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瑞!”他怒吼着,“韩弗!雷斯!”现在面临的危险是:在黑暗中、风雪中,在这结了冰的倾斜甲板上,三个船员可能会向对方开枪。听起来艾力克斯?贝瑞已经射出子弹了,但第二声枪响一直没出现。不过布兰吉知道,如果他走到冰冻的金字塔形帐篷的左舷侧,而韩弗或雷斯突然绕过来探查,两个紧张的人很可能会朝任何东西开枪,即使那是移动中的提灯。

但是他还是向前走去。

“贝瑞?”他大喊,来到距离左舷哨站不到十码的地方。

他看到风雪中有个模糊的身影在移动,那身影太大了,不可能是艾力克斯。接着有个比任何霰弹枪响都还大声的撞击。第二个爆炸声。只见一些大木桶、小木桶、箱子及其他物品飞到空中,布兰吉蹒跚地朝船尾方向退了十步。过了一会儿他才搞清楚:在甲板中央结了冰的金字塔形永久帐篷突然坍塌了,害得数千磅堆积在上面的冰雪往四面八方拋出去,同时把堆放在下面甲板上的物料拋散开来,物料大多是可燃的沥青、船缝填塞匠的材料以及特地铲到甲板上以便铺在雪上增加地面摩擦力的沙子,也让主桅最下方的帆桁(一年多前才被旋转成前后走向,用来当成帐篷的脊梁)整个撞向主舱口及梯道间。

布兰吉和甲板上的三个卫兵现在已经没办法下到主舱了,下面的人也没办法上来探查甲板上的爆炸,因为主帆桁、帐篷及上面的积雪已经重重压在舱口上将它封住。这位冰雪专家知道,下面的人会很快冲向前舱口,把已经钉上压板、封起来以便过冬的舱口撬开来,不过这需要花些时间。

等他们上来后,我们还活着吗?布兰吉想。

在这倾斜的甲板上,布兰吉小心翼翼地走在铺着沙的积雪上。他绕过坍塌的帐篷及后方的残骸,顺着右舷侧的狭小信道走下去。

有一个身形在他前方升起。

布兰吉左手还是把提灯提得高高的,右手举起他的霰弹枪,手指贴在扳机上准备发射。“韩弗!”他看见黑压压的外套与保暖巾底下那团苍白的脸时大叫。这个人的威尔斯假发歪歪斜斜的。“你的灯呢?”

“掉到甲板上了。”这个水兵说。他颤抖得非常厉害,两手都没戴手套。他缩着身体向汤马士?布兰吉靠过来,好像这位冰雪专家是个热源。“那东西把帆桁打掉时,我的灯掉在甲板上,火在雪中熄灭了。”

“你说‘那东西把帆桁打掉’是什么意思?”布兰吉逼问。“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能把主桅的帆桁打掉。”

“它能。”韩弗说。“我听到贝瑞发射霰弹枪,接着他大叫几声。然后他的灯就熄灭了。然后我看到一个东西…很大,非常大…跳上帆桁,接着所有东西都坍塌下来。我试着向帆桁上那只东西开枪,但是霰弹枪走火了。我把它留在护栏那里。”

跳到帆桁上面?布兰吉心想。那根被转动过的主桅帆桁位于甲板上方约十二英尺的高处。没有东西可以跳到上面去,况且主桅上包了一层冰,没有东西能爬着到那上面去。他大声说:“我们必须去找贝瑞。”

“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再到左舷那边去,布兰吉先生。你可以把我呈报上去,让副水手长强森用九尾鞭抽打我五十下,不过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到那边去。”韩弗的牙齿打战得很厉害,布兰吉只能勉强猜出他在说什么。

“冷静下来。”布兰吉斥责他。“没有人会被呈报上去。雷斯在哪里?”

从右舷守卫的有利位置,布兰吉应该可以看到大卫?雷斯的灯在船首发出亮光。但是船首是一片黑暗。

“我的灯掉下去的时候,他的灯也同时熄灭了。”韩弗透过他打战的牙齿说。

“去把你的霰弹枪拿过来。”

“我不能再回到那个有…”韩弗说到一半。

“你被老天弄瞎了眼吗?”汤马士?布兰吉吼着,“如果你不在他妈的一分钟内把武器拿回来,用九尾鞭抽打五十下会是你他妈的最不需要担心的事。现在就去!”

韩弗移动脚步,布兰吉跟在他后面,随时注意着船中央那一堆坍塌的帐篷。因为雪刮得很大,灯只能产生直径不到十英尺的光球。这位冰雪专家把灯和霰弹枪都举得高高的。他的手臂非常酸痛。

韩弗尝试用他几根已经冻得没知觉的手指,从雪中取回武器。

“搞什么鬼,你的连指手套和手套哪里去了,老兄?”布兰吉语带责备。

韩弗的牙齿打战得很厉害,根本无法回话。

布兰吉放下自己的武器,把这水兵的手臂拨开,然后捡起这水兵的霰弹枪。检查过这把单管枪的枪膛没被雪塞住,并且把后膛打开后,就把枪交还给韩弗。布兰吉得把枪塞到这个人的手臂下,好让他可以用两只冻僵的手抱住。布兰吉也把自己的霰弹枪夹在左臂下,以便能很快抽出枪来。接着,他从大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装填到韩弗的霰弹枪里,再帮他把后膛紧紧盖上。“如果有任何一个比雷斯或我更高大的东西从那帆布堆里出来,”他几乎是对着韩弗的耳朵喊,因为风也在狂吼着,“你就瞄准它,并且扣下扳机,即使你得用你他妈的牙齿来扣扳机。”

韩弗费劲地点了个头。

“我现在要到前面去找雷斯,帮他把前舱口打开。”布兰吉说。在结了冰的帆布、移位的冰雪、断裂的帆桁及翻倒的板条箱构成的一片黑漆混乱中,看来没什么东西能顺着倾斜的甲板往下朝船首走去。

“我不能…”韩弗的话被打断。

“你就留在原处。”布兰吉急促地说。他把提灯放在这吓坏的船员旁边。“我带雷斯回来时可别向我开枪,不然我发誓我的鬼魂会到死都缠着你,约翰?韩弗。”

韩弗苍白的脸再次点了个头。

布兰吉开始朝船首走去。走了十来步后,他就离开提灯光照亮的范围了,但是他的视力在暗黑的夜里一点也不管用。坚硬的雪粒像小弹丸打在他脸上。在这无止无尽的冬天,只有极少数的索具及支桅索还留在船桅上,而此时在他头上,强风在船索间呼啸着。非常暗,布兰吉必须用还戴着连指手套的左手拿霰弹枪,用右手触摸结了一层冰壳的护栏来引导自己前进。照他的判断,主桅前方的帆桁也塌下去了。

“雷斯!”他大叫。

在狂舞的雪中,某个巨大、看起来大略是白色的东西从那堆残骸中缓缓走出来,挡住他的去路。这位冰雪专家无法分辨这东西是白熊或是纹了身的恶魔,也无法确定它是在他前面十英尺,还是在三十英尺外的黑暗里。但是他知道,他要继续往前走到船首的路已经被堵住了。

接着这东西用后脚站立起来。

布兰吉透过它阻挡住的风雪感受到它的黑暗身形,虽然只能隐约看到一大块黑影,却知道它非常巨大。小小三角形状的头抬起——真的有颗头在黑暗里吗?——高过原先帆桁的高度。仿佛有两个洞打在那苍白的三角头上,难道是眼睛?但是那两个洞的位置起码比甲板高出十四英尺。

不可思议,汤马士?布兰吉心想。

它向他走过来。

布兰吉把霰弹枪移到右手,让枪托抵在肩上,用戴着连指手套的左手扶稳枪身,然后发射。

从枪管窜出的闪光与爆炸的火花,让冰雪专家瞬间瞥见那双黑色、死沉、不带感情瞪着他的鲨鱼眼。不,那根本不是鲨鱼的眼睛,爆炸后的视网膜残像让他大约有一秒钟暂时看不见东西,之后他才发觉这点。那两颗黑色圆圈比鲨鱼瞪人的黑眼珠带着更骇人的恶意,也更有智能,那是掠食者将你看成食物的无情瞪视。两只宛如无底黑洞的眼睛,比布兰吉的高出许多,眼睛下方的肩膀比布兰吉双手张开还宽,随着那隐约的身形向前逼近,那对眼睛也愈来愈靠近。

布兰吉根本没时间重新装填子弹,于是把没用处的霰弹枪扔过去,然后跳到绳梯上。

这位冰雪专家因为有四十年的航海经验,所以能在黑暗及风雪中清楚知道结了冰的绳梯的准确位置,连看都不用看。他用没戴连指手套的右手抓住绳梯,双腿向上甩去,让靴子勾在横索上,再用牙齿把左手的连指手套脱掉,整个人几乎倒挂在向内倾斜的绳梯内侧,然后开始往上爬。

在他臀部及两腿下面六英寸处,有个东西劈过空气,力道不下于用两吨的攻城大槌以最大力臂摆荡产生的威力。布兰吉听到绳梯上三条粗实的纵向缆索被撕裂、断掉…不可能!…然后开始向内摆荡。布兰吉差点被甩到甲板上。

他勉强攀附在绳梯上,把左腿跨到还没断掉的几条缆索外侧,连一秒钟也不敢耽误,紧抓着冰滑的缆索,再次往高处爬。汤马士?布兰吉仿佛变回十二岁、还未定型的男孩,像猴子一样在缆索上爬,把三桅战舰上的船桅、船帆、缆索以及高处的索具,都当成女王陛下专供他戏耍的游戏场。

他现在离甲板已有二十英尺,快要到达第二根帆桁的高度。这根帆桁的方向仍维持正常,与船身成九十度。但这时在他下面的那东西再一次击打绳梯底部,将木头、暗榫、木钉、冰与铁滑轮,全都一起从护栏扯下来。

那张由供人攀爬的绳索构成的网,这时向内荡向主桅。布兰吉知道这个撞击力道一定会把他撞落,让他重重掉进那东西的双臂与牙床中。这位冰雪专家只能在风雪交加的黑暗中,在无法看到五英尺外的情况下,纵身跃向支桅索。

他冻僵的手指抓到支桅索下方的帆桁与缆索,这时,他摆荡的一只脚勾到一条可以踩脚的缆索。布兰吉知道,光脚在支桅索上快速爬行最方便了,但是今天晚上可不行。

他把自己拉上第二根帆桁,离甲板有二十五英尺,手脚并用地抱在一根结冰的橡木上,就像吓坏的骑士抱住马的身体,两脚慌乱地沿着被冻硬的支桅索滑动,想在滑溜溜的支桅索缆索上踩稳。

一般来说,就算在黑暗、风、雪及冰雹里,任何一个像样的水手都能在这里及更高的索具上,再向上攀爬六十英尺,直达主桅的桅顶横杆,从那里他可以对爬不上来的追逐者丢下各种谩骂,就像大树上的黑猩猩从安全无虞的地方向下拋掷水果或排泄物。但是在这十二月的夜里,皇家海军惊恐号的高处没有桁、桅或索具。当你正被力气大到能把一根主帆桁一掌击毁的生物追赶时,就没有所谓绝对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索具可以让人往上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