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船员们吃着温热的比斯吉以及他们最爱吃的足额腌猪肉。多出来的四十几个惊恐号船员挤在船首区垂放下来的桌子旁边,或用木桶当桌面,用额外的海员木箱当椅子坐。

嘈杂的声音让大家都很放心。两艘船的所有军官都在船尾用餐,围坐在约翰爵士舱房的长桌旁。除了当天他们必需喝的抗坏血病柠檬汁外(麦当诺现在担心这五加仑的桶装柠檬汁会失去效用),每个船员在晚餐前都能多喝一及耳的酒。费兹坚船长已经拿出他的备用库存,让军官及士官长们有三瓶高品质的马德拉葡萄酒及两瓶白兰地可喝。

下午三点,行政时间,惊恐号船员准备要离开。他们向幽冥号的同伴道别,爬上主梯,从冰冻的帐篷里出来,接着走下冰雪铺成的斜坡,走进黑暗的冰原里,在依然闪动的北极光下走回自己的船。队伍中有些关于《利维坦书》那篇讲道词的窃窃私语及低声评论。大部分人都以为它出自《圣经》,但不论出自哪里,没有人能确定他们的船长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是在喝了两份兰姆酒后,大家对它的评价都变得很高。许多人手里还在玩弄一些用白熊牙齿、爪子、熊掌制成的幸运符。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克罗兹有五成把握,在他们回去后会发现利铎中尉和守卫被谋杀了,麦当诺医生被撕成碎片,而工程师汤普森先生被肢解,尸块散在他那部毫无用处的蒸气引擎的管线与控制阀上。

一切没事。哈吉森中尉与厄文中尉把一包包比斯吉和肉发给留守人员,一小时前他们离开幽冥号时,这些东西都还是温的。留在寒冷甲板上看守的人可以抢先一步喝他们额外的兰姆酒。

从某个角度来说,幽冥号拥挤主舱的热度,让外面的冷更难承受。克罗兹虽然从头冷到脚,还是待在甲板上直到几个守卫交了班。现在的轮值军官是冰雪专家汤马士?布兰吉。克罗兹知道现在是甲板下船员们星期天午后的自由活动时间,许多人等着要喝下午茶,接着吃可悲的晚餐“可怜的约翰”(注:PoorJohn,古英语,意为咸鳕干;粗淡的饮食)——盐腌及白煮的鳕鱼配上比斯吉。他们心里希望能有一盎司的乳酪来配半品脱的伯顿啤酒。

在那座将西南方幽冥号挡住的巨大冰山这一侧,风开始增强,将雪吹刮过冰塔林立的冰原。天上的云将北极光和星星都遮掩住。下午的夜空变得更黑。最后,克罗兹想起他舱房里的威士忌,走下船舱。

20布兰吉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五日

在船长和到幽冥号参加礼拜的船员们回到船舱之后的半小时,甲板上的汤姆?布兰吉已经因为风雪狂吹而看不见守望灯或主桅了。这位冰雪专家很庆幸这时候才刮起大风雪,如果早一个小时刮风,从幽冥号回来的人肯定是咒骂连连。

在这黑暗的夜里,派驻在左舷哨站受布兰吉指挥的守卫是三十五岁的亚历山大?贝瑞。布兰吉知道他虽然不是特别聪明,却很可靠,又善于操作索具,还有约翰?韩弗和大卫?雷斯。大卫?雷斯担任船首守卫,十一月底刚满四十岁,当时船员还为他办了个有模有样的水手舱派对。但是雷斯已经不再是两年半前加入皇家探索团的雷斯了。早在十一月初,也就是陆战队二兵海勒在右舷站卫兵时头壳被打开,年轻的比尔?史壮与汤姆?伊凡斯离奇失踪的前几天,大卫?雷斯就躺在自己的吊床上不再讲话了。有三个星期之久,雷斯整个人离开了。他的眼睛虽然睁开,却没在注视东西,他对声音、火光、摇晃、大叫或掐捏也都没反应。那段时间他大半待在病床上,躺在可怜的二兵海勒的邻床。海勒的头盖骨被挖开,脑的某些部分不见了,但他还能呼吸。在海勒躺在一旁喘息时,雷斯继续安静地躺在那里,不眨眼地瞪着天花板,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

后来,在发过一阵癫痫后,事情结束了,雷斯又重新成为原来的自己。或者说,几乎又变回原来的自己。他的胃口恢复了,在他离开身体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掉了二十磅。但是老大卫?雷斯的幽默感不见了,那悠闲、童真的微笑,在自由活动或晚餐时间乐意与同伴聊天的态度也不见了。此外,雷斯的头发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还是颜色很重的红褐色,但从恐慌期回来后却变成纯白。有船员说,沉默女士对雷斯下了咒语。

担任冰雪专家三十多年的汤马士?布兰吉才不相信有咒语。他非常不屑把北极熊爪子、足掌、牙齿及尾巴当反咒语的护身符戴在身上的船员。他知道有些没受过教育的船员——以副船缝填塞匠哥尼流?希吉为代表,布兰吉从来就不喜欢这家伙,也不把他看在眼里——在散布流言说,冰原上那只东西是某种神灵或恶魔,或者照船长的说法,在他那本奇特的《利维坦书》中,正确的称谓应该是戴蒙魔或狄弗魔。

一些受希吉影响的人已经开始向那只怪兽献祭,把祭物放在底舱的船首锚缆间外面,每个人现在都知道爱斯基摩女巫沉默女士就躲在这里。希吉和他的大个儿白痴朋友马格纳?门森似乎是这怪异信仰的祭司,或者说,希吉是祭司,门森是完全照他吩咐做事的祭司助手,而且他们似乎是唯一能把各式供奉物带到底舱的人。布兰吉最近才到过那尽是硫磺味、黑暗、恶臭、冰冷的地方,看到一些用小白镴盘装的食物、烧尽的蜡烛及小杯兰姆酒,那景象令他反感。

汤马士?布兰吉不是自然学者,但是从他还是男孩开始一直到成人,都算是习惯极地生活的人。在还没加入皇家海军前,他在美国的捕鲸船上担任一等水兵或冰雪专家。探险队里很少有人对极地区域的了解能和他媲美。虽然他们目前所在地对他来说很新鲜,就布兰吉所知,从来没有一艘船航行到兰开斯特海峡这么南边,这么靠近威廉王陆块,也没有船到过布西亚半岛的这么西侧。但是他对这里大部分的恶劣极地状况倒是相当熟悉,就像他熟悉他出生地肯特的夏天。

事实上是更加熟悉,布兰吉发觉。他已经有二十八年没见到肯特的夏天了。

他熟悉今夜狂啸的风雪,坚硬的冰层表面、冰塔以及隆隆作响、将位于隆起冰上的惊恐号愈推愈高、想把这艘可怜的船活活挤毁的冰脊,他都不陌生。他相当尊敬在幽冥号上的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今天在幽冥号上参加过那场古怪礼拜之后,瑞德才告诉他,那艘老旗舰再撑也没多久了。除了煤筐里的煤炭消耗速度比惊恐号还快之外,和一年多前刚被困住时比较,冰层以更猛烈、更不饶人的力道紧紧抓住富兰克林的船。

瑞德低声告诉他,自从幽冥号船尾朝下受困在冰层中——和惊恐号船首朝下的姿势刚好相反,毫不放松的压力就紧紧挤压着富兰克林的船,而且当这艘时而嘎吱、时而呜咽的船被推得比冰冻的海平面还高许多的时候,挤压就变得更可怕。舵已经折断了,龙骨受损到即使送进陆地修船厂也无法修复。船尾的铁皮已经破裂,向下倾斜十度的船尾里有三英尺深的冰泥,他们只能用沙包与围堰挡住海冰泥,让它们不会流进锅炉间。数十年来历经过诸多战役与任务而存活下来的大橡木横梁已经开始断裂。

更糟的是,一八四五年为了让幽冥号能抵抗冰的挤压而加装的蜘蛛网状铁架,现在因为强大的压力而不断发出呻吟。不时会有较小的直立支柱在接合处断裂,发出类似小加农炮发射的声音。通常在夜里,船员们会突然在吊床里坐起来,想弄清楚爆炸声来源,轻声咒骂几句后再继续睡觉。费兹坚通常会带一两个军官下去查看。瑞德说,较粗的铁支架不会轻易断裂,它会穿破正在收缩、外面覆着铁皮的橡木船身。等到那时,船会沉下去,不论海有没有结冰。

幽冥号的冰雪专家说,他们船上的木匠约翰?维基斯每个白天以及大半个夜里都在底舱及下舱指挥一支十几人的工作队,使用随船载来的结实木板,以及不动声色地用从惊恐号借来的许多块木板来支撑每一样东西。但是搭成的木制网状结构顶多只能算是暂时性维修。除非幽冥号能在四月或五月逃出冰雪的魔掌,瑞德引用维基斯的说法,否则“船会像蛋一样被压碎”。

汤马士?布兰吉是懂冰的内行人。一八四六年的初夏,他一直在引导约翰爵士和他的船长向南穿过狭长海湾以及在贝罗海峡南方新发现的海峡。在他们的航海日志里,这条新发现的海峡还没有名字,但是有些船员已经开始称它“富兰克林海峡”,好像用这过世老笨蛋的名字为这条曾经困住他的海峡命名,能让他的灵魂好过一些。布兰吉当时待在主桅上方的瞭望站,身体朝下,大声地把建议喊给舵手听,幽冥号与惊恐号就带着活力航行过两百五十多英里路,没被不断变换的浮冰、愈来愈狭窄的水道以及引向死路的渠道困住。

汤马士?布兰吉相当专业。他自认为是全世界最棒的冰雪专家与领航员。从他在主桅高处不太牢靠的瞭望站上——这些老战船并没有一般捕鲸船的桅上瞭望台——布兰吉从八英里远就可分辨出浮冰与浮冰断片。当他在舱房睡觉,而船从原本咯咯咯地穿过海绵冰区,变成发出金属锉磨声走在圆形薄冰区时,他马上就知道。他一眼就能分辨哪些冰山碎片会对船构成威胁,哪些可以直接撞上去。他那双变老的眼睛总是有办法在蓝白色、闪耀在阳光下的海水中,辨识出沉藏在其间的蓝白色小冰山。这些小冰山在滑过船身时,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些只会发出嘎嘎声与呻吟声,哪些就像真正的冰山一样,会给船只带来危险。

他和瑞德能完成任务,引导两艘船向南、再向西,离开他们第一次过冬处(在毕奇岛与得文岛附近)两百五十英里以上,布兰吉对此感到相当自豪。但是另一方面,汤马士?布兰吉却也咒骂自己是个笨蛋及恶棍,因为有他的协助,两艘船及船上一百二十六条灵魂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

两艘船大可从得文岛撤退,退出兰开斯特海峡,接着顺着巴芬湾向下走,即使得等上两个甚至三个寒冷的夏天,才能从冰里逃脱也没关系。毕奇岛的小海湾可以保护两艘船,不受一整片广阔海冰蹂躏。兰开斯特海峡的冰迟早会融化。汤马士?布兰吉很懂那里的冰,它的行为完全遵照极地冰的行为模式:危险、致命,只要走错一步或稍有迟疑就能夺走生命,却是可预期的。

但是,这里的冰不一样,布兰吉想。他在黑暗的船尾跺着脚免得脚结冻,看着提灯光映照在左舷与右舷,只见贝瑞与韩弗带着霰弹枪在踱步。这里的冰和他经验中的那些冰不一样。

十五个月前,早在船被冰冻在这里以前,他和瑞德就警告过约翰爵士及两位船长。放手一搏,布兰吉建议。他同意克罗兹的想法,他们需要趁着还有些未结冻水道时转身溜走,在那好久之前的九月里,用他们的最大蒸气动力航行到最靠近布西亚半岛的未冻水域。那水域很靠近一个已知海岸,至少对先前皇家探索团及布兰吉这种捕鲸船老兵来说,布西亚的东侧海岸已经为人所知了。几乎可以确定,在那错失时机的九月的一个星期内,或许两个星期内,那里的水都还维持液态。

即使他们受到冰丘状浮冰及老旧堆冰(瑞德称它们为螺旋堆冰)阻挡,没办法借助蒸气动力再次向北沿着海岸航行,至少在罗斯所谓的“威廉王陆块”的保护下,他们会比现在安全无数倍。现在他们已经知道那陆块低矮、冰冻、受尽狂风横扫,而且常有闪电肆虐,但还是足以庇护两艘船,让它不会受到恶魔差派来、不断从西北方吹袭的北极暴风、大风雪及酷寒侵扰,也不必面对海冰的不断进击。

布兰吉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冰。堆冰的一个优点是会漂移,即使你的船像毛瑟枪子弹射入冰山被冰冻起来。两艘船看似僵结,事实上却在移动。一八三七年,布兰吉还在美国捕鲸船普露瑞巴号上担任冰雪专家时,冬天在八月二十七日那天就带着怒吼逼近,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包括经验丰富的美国独眼船长,随后他们被冻结在狄斯可湾北边几百英里远的巴芬湾里。

再来的北极夏天糟透了,几乎和今年(一八四七年)夏天一样冷,没有出现夏天该有的冰雪融化、空气变暖,也没有鸟类与野生动物返回的迹象。所幸捕鲸船普露瑞巴号位于一片尚能预见的堆冰上,它向南漂移了七百多英里。到了夏末,他们到达冰层边缘,才穿过漂浮着海绵冰的海面、狭窄的水道以及俄国人称做冰间湖的一种会自动打开的冰层裂缝,向南航行。最后捕鲸船终于到达未冻水域,朝东南方航行到格陵兰的港湾,让船重新整修。

但是布兰吉知道,在这被上帝放弃的白色地狱里,情况不能相提并论。这里的堆冰,就如他在一年又三个月前向船长们描述的,比较像是从北极推压过来、看不见尽头的冰河。而且,在他们南方有一大片地图上尚未标记的加拿大极区陆地,他们的西南方有威廉王陆块,东方与东北方有难以到达的布西亚半岛,所以这里的冰无法真正漂移,就如克罗兹、费兹坚、瑞德及布兰吉反复做过许多次的星、日六分仪定位法所确定的,他们只是不厌其烦地绕着一个周长十五英里的圆圈旋转,就像是钉在一张金属音乐盘上的两只苍蝇——底下会议室里的人早就不想再听唱盘里的音乐了——哪里都去不得,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原来位置。

这一大片广阔的堆冰比较像布兰吉经验中位于海岸附近的快流冰,只不过,这里海上包围着船的冰层厚达二十至二十五英尺,不像一般的快流冰只有三英尺厚。这里的冰层实在太厚,让两位船长连每艘被困在冰海里的船在整个冬天里都该保持畅通的防火洞,都无法保持畅通。

这里的冰连让他们埋葬死人都不允许。

汤马士?布兰吉怀疑自己已经成为邪恶的工具,或许只是愚笨的工具,他运用他三十余年来担任冰雪专家的专业技能,让一百二十六个人做了一趟不可能的两百五十多英里冰上之旅,来到只能坐以待毙的地方。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声霰弹枪发射的声音。另一声尖叫。

21布兰吉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五日

布兰吉用牙齿咬掉右手的连指手套,让它落在甲板上,拿起自己的霰弹枪。按照惯例,执行守卫任务的军官不带枪,但是克罗兹只用一声命令就废了惯例。每个在甲板上的人每一刻都要带枪。现在连指手套脱掉后,布兰吉就能将戴着薄羊毛手套的手指伸进霰弹枪的扳机框里,不过他的手马上感觉寒风刺骨。

左舷守卫水兵贝瑞的提灯消失了。霰弹枪的枪响听起来像是从船中央为过冬而罩上帆布的索具区左侧传来的,但是这位冰雪专家知道风与雪会让声音扭曲。布兰吉还看得到右舷侧的灯火,但是那灯摇晃且移动着。

“贝瑞?”他向着黑暗的左舷大喊。他几乎感觉到这两个字被狂吼着的风吹往船尾。“韩弗?”

右舷的提灯也消失了。在晴朗的夜里,船首卫兵大卫?雷斯的提灯应该会出现在船中央的帐篷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晴朗的夜了。

“韩弗?”布兰吉先生开始向长方形帆布篷的左舷侧移动,右手拿着霰弹枪,左手提着原本放在船尾哨站的提灯。在他大外套的右口袋里还有三颗霰弹枪的子弹,但是根据经验,在这冷天里要摸索着把子弹拿出来再装进枪膛里,得花上不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