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抱回家时,你奄奄一息,连血沫都咳不出来了。我把手指放在你的鼻子上,只有悬丝般微弱的气流,我吓坏了,理智告诉我,你坚持不到救护车到来,我就要……失去自己的妻子了。天旋地暗之际,我忽然想到了地下实验室里的活体打印机,抱着你就冲了下去。”
在妻子的肩头上,汉姆呜咽着哭泣,像是受伤的野兽悲号,“我是个魔鬼……可是,我爱你。”
热泪从莉莎眼中奔涌而下,她抱住丈夫。
他们相拥着哭泣。
倾盆的雨声再次覆灭了天地,人间的每一处房屋都被阻隔成漂在黑洋上的孤岛。他们在明亮的房子里紧紧相拥,他们像是哭了两百年之久。
他们分开,静静地对坐。
“去把那黑发的少年喊来吧。”末了,汉姆开口,“我们坐在一起,把这场闹剧画个句号。”
“好的。”她露出了笑容。
“我去换睡衣。”汉姆疲惫地说,“他到了叫我。”
SCENE VI
汉姆换上柔软的毛绒睡衣,像只大熊。
他从暗壁中拿出一只手枪,静静擦拭。
“汉姆,出来吧,独奕来了。”门外传来莉莎的声音。
这是谎言,他想。黑发小子肯定一直躲在房间里偷听,现在才溜出来,否则刚刚那女人怎么敢跟自己摊牌呢。
幸亏有备份,人体和大脑建纬那么庞大,当时他差点删了数据,但为了实验需要还是留下了。他想:明天早上莉莎又会做着海边的梦醒来,自己要怎么跟她解释这失去的五天呢?
“好的,就出来。”他应着,心里在想:那小子什么来历,杀了他会不会有问题?
杀了他再打印是不可行的,因为新的“独奕”的记忆会停在这一刻,他仍会知道所有秘密……
难道,要囚禁他吗?
汉姆还没想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将手枪塞进屁股后的兜里,挤出笑容,拉开了门。
门外是莉莎,他们像新婚的夫妻般拥抱。脱离了莉莎的怀抱,他看见沙发上的黑发少年,咬着一只苹果。
雨声还在回荡。
“斯皮尔斯先生,”少年说,却没有起身,“我叫独奕,是个侦探。如你所见,这是挺复杂的一桩凶杀案。”
“我的羞耻。”他上前一步,“我失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可是——”
“毋庸重复,刚刚我藏在暗处,听闻了所有谈话。”
倒是直白,汉姆心想。“请你理解我和莉莎的感情——”
“坐下说。”独奕咬着苹果,示意他们分坐两侧,仿佛他才是主人。
莉莎坐在左边的单人沙发上,汉姆坐到右边的宽沙发上,坚硬的枪管抵着他的臀部。
少年举着苹果:“您的妻子决定原谅您,但我还有几个问题,您愿意当着莉莎的面回答吗?”
“当然。”
“您将地下室改成实验室,是多久前的事?”
“去年7月,为了一个新课题。《SCIENCE》上的论文中,有两个实验都是在地下实验室里做的。”
“您妻子知道吗?”
“知道。”
“然而我并不认为有在家建立实验室的必要。您是个科学家,不是我这种业余爱好者。”不容他反驳,少年立刻说,“玩笑而已,您是个勤奋而恋家的科学家。”
“谢谢。”汉姆冲妻子笑了一下。
“那么,请问,连叫辆救护车,都是家里的好吗?”
“什么意思?”汉姆不动声色。
独奕眸色阴沉,“肺静脉中弹不会短时间致命,但随着时间推移产生肺部积血会导致窒息。而您偏要先自驾回家,是没想到在沙滩上就能叫救护车,还是,压根儿没想过叫救护车?”
雨声咆哮。
汉姆张开嘴想要争辩,独奕再次打断了他:
“根据描述,我猜您是在莉莎垂危之际,扫描她的身体,进行数字化建纬与录入,修补她的肺部创伤,然后造出新的莉莎,就是坐在您对面的那位。”
汉姆怔怔地看着少年。
“那么,在‘车间’加工新莉莎的同时,您就那么笃定地将尸体拖进浴缸,放血解剖,夹碎骨头并装袋……您就不怕莉莎醒来时,对原来的身体还有那么点怀念吗?”
“够了!”莉莎拍桌子,“不要说了!”
雨声中,她歇斯底里地挥手:“我原谅汉姆,就当这些没发生过吧,不存在什么凶杀案,我还活得好好的!生活仍要继续,就这样吧。”
灯光映着她手背上浅浅的伤口,有美妙的光泽。
从这个小鬼闯进来那一刻,生活就毁坏了。汉姆想,她说什么,没发生过?之后的日子里指不定她用何种手段要挟。简直像她手握一颗地雷抵在他脑袋上,随时要炸掉他,身败名裂。
不,他又想,或许生活从未正常过,他只是一直和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在压抑、谎言与装模作样中维持“体面而正常”的生活。
但汉姆的面部肌肉在细微地颤动,泪水又下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莉莎身旁,身体前倾,左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他哭着与她相拥亲吻,如同歌剧最高潮的重逢与谅解。时间像是在这一瞬凝固了,光影鲜明,房外雨声磅礴。唯一的观众低头咬着苹果。
他的右手背在暗处,缓缓地,抽出那支枪。
“砰!”
“莉莎趴下!”
少年如暴怒的猎豹,瞬间跳起,扑向了莉莎身上的汉姆,汉姆一个踉跄被他带倒在地上,两人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身影的夹缝里,手枪银色的光芒在闪。
莉莎抚着中弹的右臂,惊魂未定地站起身,看着地上抱成一团、拳脚相向的两人。
被咬了一半的苹果在地上滚,发出青涩的香味。
“砰!砰!砰!”厮打中,汉姆死死握住手枪,拼命扣动扳机。独奕在对方撕扯中使尽力气躲闪,密集的子弹从他发间呼啸而过,击中房顶形成炭黑的墙洞。
莉莎僵住了,一动不动。
“砰!”一颗射偏的子弹朝着她呼啸而来,擦过她的耳垂。
她忽然惊醒了,发出凄厉的长叫。
“快来帮忙!”独奕紧紧握住汉姆的枪管,“快!”
慌乱中,莉莎冲了过来,独奕死死地压住汉姆,汉姆奋力挣扎,他抬起枪,黑黝黝的枪口对准莉莎的肺部——
“砰!”
他开枪了。
莉莎敏捷地俯身,子弹擦着她的头发而过,她快速起身,向着压在一起的二人扑来。
“砰!砰!砰!”汉姆狂乱地开枪,子弹飞溅。枪声与火花中,莉莎扑到他身上,左手一动,细小的血管破裂声被枪声掩盖。
血腥味儿像花香一样,在大雨中密不透风的房里回荡。
独奕还紧紧地握着汉姆的枪管,双腿和他缠在一起,但很快,他发现对手僵住了。
温热的液体流到他的胸前。
莉莎趴在一旁,喘着粗气。
独奕慌乱地起身,扒开莉莎,将汉姆翻转过来平躺——
一只小刀立在他的左胸口,刺穿了厚厚的睡衣。
遮天蔽地的雨声里,猩红的血液在地上漫流。
枪声中,莉莎用左手攥起桌上的水果刀,在厮打中混乱地捅向丈夫。
几十分钟前,她曾用这把小刀为他削苹果。
独奕震惊地看着一切,他爆了句粗口,“你捅到了他的心脏!”
莉莎爬起身,去触丈夫的鼻息,吓得瘫坐到地上。
“我忘了你是个左撇子,你切菜的伤口都是在右手上。”独奕盯着她中弹的右臂,幽幽地说,“叫救护车吧。”
“不不!”她惊得跳起来,瞬间明白了当时丈夫的恐惧,“他们会觉得,是我杀死他的!他们会把我判为杀人犯!”
“汉姆还能抢救。”独奕尽可能平缓着她的情绪,“他还有气息,说明你没有捅到主动脉,现在叫救护车,快。”
“不行,不行!”莉莎颤抖着大喊,“所有人会怎么看我?朋友邻居们都会知道——”
独奕叹了口气,狼狈地走向电话机。
“停下!”她冲了过来,死死抓住他,“不要打电话!”
“汉姆正在死去,他的情况比那晚的你更危险!”
忽然,一种焦虑的希望划过她的眼睛,“对!和那晚一样!我们不去医院,我们可以打印他。现在就去地下实验室,我们打印一个一模一样的他!”
“我认为自己并没有这个权利。”独奕挣开她的手,“如你所见,我们犯罪了,并不会因为打印一个新的汉姆而抹掉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