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身形一僵,已经不再年轻的脸涌上疲惫。

  “说那事干嘛啊,有个窝就不错了。”赶紧有人出来打圆场,“林哥这新房子真不错,新娘子有福喽……”

  他勉强笑笑,脑子里闪过那蒸汽中灰色温柔的眼,和满是皱纹的、紧紧攥住房产证不放的手指。

  婚礼的最后他喝吐了,在酒店的休息室躺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去洗手间。瘫坐在马桶上,只听到一墙之隔有人笑道:

  “什么玩意儿,当年明明是他家老不死占着房子不松手。别看房子现在破成这样,当年起码能在浦东换两套房。那老不死防他跟防贼一样,还专门找了律师……”

  一群人哄堂大笑。

  那人带着醉意越讲越激动:“我当年怎么劝都不听,里外不是人。这都是穷命,老不死受穷一辈子,还非得让儿孙也受穷……”

  怒火直冲向他的头顶。他颤巍巍提上裤子,走进杯盘狼藉的包厢。一群中年男人还在大笑,一张张油腻的脸晃动着密密麻麻的黑头。他止不住地恶心,拿起身旁的黄酒瓶,狠狠摔在桌上。

  “啪”一声,包厢静了。

  人们纷纷围了过来:“新郎喝醉了,快把新娘子叫过来。”“扶他去休息”……无论人群怎么拉扯,他都紧紧握着碎酒瓶,双眼喷火怒视着老石。

  “这,小林这怎么了?”老石后退一步,语气暴怒,“赶紧把人拉走!”

  这是他一辈子唯一一回想过杀人。

  但就在那喝声后,他浑身一颤,手指忽地软了。

  众人七手八脚,连忙夺过酒瓶,把他扶回休息室里。他也就势倾在别人身上,任由他们把自己放平盖好被子,头一歪,仿佛真的睡着了。

第七章

  剧烈的掌声淹没天地,无数荧光棒晃动仿若星河,一束光打在漆黑的舞台上,戴着银丝边眼镜的男人从巨茧中升起,接受整个世界的欢呼尖叫。

  他余光一瞥,看见失魂落魄的红夹克少年,嘴角挑起不易察觉的冷笑。

  “林澈!林澈!林澈!”全场观众举着荧光棒,满眼泪光,大声尖叫着他的名字,主持人几次试图发声,都被打断。

  他只好走上前,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粉丝安静。没想到,这个动作激起了粉丝们更大的狂热,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平息下来。

  “全球社交媒体投票仍在继续,我理解现场观众的热情,但不要忘记投票哦。”主持人话音刚落,手机、平板的光芒在黑暗中迅速亮起,照出一张张苍白的脸,“现在,我们请决赛选手独奕和林澈上台,说一下决赛梦境的灵感。”

  独奕还没走到台中央,观众的呐喊便又一次淹没了主持:“骗子!抄袭犯!”“退出控梦大赛!”“抵制这种肮脏的梦境!”……林澈虽然还来不及看独奕的梦境是什么,但从现场反应看,大概是过于血腥引起了观众反感。

  独奕几次试图开口,但都被群情激奋的观众打断。无奈之下,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林澈,全场瞬间安静,只听见男人低声缓缓说道:

  “这个梦境,献给每一位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我们不曾经历过大喜大悲,不曾杀人,不曾经历罪恶。有些小善,有些小坏。我们的人生看似无趣……”

  掌声再次冲荡了整个体育馆,很多人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大雨声中,深情的音乐在四周飘拂,他们注视着台上那个平凡温柔,却有着最瑰丽梦境的男人,眼睛一遍遍潮湿。

  林澈站在洁白的光芒中,微笑着回应全场星海。不曾杀人吗?他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问道。或许,不吧。

  他知道,刚刚的梦境其实并不精彩。但无论结局或输或赢,他都认了。

  起码,他把那件事掩藏得很好。

  没人会知道的。

  幽绿色的全球地图在巨型屏幕上再次展开,或红或蓝的小点从世界各地飞往东京。蓝色代表林澈,红色代表独奕。

  倒计时开始了,全球无数手指还在疯狂地抽动。林澈和独奕背对着屏幕,手心都微微发抖。

  最终,画面定格在被一片蓝色淹没的东京,其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红色,仿佛深海里的罂粟。

  当林澈和独奕回头那一霎,两人都忍不住叫出声,独奕颓然地垂下头,林澈双腿发颤,几乎摔倒。

  “第一届控梦大赛的全球冠军是,林澈!而他将获得的奖金是——”

  “啪!”一排鲜红的数字砸向幽绿的地图,瞬间占据整个屏幕。在看清的那一霎,林澈整个身体都软了,主持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才勉强在全世界的镜头前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尽管下巴微微发颤。

  “本届的亚军是独奕。但根据残酷的all or nothing规则,他所获得的奖金将被清零。”主持人转向独奕,“很可惜,您的三百万将永远无法成为现金了。请问,您后悔没有退赛吗?”

  “不,不后悔。”独奕声音干涩。

  林澈想看看那轻狂少年此刻的表情,但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被鲜花和奖杯淹没,娇小甜美的主持人一直紧跟在他身边:

  “不知林澈先生此刻感受如何呢?两个多月的控梦大赛虽然结束了,但稍后我们将进行对冠军林澈的独家采访,千万不要错过……”

  全球无数屏幕前,直播渐渐黑了下去;雨还在下,东京巨蛋中观众陆续散去;林澈被迅速拉入访谈间,面对巨星嘉宾语无伦次;无形之网上,电流与符号浩浩汤汤,汇成无数热烈的情感,流向一双双水晶般的眼球……

  昂贵的挂毯悬于四壁,璀璨吊灯垂下,照亮橡木的家具。裹着纯棉浴袍的林澈斜倚在软榻,一边喝着英式早餐茶,一边听秘书小姐温柔地汇报今日行程。

  此时控梦大赛已经结束了半年多,他的全球粉丝超过三千万,一举一动都被记者关注。相比之下,没几个人记得独奕了。林澈签约了经纪,挂名了创意公司,在每个月更新的梦境里穿插越来越多的广告。在华尔街的灯火、银座的歌声、班霍夫街的嘈杂里,林澈与西装革履的精英们握手言欢。他自身成为了一只昂贵的股票,每股资本都想往里面掺一脚。就连多年不曾联系的前妻,也三番五次寻上门。

  经过半年马不停蹄的忙碌,林澈终于得了闲。他到澳洲休假,买下一栋别墅,每日懒洋洋地躺在阳光海岸,傍晚驾着游艇出海,少女在身旁娇媚尖叫,清凉的海风冲过面颊,仿佛润泽了每一寸不再年轻的皮肤。

  “后天是1号,又到了更新梦境的日子哦。”秘书对他眨眨眼,“老板你的梦境做好了吗?”

  “快了。”林澈皱眉敷衍道,“一大早的干吗说这个?”

  秘书拿出一沓数据:“根据统计,近期您的粉丝活跃度大幅下降,这是正常的热度衰减,更需要悉心维护。公司那边的意思,是想让您提高更新频率,或者连载梦境……”

  林澈的眉头越皱越深:“我哪有那么多故事可讲!”

  “这个您不用担心,写手已经买好了,您只要挑选故事就好。”秘书递给他文件,“这里是二十个剧本。此外,如果没有灵感,公司还准备了专业画手、分镜、剪辑……”

  林澈接过剧本,如鲠在喉:“好。”

  这天他没再出门,缩在沙发里把二十个剧本看完。每一个都如此精彩,精彩得让他全身发烫心中嫉妒沸腾而出。他恍然想到,新一届控梦大赛的海选开始了,那么多年轻精彩的新梦……

  这天晚上,林澈选好了剧本,洗完热水澡,戴好测梦仪,躺在铺满天鹅绒的大床上,等待睡意。

  他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眠。临近凌晨,服用了助眠的药物。困意终于袭来,他眼皮一沉,失去了意识。

  灰白阴云凝滞,漏下瓢泼大雨,砸向狭小街道漫天的梧桐枝叶。路灯映在黑漆漆的地面上,流出一片橘红的光幕,树影浓烈如画。

  林澈坐在驾驶座上,雨刷在面前飞晃,晶莹水珠洒落,大雨“啪啪”砸在车顶。

  “师傅,到虹桥机场,赶时间!”一个戴着耳机鸭舌帽的男生钻进车里,大声嚷嚷,“请您快点儿。”

  小孩子一个人赶飞机啊。林澈赶紧加速,过了几个路口都是红灯,林澈干脆一转方向盘,抄进了一条洋房小道。这条路极窄极长,所幸此刻夜深大雨,没有人迹。林澈越开越快:穿过这里就是大路,马上能上高架……

  “哐啷!”忽地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车还在前进,正在玩手机的男生抬头:“怎么了?”

  “哪家乱堆东西,撞到了一块破木牌。”林澈骂骂咧咧,“别刮坏了车。”

  也是,刚刚那声音是从车窗上方传来的,不可能是撞到人。男生低头继续玩手机,没注意到司机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鲜红的血渍,在车窗左上方随着雨水滴落,又被雨刷迅速甩开。如此几下,车窗干净如新。

  我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苍白的手指紧握着方向盘,关节发青,从指尖到前臂都在发颤。

  红裙子……一个白肤黑发红裙子的女孩……忽然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雨太大,窄街太暗,车速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猛地撞了上去!那女孩飞了出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比一场幻觉还快。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雨刷上仅剩的血渍也被冲刷干净了。后座上的男生还在玩手机,大雨噼里啪啦,窄街空无一人,高瘦的身影在屋顶一闪而过,橘红路灯为梧桐留下大片浓影。林澈知道自己该回头的,可巨大的恐惧绑住了他,他浑身僵硬,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

  没人会知道的……

  雨水狠狠砸着,整个车窗“乒乓”震颤。一棵梧桐连着另一棵,像连绵不断的巨伞,明亮的小车在其中飞蹿,却好似没有尽头。

  已经半个小时了,却连路标都看不见。林澈的脊背开始冒汗:不对劲,这条路最多三分钟就能走完。

  这时,一双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林澈没有回头,因为从车镜里,他已经看到了——

  一位肤白胜雪的少女坐在后座,红裙和鲜血一同流淌。她静静地拍着他的背,并不说话,因为她脖颈上正插着一片精巧的刀片。

  无数条血管,破皮肤而出,垂了下来。

  林澈拼命尖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他在狭小的座位上躲避冰凉的手指,踩下刹车,拼命晃动车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不可能,她已经死了!不可能坐在这儿!全都不对劲!

  除非,这是……梦?

  就在这一霎,浑身冷汗的林澈想起来了:他是控梦大赛的冠军,身价过亿,早已不开出租车了。他现在正在澳洲度假,后天要在网络上更新梦境,今晚要按剧本录梦境。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思一动,整个场景瞬间变幻。他立在洁白的虚空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那个剧本是什么了。

  奇怪,入睡前明明刚读过。他坐下想了一会儿,却连一丁点剧情都想不起来。无奈之下,他决定醒过来看看剧本。这时,他听见一声警笛。

第八章

  东京巨蛋内,当少女沾满血渍的脸占据整个巨幕时,所有观众浑身战栗,爆发出惊骇的尖叫!

  那正是三年前,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血红少女案”。

  一般而言,普通大众对一个受害者的记忆不可能这么久,但这起案件是特例。凡是见过案件照片的人,都对这一少女铭记入骨,甚至饱受噩梦之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