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兹接过来,用手去感觉在袜子脚尖部位的一团东西,当下确定那是人脚的某个部位,很可能是大脚趾及其他脚趾,还带着血,而且是温热的。

克罗兹到过法国,认识一些派驻过印度的人,他听过狼人及虎人的故事。在范迪门陆块,也就是他认识苏菲?克瑞寇的地方,苏菲告诉他一些当地传说。有些土著可以变成怪兽,他们称为“塔斯马尼亚恶魔”,这种生物能把人的手脚直接扯下来。

克罗兹摇了摇毛袜,看着沉默女士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和惊恐号的船员在冰原里挖的洞一样黑,船上的死人就是从这些洞投入海中,这些洞最终又会封冻起来。

那是一团冰,不是脚。但是袜子本身并没有被冻硬。毛袜待在零下六十度的户外还不是很久。合理的猜测是,这女人身上带着这只毛袜从船上过来,但是克罗兹却不认为是如此。

“史壮呢?”船长问,“伊凡斯呢?”

沉默对这些名字没有反应。

克罗兹叹了口气,把毛袜塞进外衣的口袋里,然后拾起船矛。“我们现在离幽冥号比惊恐号还近。”他说,“你现在只能跟我一起走了。”

克罗兹转身背向她,再次感到一阵寒意从后颈直传下背脊。在愈来愈强的风势中,他脚下嘎吱作响,朝着幽冥号的轮廓走去。一分钟后,他听见后方传来她踩在冰上的轻柔脚步声。

他们攀爬过最后一道冰脊,克罗兹看到幽冥号的灯光比他以前所见到的还亮。这艘船正困在冰中,怪异地被举起,船身倾斜得非常厉害,光是在他看见的左舷侧,帆桁上就悬挂了一打甚至更多提灯。非常浪费灯油。

克罗兹知道,幽冥号受损的程度比他的惊恐号还严重。除了去年夏天那根长驱动轴——这根轴设计成可以适时抽出来以防被海面下的冰碰坏,但是在七月破冰而行时却没有去注意——被撞弯、螺旋桨也不见了之外,这艘旗舰在过去两个冬天里,受损的程度远比它的姐妹船厉害:在勉强能当避风港的毕奇岛海湾里,海里的冰严重扭曲、挤裂、压松了船身的板条,而幽冥号受伤害的程度甚于惊恐号。

去年夏天,他们抓狂地想要在冰里硬冲出一条路来,让旗舰的舵受到损伤,因为天气严寒而爆裂的螺丝、铆钉、金属支架的数目,也是约翰爵士的船比较多;用来破冰的船身铁皮层脱落或扭曲的程度,也是幽冥号较甚。虽然惊恐号也被冰层向上推高,受到压挤,但是皇家海军幽冥号的情况更严重,在过去两个月(也就是在第三个冬天),它仿佛位于冰制基座上,整艘船被推起,海冰的压力还同时顺着船首的右舷侧、船中央的底部、船尾的左舷侧,在船身撞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克罗兹知道,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的旗舰永远无法航行了。它现在的船长詹姆士?费兹坚和船员也都明白。

在走进船上提灯照亮的区域前,克罗兹躲到一座十英尺高的冰塔后面,把沉默拉到身后。

“喂,船上的人!”他用能让整座造船厂听见口令的声音大吼着。

霰弹枪声轰然响起,离克罗兹五英尺远的一座冰塔应声碎裂成四散的冰屑,反射出提灯的微光。

“停止射击,你们这些该死的瞎子,你他妈这些笨蛋死脑筋头壳装屎的白痴!”克罗兹咆哮着。

某个军官从头壳装屎的白痴守卫手上夺下霰弹枪时,幽冥号上起了一阵骚动。

“没事了。”克罗兹对畏缩的爱斯基摩女孩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他停下脚步,不只是因为沉默女士没有跟他进到光里。这时他可以借着反射的光看见她的脸,她正在微笑。她那两片从来没移动过的丰润嘴唇正轻微地弯起,微笑,好像她明白,而且很喜欢他刚才那场暴怒。

但是,在克罗兹能确认她真的在微笑之前,沉默又回到杂乱的冰堆阴影里,消失了踪迹。

克罗兹摇了摇头。如果这个疯女人想被冻僵,就由她去吧。他有事要和费兹坚船长讨论,随后还要在黑暗中走一段漫长的路回到自己船上,然后才能躺下来睡觉。

疲累的他这才发现,至少在过去半小时内,他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脚的存在。他不稳的脚步踩在肮脏的冰雪坡道上,朝着已故约翰爵士残败不堪的旗舰甲板走去。

9富兰克林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五月

一八四七年四月、五月和六月,春天和夏天根本没来。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也许是两艘船上唯一一位外表看起来还很平静的人。

一开始,约翰爵士并没有向大家正式宣布他们至少会在这里再受困一年,他没必要去做。去年春天他们还在北方的毕奇岛时,船员及军官们全都充满期待地看着太阳重新出现,整层封冻的冰开始分裂成大块浮冰和雪泥状的碎冰片,水道开始出现,冰也松手了,不再紧紧抓住他们的船。一八四六年五月底,他们再度启航了。但是今年不一样。

去年春天,船员和军官们看到许多鸟、鲸、鱼、狐、海豹、海象及其他动物在此现身,六月初在他们航向的岛上,更看得到发青的苔藓及低矮的石南丛。但是今年不一样。海上的冰没有融化,意味着没有鲸鱼、没有海象,也几乎没有海豹,他们看到过少数几只环斑海豹,就和初冬一样很难捉到或射到。现在放眼望去,除了脏雪与灰冰外,什么都没有。

每天的日照都很长,温度却还是很低。虽然富兰克林在四月中旬就已经下令把船桅全竖立起来,重新装上帆桁、系好索具,两艘船也都装上新帆,但一切都是白费工夫。蒸气锅炉除了偶尔将温水推送进暖气管之外,根本没在燃烧。瞭望员的报告是,朝各个方向望去都是结实的、整片的白。几座冰山都还在去年九月间冻结的地方。

费兹坚、郭尔中尉以及惊恐号的克罗兹已经借助观测星象确定,洋流正以每个月一英里半的慢速将冰往南推,但是将他们整个卡住的冰自入冬以来却一直在逆时钟旋转,把他们又送回原先的位置。冰脊还是继续像白色土拨鼠洞穴一样从地底冒出来。冰层变薄了些,防火洞挖掘队现在已经可以锯穿冰层,但是冰层还是超过十英尺厚。

在这状况下,约翰?富兰克林船长爵士还能保持冷静,因为他有两样东西:信仰和妻子。职责上的重担及逆境中的挫折联手想要将他压倒在地时,约翰爵士虔诚的基督教信仰总是能让他看到希望。每一件会发生的事都是——他明白而且深信——上帝的旨意。别人认为无可避免的下场,在关心世人、充满怜悯的上帝统治的宇宙中不见得会发生。冰层有可能在盛夏(也就是不到六个星期之后)突然散裂开,只要几星期的顺风航行或蒸气动力航行,他们就可以成功航行到西北航道。只要还有煤炭,就可以利用蒸气动力向西顺着海岸航行,并且在九月中旬左右,也就是冰层又要开始结冻的时候,逃离高纬度的北极区,接着就可以全靠风力航行到太平洋。富兰克林一生还经历过更大的奇迹。年达六十、受过范迪门陆块的羞辱,之后还被任命为这次探险队的总指挥,本身就是个很大的奇迹。

约翰爵士对上帝的信心深厚真诚,但他对妻子的信心比前者更深,甚至可说是更骇人。珍恩?富兰克林女士的个性不屈不挠…不屈不挠是唯一能形容她的词。她的意志无穷无尽,几乎在每件事上,珍恩?富兰克林女士都能矫正这世界的错谬及妄为,让世界臣服在她钢铁的意志之下。他想,他的妻子整整两个冬天都得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后,一定已经开始运用她庞大的私人资产、丰富的人脉和无限大的意志力,去说动海军总部、国会以及只有天晓得的一些单位来搜寻他。

最后这件事确实有点困扰约翰爵士。他再怎样也不希望被人“搜救”,不管那支仓促成军、趁夏天短暂雪融到来的搜救队是走陆路还是海路,也不管带队的总指挥是那满口威士忌味的约翰?罗斯爵士,还是年轻的詹姆士?罗斯爵士(虽然他已经不再从事极地探险,但是约翰爵士相信珍恩女士一定会逼他复出),对他来说都是羞愧与耻辱。

但是约翰爵士还是能保持冷静,因为他知道,海军总部不会那么快就被说动,即使像他妻子珍恩善于利用杠杆原理的人也不例外。约翰?贝罗爵士和传奇的北极议会的成员,更不用说约翰爵士在皇家海军探索队总部的长官们,都很清楚幽冥号与惊恐号带了三年的存粮,如果减少每日配额,还可以撑更久。何况船员们还有捕鱼及打猎的能力,只要他们看得见猎物。约翰爵士知道他的妻子,他那位不屈不挠的妻子碰到这种情形一定会尽一切努力组织搜救队。但是几乎可以确定说,皇家海军的美好惰性会保证这支搜救队到一八四八年的春天及夏天,甚至更晚,才组织得起来。

也因此,约翰爵士在一八四七年五月底组了五支雪橇队,朝几个方向的地平线出发去了解状况。其中一支奉命沿着来时路,找找看有没有未结冻的水域。他们在五月二十一、二十三及二十四日三天出发,而郭尔中尉那一队——最重要的一队——最后出发,朝着东南方的威廉王岛去。

除了勘察外,第一中尉葛瑞翰?郭尔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把这次探险开始以来,约翰爵士写的第一份现况报告存放在陆地上。

这件事是富兰克林的海军军旅生涯中最接近违命的一次。海军总部给他的命令是,在探险中要随处堆起锥形石碑,在其中存放现况报告。如果他们的船没有如期出现在白令海峡,皇家海军搜救队将会知道富兰克林朝哪个方向走,以及知道他们可能延迟的原因。但是富兰克林并没有在毕奇岛留下信息,虽然他有整整九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一份。

事实上,约翰爵士很不满意他们第一个冬天在那么冰冷的地方下锚,那年冬天有三个船员死于肺结核及急性肺炎,也令他相当羞愧,所以他私下决定只把坟墓留在那里,当做他唯一要传递的信息。幸运的话,在世界各地大幅报导他成功走通西北航道这项伟大事迹的多年之后,才会有人发现这几座坟墓。

但是现在距他上次传送急件公文给上级几乎有两年了,所以他口述了一份现况报告让郭尔记下,放在一个密封的铜罐里。他总共有两百个铜罐子。

他亲自告诉郭尔中尉及二副查尔斯?德沃斯信息要放在哪里。大约在十七年前,詹姆士?罗斯爵士的探险队曾经到过威廉王陆块,他们在旅程最西点堆了一个六英尺高的锥形石碑,铜罐就是要放入那个石堆里。富兰克林知道,皇家海军要找这次探险的消息时,一定会先去那里,因为那是每张地图上的最后一个地标。

那天早上,在郭尔、德沃斯及六个船员出发前,约翰爵士在他的专属舱房里看着自己地图上那一处用潦草字迹写的最后地标,忍不住露出微笑。十七年前,罗斯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就别提它现在的反讽效果了——将沿岸最西边的岬角取名为胜利角,并把附近的高地取名为珍恩?富兰克林岬与富兰克林角。现在约翰爵士看着因光阴侵蚀而变成暗褐色的地图,在画得非常仔细的胜利角西方,只有一些黑线及一大片没有标示的区域,他觉得,他和这些人好像是被命运或上帝故意带到这里来的。

约翰爵士自认为他的口述信息——郭尔中尉用笔录下来——简洁有力:

一八四七年五月某日。皇家海军幽冥号及惊恐号…在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的冰上过冬。一八四六到四七的冬天,先顺着威灵顿海峡向上走到北纬七十七度,再沿康华里岛的西岸回航,最后在北纬七十四度四十三分二十八秒,西经九十度三十九分十五秒的毕奇岛过冬。约翰?富兰克林指挥这支探险队。一切状况良好。由两位军官及六个船员组成的侦察小队,于一八四七年五月二十四日离开船的所在地。葛?郭尔中尉。查?德沃斯二副。

 富兰克林告诉郭尔及德沃斯,把铜罐封起来并塞进詹姆士?罗斯的石碑之前,要记得在纸上签名并填上日期。

富兰克林口述信息时没有注意到——郭尔也没有更正——他把他们在毕奇岛过冬的年份讲错了。去年,他们受困在有陆地遮蔽的毕奇岛冰冻海湾,那是第一个冬天(一八四五到四六);今年,他们被困在一望无际的堆冰中,这才是一八四六到一八四七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