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哪,享乐吧,双手沾血地杀人吧。

第四章

  伦敦,正午,IAI总部。

  “独奕进入梦境,注意观察,避免他在梦中泄露探案细节。”灰绿眼睛的女人盯着屏幕,目光严肃。

  “是,组长。”陷在软椅里的东方少年懒洋洋地应道,心有不甘地说,“应该让我当探员,独奕总是犯低级错误。”

  “你的控梦能力没有独奕稳定。”

  像被戳到痛处,少年瞬间坐直:“不公平!林澈的嫌疑是我发现的,凭什么让独奕当探员?我不想给他写剧本,我也想探案……”

  女人懒得理他:“这次取证失败,你和独奕各降三级。”

  少年立刻闭嘴。就在这时,又有人喊:“报告组长,林澈进入梦境!”

  “全组警戒!仔细观察林澈梦境,务必找到‘血红少女案’的确凿证据!”

  汤和独奕,是同年进入IAI总部的两位年轻探员,彼此互不服气。

  就在他们进入总部的那一年,发生了震惊全球的“血红少女案”。

  为推理爱好者哗然的是,这是一场“完美犯罪”。三年前的夏夜,上海大雨,十九岁女生孤身入住洋房酒店,凌晨5∶10却被发现神秘陈尸于郊区垃圾场,主动脉破裂致死,浑身多处擦伤、撞击与殴打伤痕,鞋底有少量泥土和青苔。

  诡异的是:一切证据都表明,她根本没有出过房间!

  她的房卡、手机、钱包等所有行李都留在房间内;门窗自始至终被反锁。监控录像拍到她在19∶32进入房间,之后再也没有离开。正门、走廊、每个客房、临近建筑……每一个能找到的监控都被反复检查,19∶32后,没有一丝一毫她的影像。

  这栋酒店是殖民时期留下的百年建筑,客房内还拥有老式的壁炉和洗衣道,成为可能的出口。但她房间内的壁炉和烟囱没有任何使用痕迹;洗衣道通往洗衣房,一旦进入就会被监控发现;此外,洗衣道与酒店其他两个卧室相连,但这两个房间当夜都有客人居住,一旦进入,就应被发现。

  漆黑大雨中,死去的少女肤白如雪,肮脏的垃圾与水洼中,鲜血与红色长裙一起漫流,像是一幅诡异的后现代派艺术作品。

  这是一桩令人绝望的悬案。

  酒店被整整封锁了四个月,垃圾场被翻来覆去找遍每一粒沙子,所有能想到的细节和地点都被反复排查。全球网民每日关注,无数侦探和推理爱好者抵达上海。然而三年过去了,嫌疑犯、凶器,甚至犯罪动机都毫无头绪。有人甚至绝望地断言:

  “这是只有神才能完成的杰作。”

  但真相远比外界知道的更为复杂黑暗:

  遇难少女的真实身份是一位间谍,代号“大丽花”。她于案发前三天窃取了IAI的资料“夭”—— 一块特殊材料制成的小圆片,其中承载的机密文件足以摧毁现有政治体系。大丽花所属的势力想要政治机密公之于众。所幸的是,“夭”以复杂技术加密,大丽花在转移中暂时没有机会解码。

  暗中无数势力的眼睛正盯紧她,想要吞下她手中的东西;IAI派出十位探员追踪大丽花,两人一组,展开通缉。

  大丽花以敏感狡猾著称,在逃亡的三天内,八名资深探员迅速暴露。她唯独没有发现汤和独奕——倒不是因为他们多高明,而是当时他们都才十四岁,不易引起注意力。最终,总部将取回资料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两人身上。

  两人一路追踪来到上海,却在抵达当晚就发生了“血红少女案”,大丽花身亡,圆片“夭”不知所踪,有关她背后集团的一切线索从此断裂。这是“二战”以来IAI遭遇的最大失败,也差点使独奕和汤丢掉工作:这是他俩的第一项任务,被彻底搞砸。

  当时,组长跟两人谈话后气得发抖。原来,那日下午两位年轻气盛的男生因为小事吵架,赌气中分道扬镳,要各自独立探案。独奕压根儿没找到大丽花入住的酒店,在浦东瞎转一夜;汤倒是成功定位了大丽花的酒店,但晚餐时走进了附近的居酒屋,喝得烂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组长深呼吸几次,对两人露出微笑:“你们可以滚蛋了。”

  为了留下来,两人答应了很多苛刻的要求。而最令独奕和汤头疼的是:他们成了长期搭档。组长放话说:“如果你们不能一起合作,那就一起辞职。”

  但友情这种东西是强捆不来的。重压之下,两人只好装作一副好兄弟的样子,私下却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除了任务需要,两人从不私下会面,偶然碰面都要绕道走。

  唯有这次,是汤主动找上独奕的。

  两个月前的早上,独奕收到了一封来自汤的电子邮件。解密后,他盯着屏幕僵住了:

  “全球控梦大赛中,出现血红少女案的嫌疑犯。

  编号为M3698、作者为林澈的梦境中,第3分22秒处,场景酷似当夜垃圾场布局;第4分29秒处,女主角的右锁骨上有两颗黑痣,与‘大丽花’一致;第10分03秒处,街边花店的招牌图案,正是‘大丽花’右臂上的文身图案。

  我并不需要找你,但我想和你一起完成此案,让你明白,三年前是谁连累了谁。

  汤”

  两个斗志昂扬的少年连夜赶回伦敦,陈述林澈嫌疑,要求即刻成立专案组。

  但出乎意料的是:总部干脆拒绝,理由是证据不成立。

  一场激烈的法学辩论在IAI内部展开:梦境可否成为证据?一部分人声称这简直是儿戏,梦境是臆想出来的,有太多巧合和主观性,把梦当证据是对整个IAI的侮辱。另一些人则据理力争:当所有证据都消失后,梦境是唯一的证据!

  法学家们简直吵红了眼,差点互扔皮鞋和烟灰缸。尖锐的对峙中,十三人表决会召开,汤和独奕旁听,心提在嗓子眼里。

  “一比零,二比零,二比一……六比六!”

  只剩最后一个人没有投票了。所有人屏息以待,汤和独奕却对视一眼,垂着头灰溜溜地逃出会议室,如两条丧家的小狼狗。

  最后一个投票的人,正是组长若瑟琳。

  那个灰绿色眼睛、不苟言笑的严肃女人。

  三年前,就是她差点把两人开除。

  不用等投票结果了,两人都能想象到她不屑的笑容。她是个好组长,一丝不苟、执行力超强,有比男人更坚强的意志力。但她就像是个漂亮的高中数学老师,对所有浪漫与想象的事物嗤之以鼻。

  灯光灰白的办公楼里,独奕和汤走到窗边,俯瞰伦敦城。阴云凝滞,泰晤士河翻着灰黄的水沫,双塔桥呈现一种病态的蓝色,灰色的伦敦眼僵在空中,像是一座纤细而古怪的机器,人与车匆匆行着,小得像一个个数据。噢,单调的、真实的世界。这才是真实。

  “对不起。”独奕耳边忽然传来轻轻的声音。他转头,看见汤在灰白的光中垂下眼,声音很低,“三年前,如果我不喝酒……”

  “不是你的错。”独奕转回头,“不过,那晚你为什么会喝酒呢?”

  “其实,那天我发烧了。”

  “发烧了?”独奕有些难以置信。他记得他们分开时,汤还很精神。

  “那天上海暴雨,为了跟踪大丽花到达酒店又不暴露身份,我只好趴在酒店运海鲜的货车底座上,积水和冷风都往身上灌。确定了她的房间号后,我几乎被冻僵了,于是决定先去吃饭,晚上再行动。”汤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很快我发烧了,浑身冷得哆嗦。为了不耽误晚上的行动,我叫了瓶酒,想喝酒取暖……”

  “傻子。”独奕说,“发烧的时候不能喝酒。”

  “但我害怕你提前抓住她!如果那种小案子都输掉,简直太丢人了。”

  独奕身形一僵,他这才想起来,那天他们吵架后打赌了,赌谁能先抓到大丽花,也真幼稚。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趴在居酒屋睡了一夜,身上又冷又疼,醒来‘血红少女案’已经成了电视头条。”汤难堪地抓了抓头发,“这件事是我一生的耻辱,你一定要保密。”

  独奕斜眼:“大家不都知道了吗?”

  “不!我是说发烧这件事!”汤迅速扭头,“我一直对外宣称是贪杯醉酒,这样显得我比较风流不羁。如果大家知道其实是发烧的话,那就太丢人了。”

  “哦,好。”

  “那晚我做了好多梦。”汤望着灰白的天空,“我想不起来……醒来的时候,早间新闻在播放‘血红少女案’,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那儿,无数画面在脑子里闪,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沮丧地垂下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晚梦见了什么,可是我忘了。我不该喝酒的……”

  独奕迟疑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不怪你——”

  “叮!”

  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

  Ω1216专案组成立,组长若瑟琳,您已入选组员,请速到B17-215会议室集合。阅后自焚。

  两人抬头不可思议地抬头对视:居然成功了!

  若瑟琳不仅投票通过了提案,还亲自担任组长,全权负责此次“梦中取证”!

  这一日,距全球海选结束,还有三天时间。

  专案组很快制定出计划:他们要派专员参加控梦大赛,诱导林澈在梦中暴露出关键性证据,同时每个取证步骤都必须合法。

  经过测试,组内拥有控梦能力的是四个人,其中独奕和汤最为优秀,而汤对梦境细节的处理更细腻真实。但若瑟琳最终任命独奕为专员,因为汤在最终测试时犯了致命错误:他陷进了自己的梦里,把它当成现实。

  其他人被分为三个小组:组一负责编写梦境剧本,组二负责控制全球舆论,组三负责独奕的形象管理和宣传炒作。

  IAI中有人对炒作和控制舆论的合法性表示质疑。听证会上,专案组申辩道,控梦大赛中许多参赛者都有幕后推手和公司包装,这个时代连网上女装店的店主都是“网络偶像”,在社交媒体时代,这种做法无可厚非。听证会最终宣判专案组取证合法。

  三天里,组一夜以继日地编写剧本,独奕按剧本录制梦境,投稿参赛。在组二的操作下,《人类最后的首领》迅速登上热搜并一炮而红。随后,独奕英俊的相貌、优秀的履历(组三编的)依次进入人们视线,其社交门户迅速聚集十万粉丝,顺利通过初赛。

  之后两个月里,独奕一直保持着极高人气。这首先归功于组一的剧本——独奕的每一个梦境都堪比大电影,点击率保持在千万以上。此外,组二组三配合默契,各种新闻黑料不断冲击着公众视线:独奕女友绯闻、高考成绩、背景扒皮……仅仅两个月内,独奕拥有了一千二百万粉丝,无数广告公司跟在身后寻求签约。

  可这并不是专案组的目的,而是无奈之举——取证进行得非常不顺利,不得不让独奕继续比赛。每一轮比赛中,他们都能从林澈的梦境中找到疑点:地板上的文身图案;大雨夜一闪而过的红裙;墙壁油画上的少女酷似大丽花等,但都模棱两可,无法支撑定罪。

  IAI中的心理学家们渐渐都坚信林澈与大丽花案有关,并把当前情况叫作:“下意识的隐瞒与无意识的透露。”他们指出:控梦者在制造梦境时是完全清醒的,因此林澈做梦时就知道全球无数眼睛正在盯着自己,有意识地隐瞒与大丽花相关的事实,却在无意识中不断透露细节,如街边招牌、地板上、壁画等,这些细节连林澈自己都不会注意到,却在无形中暴露了他的记忆。汤和独奕都是弗洛伊德的厌恶者,这一次却相当认同。

  本来,专案组想在取得确凿证据后就让独奕退赛,现在却不得不延长取证时间。组二和组三又多了新的工作:宣传并推广林澈,让他一直晋级不断做梦,直到暴露出确凿证据。但直到独奕和林澈双双进入决赛,取证还是没有半点转机。

  如果决赛结束后他们还没有拿到确凿证据,就只能撤销指控,解散专案组。无奈之下,若瑟琳向IAI高层申请特权:入侵控梦大赛的官方系统,篡改决赛的梦境主题。

  她指出:此刻林澈的嫌疑昭然若揭,但之所以迟迟没有确凿证据,是因为林澈在有意识隐瞒所有与“凶杀案”相关的事实。只有在决赛夺冠的重压下,逼迫他做一场与“凶杀案”相关的梦,才有可能使他暴露证据。

  据理力争后,十三人会议艰难达成了一致:允许专案组入侵控梦大赛的官方系统,将决赛的梦境主题篡改为“凶杀案”。

  按照控梦大赛的规则:决赛不同于以往的比赛,要求选手在拿到主题后临时构思,在全世界观众的眼皮底下直播梦境。因此,林澈不会有任何准备的时间。

  已经辛劳了两个月,是输是赢,就在今日了。

第五章

  为什么,会是这个主题。

  狭小的黑暗中,林澈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