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她绝不会打这个电话。

  这是个恶作剧。她很清楚。

  可另一根湿漉漉的鸡毛,又在挠着她的心。

  深夜时分,她再度被海滩上枪声的噩梦惊醒,辗转反侧了半宿。黎明时,她终于忍无可忍,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

  魁梧的丈夫还陷在柔软的棉被间安睡,像只大熊,打着轻轻的呼噜。

  SCENE III

  午后,天幕阴沉,小酒馆内。

  “我活着,”莉莎握紧柠檬水杯,“我活得很好,我和丈夫很恩爱——”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杀死过你。”面前,戴着鸭舌帽的少年把玩着一柄银质小刀,折射着莉莎的眼睛,“你打了纸条上的电话来找我,就说明你心中有恐惧。”

  他忽然凑到她面前,黑色的眼珠像是毫无感情的玻璃:“在平静恩爱的生活下,你在恐惧,而且毫无原因。这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仿佛你昨晚死去,今早复活一样。”

  莉莎注视着他。

  “有一段日子了,我能看见你心底的恐惧在滋长。那种怪异的感觉说不出在哪,丈夫和你恩爱和谐,记忆没有任何差错,生活平稳继续,可就是……不对劲。”少年挑起笑容,“让我猜猜,是从海边旅行结束吧,大概是五天前,2015年9月21日。”

  “你是谁!”瞬间,莉莎的瞳仁惊恐地张大。

  “我是一名侦探,名叫独奕。”少年用手按胸口,象征性行礼,他身材高瘦,穿着简单,身旁放着巨大的黑色双肩包,“前天我晨跑路过Whitworth Park时,两只小狗在追着这玩意儿跑。”

  他拉开大背包,将一根白色的东西“啪”地放到桌上。

  “这是,骨头?”莉莎觉得很像猪肋。

  “准确地说,这是一个成年人的左第二肋骨。”独奕目光阴沉,“我立刻停了脚步,在一个没有墓地、游人如织的公园,小狗居然咬着一根人的肋骨。”

  他的手指抚过洁白的骨头:“这肋骨很新,还沾着一些组织细胞。就像医生从你体内刚取出来一样。”

  莉莎打了个冷战,往座位里缩,想远离那骨头。

  “正如你所见,夫人,这件事很吓人。”他的手指在肋头打转,“我抢下它带回实验室,进行了DNA测定,把结果发给了几位朋友,他们有的管理着刑满释放者的信息库,有的在为器官捐赠组织工作。四个小时后,消息传来了。你猜,是谁告诉我的?”

  “罪犯信息的数据库……吗?”莉莎不确定地说。

  “不,是全国医疗系统。”独奕放下了骨头,与她对视,“看到发消息人的单位时,我瞬间打冷战,因为这意味着:活人。

  “也就是说,几天前,一位活生生的成年人被取出肋骨,丢进公园。

  “而我打开文件夹的一瞬,心脏都停了。

  “肋骨属于一位29岁的女人,中产阶级,三年间没有疾病记录,半个月前刚刚做过体检,一切健康。就是这个还活着的女人,几天前被人取出肋骨扔掉,至今没有去医院。”

  少年低头,眸色深沉:

  “她住在Whitworth Park旁的Denmark Road,名字叫作:莉莎·斯皮尔斯。”

  死一样的寂静。

  莉莎颤抖着抬手,要去摸自己的肋骨。

  “不用确认了,你身上应该没有任何伤口。”少年没抬头,却像洞察她在做什么,“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荒谬,但很快我在你家附近垃圾处发现了血迹,DNA仍指向你。我在公园的鸟巢里发现了煮熟的肉,被咬得不成样子,同样的DNA。我甚至了解到Denmark Road的地下排水管道腐蚀得厉害正在整修。负责你们街道的垃圾车也莫名生锈。”

  “我越调查,越毛骨悚然。我调取了半个月前你体检的血液样本,最终确凿的结果让我瘫坐在地。是的,莉莎·斯皮尔斯,此刻你的肋骨正摆在桌上,肉和器官在鸟巢中被乌鸦吞食,头发被酸溶解后进入下水道,难以溶解的骨头和牙齿被锯开装进塑料袋被垃圾车运走……而你,却坐在我面前,喝着柠檬水。”

  细长的闪电劈开天幕,惊雷轰然炸响,深红色的小酒馆外,行人纷纷撑起黑色的大伞。独奕和莉莎静静地对坐着,窗外雨线淅沥落下。

  “荒谬,荒谬……”莉莎苍白的嘴唇喃喃道。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摸脖子,指尖在温软的脖颈上划过,那真实的触感瞬间给了她信心,“你一定是弄错了!”

  “不,很合理。”独奕抬起眼,眸子中映出雨光和人影,“在这个科学的时代,这非常合理。”

  “合理?”莉莎的声音变得尖细,她抬起了光滑的手掌,“看着我完好无缺的手,你在别处发现了我的骨我的肉,而我此刻正像个傻瓜似的跟你讲话,几个小时前还在做饭看电视送丈夫上班,你把这些叫作合理?”

  她的手挥向桌上的肋骨,“啪”的一声,洁白的骨头滚到地上,骨碌骨碌。

  “恶作剧结束了,小浑球儿!”她站起身,颤抖着,转身要走。

  少年表情平淡,轻轻地说:

  “2015年9月20日,你们在第九站台乘坐7∶42的火车,9∶50到达海边度假。21日傍晚,你丈夫却租了一辆轿车,自驾带你回来。对此你没有任何印象,醒来时已是22日早上。最有趣的是,那车的座上并没有你,这是收费站拍到的照片,有兴趣看看吗?”

  莉莎僵住了,她缓缓转身,走了回来。

  独奕递给她两张照片。

  车里,主驾上的男人显然是汉姆,穿着去海边时的长风衣。副驾上空荡荡的,后座上也没有人。

  “记录是单人驾驶,而铁路系统显示你并没有乘火车。现在问题出现了,你,是怎么从海边回来的?”

  “我不知道……”她颤抖着嘴唇,“我睡着了……”

  她握住照片,缓缓地重新坐下。

  “我猜,你当时正被折叠放在后备厢里,血濡湿了包着你的麻袋。”

  “不可能!”她的声音骤然提升,指甲在照片上留下明亮的划痕,“我第二天是在床上醒来的。汉姆告诉我,我在海边忽然晕倒了,他担心我,立刻租了辆车带我回家。我确实睡着了,我睡了很久,还做了个海上夕阳的梦……”

  独奕怜悯地看着她,“夫人,我们的大脑具有理解性,会自动将先后出现的两个刺激物联系在一起。比如广告牌上依次亮起几个灯泡,在大脑看来,就是光在灯泡间流动,这是似动现象中的‘Phi运动’,但会受到知觉阈限的影响,灯泡亮起的间隔过短,大脑会认定它们同时发生。而间隔太长,大脑会意识到它们独立无关。”

  “你想……说什么?”她仍紧紧抓住照片。

  “我们有两盏灯,一盏是你在21日傍晚晕倒在沙滩上,另一盏是22日早上你在床上醒来。在它们依次亮起的漫长的黑暗间隔中,你的尸体被刀具锯开,丢进垃圾袋。而新的你被制造出来,拥有与21日傍晚前一模一样的性格、记忆、喜恶,甚至灵魂——如果真有这种东西的话。

  “21日的傍晚,你在沙滩上被丈夫所害,第一盏灯亮了又灭。22日早上,新的你被造好并睁开眼睛,第二盏灯亮了。在大脑看来,光像是从第一盏灯传递到第二盏一样,于是联动产生,大脑自动给出解释:你睡了很久,刚刚醒来,躺在沙滩上是梦境。”

  “新的……我?”莉莎声音微颤,“你在说什么?”

  独奕把玩着银色的小刀:“你根本不了解你丈夫。”

  “你丈夫在今年初登上了《SCIENCE》,因为他的团队实现从基因尺度上对打印器官的生长进行调控。但主流的报道总是落后于秘密实验,我有一位汤姓的好友,他的实验室已经实现了老鼠与黑猩猩的活体打印。这意味着,媒体对公众推辞的生物材料和孔径结构问题,事实上都已解决。打印人类活体,是且只是伦理问题。”

  “而就在2015年9月22日早上,你被你的丈夫成功地打印出来。”独奕弯腰,拾起地上的骨头,“要摸摸自己曾经的肋骨吗?”

  莉莎惊恐地往后躲,喘着气盯着面前手握洁白肋骨的少年,窗外雨线连绵,阴云凝滞呼啸而来。青紫色的闪电还在滑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很安静。

  很安静……“轰隆!”滞后于闪电的惊雷滚过大地,莉莎在这一瞬几乎跳起,她抬起手要抚胸口,却意识到这是肋骨的位置,匆忙放下手。

  就在这一瞬,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看这儿!”她半立起身,倾向少年,疯狂地摇着自己的右手:“看见了吗,上面浅浅的伤口,那是去海边前一晚我做菜划伤的。我22日早上醒来时感觉有点不对劲,看了看右手,伤口形状和昨天一模一样!”

  她拼命将右手凑到独奕面前:“看见了吧,我还是我,不存在什么新的身体!你说的打印身体,怎么可能造出丝毫不差的伤口呢!伤口就是证据!”

  她坐下,握住柠檬水杯一饮而尽,她的身体还在抖,但她努力表现得像是打了一场洋洋得意的胜仗。

  独奕叹了口气,挑起银色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背。

  血珠瞬间喷出。

  莉莎瞪圆了眼睛。

  少年收好肋骨,单手从大包里拿出种种设备摆满木桌。他打开破旧的笔记本电脑,示意莉莎帮忙将一些玩意儿插上线。

  一切完毕,他手背上已积起了小小的血摊。一个状似小型微波炉的东西上,指示灯由红转绿。独奕打开门,将右手伸进“微波炉”。

  巨流的数据在“微波炉”与笔记本间交换,高速运算组合……“叮”一声后,独奕收回了手。

  这只耗费了几十秒,一只巨型的“手”出现在屏幕上,幽绿的线条密密麻麻地交织,无数“点”若隐若现。

  “既是粒子又是波,”独奕将屏幕翻转向莉莎,“既是数字又是手。”

  他随意地拉动鼠标,莉莎目瞪口呆:他们瞬间穿过了那只手的表层,内部结构迅速放大,她看见了血管和肌肉组织,但它们被有限的屏幕飞速甩开,细小的细胞蜂拥而来,不,细胞在胀大,它们充满了整个屏幕,然后被飞快地甩开……现在她能看清线粒体……线粒体也被甩开了,细胞核在视野内无限放大,直到,她看见了熟悉的双链螺旋结构。

  幽绿色线条的交织中,碱基上有“点”在晃动,现在她终于看清,那晃动的“点”是飞快变换的0和1,这是每一对碱基的二进制编码。

  独奕按下Esc键,屏幕上瞬间退回到“手”的模型。“每一个细胞被编号,每一颗线粒体被编号,以至于DNA上每一对碱基。屏幕上这些东西就是一分钟前、我右手的全部状态。”独奕的鼠标在屏幕上画圈,“看,神经冲动刚被传送到这里。这里,血小板蜂拥去止血。”

  少年新建空间坐标,选中了一小块区域。他扯掉之前的数据线,插进另一根,敲下Enter键。“我带的原料不多,就只打印表皮了。”

  几台“黑箱子”的指示灯瞬间黄了,在幽暗的小酒馆里,像星光。

  少年侧脸看雨。莉莎抚摸着手背,低头等待,空洞的眼眸里映着黄色的光。

  “叮!”指示灯由黄转绿。

  独奕打开“黑箱子”,用指肚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块2厘米见方的东西,递给莉莎。

  莉莎惴惴地抬眼:那是一小块皮肤,上面每一根汗毛都在轻轻颤动。正中间是一小摊鲜红的液体,似乎要沿着皮肤的纹路浓稠地下渗。

  那一小摊红下面,是笔直的、翻开的伤口。

  少年抬起右手:他的手背上,那血液已经凝固了,像红色的浮土翻在笔直的伤口旁。

  “材料不够,血管就打印了几毫米,要是能把整只右手打印出来的话,几分钟后,你也能看到这个伤口干涸,一模一样。”

  独奕小心翼翼地翻过指肚,将那一小块皮覆在右手背上。

  连皮肤边缘的每个毛孔,都完美地拼缝。

  少年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您还认为,伤口是证据吗?”

  雨声咆哮,无数画面像失控的电流在莉莎脑海里奔腾,屏幕上幽绿色的浮点还在迅疾变幻。她盯着少年的手背,缓缓地,带着些侥幸地伸出手指,在触到他伤口的一瞬,那温热的血液像是烫伤了她,她赶紧收回手指,那一小块皮肤却因为血液的凝固粘在她手指上,被她挑到半空中!

  她尖叫,疯狂地抖着手指,那块人皮轻飘飘地从她指尖跌落,平铺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