阳……后来,我醒了,坐在明亮的卧室里,茫然地环视四周,看见了右手上结痂的伤口。这时汉姆推门而进,说我昨天忽然晕倒在沙滩上,他很担心。”

  “我明白了。”独奕干巴巴地说,像是在背数学公式,“我见过类似的案子,暴怒而压抑的丈夫开枪打死了妻子。”

  莉莎苦笑。

  “你准备怎么办,现在报警吗?”独奕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这将引起巨大的法律争议,你丈夫杀死了你,又复活了你。这世间只多了一具尸体,却没有死任何人。”

  “不,我更关心的是,他为何要造新的我,只是为了逃离法律的鞭子,还是,”她缓缓抬起头,“后悔、自责与一点点……爱呢?”

  独奕怔住了,明亮的光将他的眼睛映成深蓝色。

  莉莎与他对视:“我要和汉姆谈谈,然后再决定是否报警。”

  独奕皱眉头:“只有法律有权审判罪恶。我的探案原则不许私人审判,尤其是牵扯到命案和死者——”

  “但我还活着。”她斩钉截铁地说,“汉姆马上回来,我要和他谈。”

  独奕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他最终点头,“但我要求秘密旁听。”

  SCENE V

  阴郁的幽蓝天幕下,汉姆按响门铃。

  几秒后房门应声而开,妻子迎着他走进门关,他们拥抱并亲吻然后分离,他把外套和公文包递给莉莎,她将它们整齐收好。

  他走向沙发,解开自己的领带,坐下来跷起腿,拿出静音的手机,看见了一条未接电话。

  他感觉到莉莎在靠近,于是问:“亲爱的,今天怎么样?”

  “很好。”她在他身旁坐下,随手削一个苹果,“你呢?”

  “一切进展顺利,加州的医药公司准备签约,完成后我们就能休假。”他一边看手机,一边说。

  “真好,我还想去海边呢。”她手下,苹果皮越削越长,“对了,上次去海边时,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租了辆车,走高速回来的。”他滑动手机,“我告诉过你,你最近记性真不好。”

  “我似乎睡着了——”

  “对,在沙滩上晕倒了,我把你抱上车的。”

  “我还做了个梦。”苹果已经削了四分之三,“我梦见有人开枪。”

  “谁?”

  “不知道。”苹果皮就要到底,“很奇怪,好像就发生在那片沙滩上一样。”

  “那只是梦。”汉姆淡淡地说,“大脑会用奇怪的方式,把曾经去过的地方糅进梦里。”

  “也是,我今天听了一则新闻,说大脑具有理解性,如果两件独立的事忽然发生,我们就会不自觉地将两件事连起来,并补充完整。”她用小刀轻轻削着底部的最后一块,“要是我上一秒躺在沙滩上,下一秒在卧室醒来,会不会觉得沙滩上的事是个梦?”

  “或许吧。”他滑着手机。

  “吃苹果。”

  狭长的苹果皮应声而落,她把光溜溜的果实递给他。

  他放下手机,接过苹果,把苹果举在唇边。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忽然想……”

  “别说谎。告诉我,是谁和你说了这些。”

  汉姆紧盯着莉莎,她平静地回望着他。

  “一位黑发少年。”

  “他跟你说了什么?”

  “你打算向我道歉吗,汉姆?”

  “他跟你说了什么!”

  苹果“咕噜”滚到了地上,丈夫双手掐着妻子的衣领:“告诉我!”

  “他说,我丈夫杀死过我。”

  丈夫的手指越来越紧,妻子艰难地微笑着说:

  “他还说,我会留名科学史,因为我可能是第一件人类活体打印产品。”

  丈夫松开了手。

  莉莎倒在沙发上,笑着大口喘气:“怎么样,汉姆,要再杀了我吗?”

  各种神色在丈夫眼中一闪而过。忽然,他拉起妻子,紧紧抱住!

  莉莎在汉姆坚实的胸膛里喘着气,听见他熟悉的心跳声。他的双臂紧紧地环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温热的泪水濡湿了莉莎的肩膀。他湿润的嘴唇在她的肩头柔软地动:“对不起,对不起……21号下午我冲你开枪了,我是个混蛋……”

  他的身体在她怀里颤抖:“当时我一定被魔鬼附身了,你羞辱了我,怒火冲上大脑,开枪想和你同归于尽……你倒在沙滩上,我忽然清醒过来,血,好多血,你面色可怕,不断咳出血沫……”他语无伦次:“我猜我打中了你的肺静脉,好多血,我抱住你狂奔回旅店,租了店主的车就开上高速,一路上我在扇自己巴掌,我是混蛋……但我不能没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