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找上门了吗?他们终于找上门了吗!

  他在内心声嘶力竭,但很快药剂的作用涌上来,意识渐渐模糊。

  独奕最先进入梦境。

  正如无数江湖骗术和科幻电影所言,控制梦境的第一步,是要意识到自己在梦里。

  有些人,在做梦的时候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在梦中;有些人,偶尔能感知到这是梦,但一旦感知到马上醒来;而如果,你能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并试着操控它,那么恭喜你,有机会角逐明年的控梦大赛了。

  但实际上,对于控梦者而言,最大的问题不是控梦,而是如何区分梦和现实。有些人甚至会陷入精神上的恐慌:我一切的生活,是不是一场梦境?

  这并不是一个心理学或生物学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早在柏拉图的时代,“洞穴中的影子”这一比喻便令人恐惧,笛卡尔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提出“我怀疑一切,但我唯一不能怀疑的是我怀疑,所以当我怀疑时,我存在。”即著名的“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量子物理学家将“非实在论”推向极致;而普通大众对“缸中之脑”和“梦中梦”的讨论经久不衰。但实际上,让你疑惑的所有问题,千年前先民们都已讨论过了:“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但对于独奕而言,区分梦和现实相当简单。当他站在夕阳渐沉的海边,湿润的海风拂过面颊时,他立刻蹲下身抓了一把沙——每一粒沙都有指甲盖大小,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在梦里,试图控制周围一切。

  独奕的梦境总是粗糙到令人发指,颇有点建模的味道。汤对此非常不齿,独奕却不以为意:起码他不需要陀螺就能分清梦境和现实,也绝不会像汤那样迷失在梦里。他是梦境的绝对操纵者。

  他心思一动,深红的帷幕从天垂落,上面绣着六个大字:

  “丈夫杀死过你”

  毫无疑问,这是汤写的决赛剧本。

  独奕知道,汤颇有些和林澈较劲。诚然,独奕的梦境受到热捧,但林澈的故事总是能得到更高的评价。汤的故事魅力,来自他年轻的热忱与无羁的幻想,仿佛七彩的鸡尾酒,令人眼花缭乱;而林澈的故事魅力,则是扎根于生活和人性的,好似漆黑的卤味,是他用二十年出租车生涯慢慢熬出的。

  “这次我写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爱情和焦灼。”汤把小说交给若瑟琳时,深沉地说。

  若瑟琳看完小说后,看着汤严肃的脸大笑不止:“可他们并不像一对中年夫妇。汤,你别生气,这篇小说很棒,但我是说你还没有经历……”

  红色的巨幕缓缓拉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凶杀,在全球观众面前开演。

  东京巨蛋内,举着荧光棒的观众盯着巨大的屏幕,在看见肋骨的一霎集体倒吸冷气。与此同时,全球无数人捧着手机观看直播,评论和弹幕疯狂增长,每一秒钟都会出现无数粉红的“like”。

  另一边,林澈的关注度倒没那么高了。他的故事进展太慢,看上去平平无奇,除了铁杆儿粉丝还在坚持,场内大部分人都转向了播放《丈夫杀死过你》的屏幕。

  伦敦,IAI总部,专案组屏息看着每一帧画面。汤悄悄打开手机看评论,在心中得意,遇见若瑟琳严厉的目光,立刻抬头专注地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只听若瑟琳疑惑地问:“我记得你给我的小说里,并没有‘汤’这个角色啊。”

  汤连睫毛都不眨,端坐着紧盯前方,仿佛灵魂出窍老僧入定。

  没办法,他就是想在全球面前露面,就是不愿意隐姓埋名做幕后。或许他再长几岁就沉稳了,可他现在还是个热情的少年,只喜欢当英雄。

  “林澈他居然……唉,宁愿输掉决赛都不肯暴露大丽花的案子吗?”另一边,探员们盯着林澈的梦境,脸色都有些微妙。

  “怎么了,他做了什么梦?”若瑟琳暂时放过了汤,转向播放林澈梦境的显示器,然后僵住了,半晌才说,“你们还是注意点儿吧,说不定会有证据。”

  那语气连自己都不太确定。

  当屏幕上的男人翻过手掌,露出一颗黑痣时,全场观众起立尖叫。

  猩红的帷幕再次从天而降,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缓缓拉上。

  台上,漆黑的“茧”从中间打开,身穿鲜红夹克的少年站起身,洁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他微微笑着冲观众优雅致谢。欢呼声与口哨声淹没了大雨声,几乎要冲破屋顶。连林澈的铁杆儿粉丝们,此刻都频频回头,目光有些犹豫。

  独奕在第一排坐下,一边喝水擦汗,一边注视着林澈梦境的屏幕。

  忽然,他面色一变。

第六章

  林澈出现在烟雨朦胧的上海街头,内心一片茫然。小馄饨的香味从早餐店里飘出,在雨幕中留下洁白的蒸汽痕迹。

  他忍不住向早餐店走,看见满脸皱纹的外婆守着大锅,神情疲惫而柔软:“你还晓得回来?”

  林澈心中一酸,忍不住向前跑去,可又生生止住了脚步:

  这不对,外婆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这是……梦里。

  一瞬间,他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这是在控梦大赛上,全球十亿观众正盯着自己的梦境!而东京决赛的主题是——凶杀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主题!林澈浑身发冷,一张洁白的、带着血污的少女的脸,在记忆深处慢慢浮现。我知道一个完美的故事,可我不能说,不能说!

  我该讲什么故事。面前,外婆已经盛了十二个小馄饨,林澈的内心慌乱如蚂蚁乱爬:凶杀案,杀人……我肯定听过别的故事,不要慌,让我想想。可他越搜肠刮肚,记忆中那张少女的脸就越清晰,他的手脚开始发颤。

  最开始,当林澈知道决赛要即兴发挥时,他就开始害怕。平心而论,他不擅长创作和想象,他的所有梦境都来自现实,来自二十年出租车生涯中的匆匆乘客。每一次在得到主题后,他都要苦思冥想,从记忆中找到相似故事,以此制造出一场梦境。但这次……凶杀案,该死!我想不起任何的故事,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

  这是决赛现场,如果输了就会全部清零。静下心,再好好想……

  他在早餐店的破木桌前坐下,外婆端来馄饨和生煎,一样样放在桌上:“饿不饿?快吃吧。”

  林澈心不在焉地应下,继续回忆。确实有乘客给他讲过一些都市凶杀案,但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谣言。他也常看一些法制栏目,但若以此制作梦境,就仿佛地摊上的三流读物。这些故事绝对不可能赢得了独奕。

  实在不行就……不,绝对不可以!

  “想什么呢,怎么还不吃?”外婆在锅前数着小筐里的圆签,低声问道。那声音平和亲切,在热气中仿佛飘荡了多年。

  林澈抬头,对上她苍老宁静的眼睛,灰扑扑的围裙和满头银发都落在晨光里,细小灰尘悬浮于光。他鼻头一酸,想起许多年少时的往事。

  他忽然明白自己要讲什么了。

  他只是个平凡的市民,每日开车、做饭、洗衣、睡觉。没经历惊心动魄的人生,还被生活消磨掉了幻想的力气。四十多岁了,才第一次住进高档酒店,第一次出国,即使在梦里,他也创造不出什么东西。

  可这就是他的生活啊。

  再平庸的生活也值得尊重。

  巨大屏幕上,缓缓放映着一个少年与外婆的故事。

  那年他二十岁,有双明亮的黑眼睛,穿着回力鞋在街上狂奔,每天黄昏都有大片的火烧云,映在破旧洋楼与满墙绿藤间,晚风呼啸,裹挟整个城市缓缓旋转。

  他成绩不好,又不肯听外婆的话找工作,满心幻想着下海经商,每日在外面流浪瞎混,夜不归宿。矮小的、颤巍巍的外婆守着早餐店,每天煮着馄饨张望街头,等他回来。

  这个故事讲得毫无章法,进展极慢,没有任何高潮和悬念。东京现场,大部分观众转向另一屏幕。但有一些人目不转睛,看得极认真。

  社交网络上,评论区腥风血雨,一片混战。独奕的支持者嘲笑林澈江郎才尽,说整个故事简直渣滓;林澈的支持者则骂独奕是抄袭犯,连篇累牍地分析林澈的梦境如何有深度。大部分人左右摇摆,一会儿“转粉”,一会儿“转黑”。但就直播数据而言,独奕的收视率是林澈的三倍多。

  伦敦,IAI总部,组员们盯着林澈的梦境咬牙切齿:居然是二十年前的事,这怎么可能出现关键证据呢!若瑟琳脸色阴沉,房间内气压越来越低。

  “我说,那个,”汤举手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控制下舆论,让独奕拿冠军?”

  若瑟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汤低下头,尽量保持语气客观:“根据估算,冠军奖金起码在千万以上。不如入账IAI,老家伙那里也好交差一点。”

  若瑟琳不置可否,轻轻“嗯”了一声。

  组二组三如蒙大赦,赶紧工作起来。关于林澈的黑料和批评轮番而上,迅速占领热搜。与此同时,“汤介生”的账号迅速发表声明,澄清误会并向独奕道歉。各大网络媒体纷纷转发,“独奕抄袭事件”被迅速澄清。一大批独奕的死忠粉向“汤介生”的账号展开骂战,组二赶紧控制,引导评论向“解释清楚就好了,谢谢你还独奕清白”“期待汤和独奕合作”的方向发展。

  组员们都对取证不抱希望了,干脆怀着骗钱致富的心,鼓动全球下注。他们牢牢控制着全球支持率,一旦独奕偏高,就立刻放出独奕黑料(组一写的),让林澈支持率反弹,反之亦然。

  在这个注定不眠的夜晚,全球无数荧荧的屏幕播放着奇幻的梦境,电流与信息激荡传播,看不见的资本在舆论的引导下,像无数川流,汇入黑暗中的大海。

  无数屏幕前面,是一双双真实的眼睛。它们翩跹睫毛,时而愤怒,时而惊讶,时而泪眼盈盈,时而满怀正义,为自己的偶像慷慨发言。无数流光映入美丽的眼球中,像一个又一个孤单的玻璃星球。

  它们自我感动,并将这种感动传递彼此。

  它们的感动都是被人捏造好的,它们却对此无知无觉,深陷其中,正如梦境。

  少年缓缓长大,外婆迅速变老。

  嘈杂的世界加速旋转。陌生口音的外地人坐在早餐店里,谈着他听不懂的事;弄堂里,头发蓬乱的妇人提着尿壶,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新贴的拆迁文件;他在鸟雀低垂的黄昏狂奔,偶尔困惑地停下,打量街道怅然若失。

  那个传说中下海发大财的同学老石回家了,走哪都拿着带屏幕的黑手机,约大家在人民广场旁的面馆聚会。席间,他们称兄道弟,林澈厚着脸皮求老石下次出去带着自己,老石满口答应。林澈表明自己囊中羞涩,老石说好办,不是还有间破房子吗,可以当本钱。

  少年热血沸腾,马上回家和外婆商量,却被她死死攥住房产证,冷冷地骂了一顿。他在愤怒中摔门而去,站在上海站北广场,深深吸气,却终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在生命最后的两年里,谨慎的、偏执的老妇人死死守着房子,一边煮着馄饨,一边张望着外孙回家,尽管他已是邻家口中的小阿飞。少年在外面撑不住了,最后“浪子回头”乖乖回家。外婆出钱让他考了驾照,安排了份出租车的工作。那时出租车运营正蓬勃,还是个相当优厚的差事。

  这两年,是老人生命中最开心、最满意的日子,唯一的担忧是怕外孙听人谎话,把房子弄没了。当听林澈说,想把老屋卖掉,在浦东投资商铺时,外婆又惊又气,一时缓不过来竟晕倒。虽然很快抢救过来,但林澈从此再也不敢打早餐店的主意了。

  外婆是寿终正寝的,她安详地躺在床上,晨光从窗外滴落,白色的蒸汽在四周飘荡,像是一场宁静的梦。

  唯有二十二岁的林澈浑身颤抖,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像是个被抽走灵魂的空壳,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干什么,只是从内心的空洞里发抖,弥漫全身。他哭不出来,仿佛对一切悲伤都隔阂了。直到葬礼过去一个月后,他忽地在一个清晨崩溃大哭:

  外婆没有了。

  从他的生命里狠狠撕裂开。

  再没有人站在清晨里,穿着干净的灰色围裙,数着圆签将小馄饨一粒粒推入锅中,一边搅拌,一边等他回家。

  后来,他拿到了外婆的遗嘱。她把一切都留给他:弄堂里破旧的早餐店,退休金攒下的微薄积蓄,刺绣旗袍的老嫁妆。但要求他结婚前不许卖房子。

  那个颤巍巍的老人甚至找过律师做公证,规定林澈结婚前无权卖房子。她甚至还标明这房子永远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一心一意要把祖祖辈辈的房子,留给心爱的外孙。

  林澈依言做了,每日朝九晚五,认真开车。他年轻的生命在一位位陌生人的旅途上消耗,被几十元的车资赋予意义。他奔命于此,踏实生活,没有时间再去幻想冒险发财。那位老石后来怎样,他是很久没有关心过了。

  车外的世界越来越新,车内的世界渐渐老化。出租车顶仿佛是一面镜子,上面映着南京街的霓虹,巨鹿路的藤影,徐家汇的塔尖,美术馆的白顶,女人猩红锋利的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被橱窗反射;男人在街角蹲下大口吃热汤面,汗渍晶莹。

  林澈感到困惑,总觉得晶莹反光的路跑得比车还快。在他看不见的脚底下,一列列巨车正轰隆嗡鸣,仿佛狭长的人肉罐头,呼啸而去,隐没于广告牌的流光。

  三十岁时他娶了妻,准备婚房时才恍然意识到上海的地价今非昔比。他卖掉早餐店,到处借钱,还留下了两年的房贷。婚礼那天,同学来了很多。他携着新娘一桌一桌敬酒,酒过三巡,一西装男子醉醺醺站起身,半是玩笑半是炫耀:“小林,当年我让你买浦东的房子,你怎么不买?我那几间现在可是够养老了。”

  他心中一刺,只得说:“当时小,没眼光。”

  “就是,谁能想到能涨成这样啊。”席间有人附和道,“要是早知道,当年借钱也得买啊。抵得上开半辈子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