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长官。没看到她的踪影。我问过一些人,不过昨天傍晚以后就没有人看过她。就是在…攻击发生之前。”
“那只东西攻击二兵海勒和水兵史壮时,她在甲板上吗?”
“没人知道,船长。她有可能在甲板,那时候只有海勒和史壮在甲板上。”
克罗兹叹了一口气。他想,六个月前,这位神秘客和这梦魇一起出现,现在如果她被与她的出现息息相关的生物抓走,就真的太讽刺了。
“去搜整艘船,厄文中尉。”他说,“每个偏僻角落、缝隙、壁橱及船缆房都要搜。要用地毯式搜索,并且要假定如果她不在船上,那么她就是…被抓走了。”
“您说得很对,长官。我要找三四个人帮我搜寻吗?”
克罗兹摇头。“就你一个人,约翰。在熄灯就寝前,我要其他人再回冰原搜寻史壮和伊凡斯,如果你没找到沉默,就自己选择加入其中一队。”
“是,是,长官。”
这时有人提醒他病床区有伤患,于是克罗兹向前经过船员用餐区走到病床区。即使在暗无天日的日子,在餐桌上用晚餐的船员通常都会有提升士气的谈话及欢笑,今天却是一片死寂,只有汤匙刮过金属及偶尔的打嗝声打破沉静。船员们都累坏了,瘫在用来当椅子的海员箱上。船长从他们身旁挤过去时,只有几张疲倦、无精打采的脸仰起来看他。
克罗兹在病床区帘幕的右侧木柱上敲门,然后走进去。
培第医生正在病床区中央的一张桌子旁,为一等水兵乔治?凯恩的左臂缝合伤口。他抬起头看到克罗兹,“晚安,船长。”他说。凯恩用他没受伤的手碰触前额行礼。
“怎么了,凯恩!”
年轻水手开始发牢骚:“我爬一座他妈的冰山的时候,他妈的霰弹枪管滑进我的袖子,碰到我他妈的光溜溜的手臂,船长,对不起,我讲话很粗。我把枪管抽出来,他妈的六英寸肉就跟着掉出来了。”
克罗兹点头,然后四处看了一下。病床区很小,不过里面已经挤进六张床了。其中一张是空的。三个人正在睡觉,据培第和麦当诺的说法,他们大概是得了坏血病。第四个人,大卫?雷斯,两眼直盯着天花板,他一直有知觉,但不知怎的,已经几乎一个星期没反应了。在第五张床上的是陆战队二兵威廉?海勒。
克罗兹从右舷侧的钩子上再多拿一盏提灯,举在海勒上方。这士兵的眼睛闪着光,但是当克罗兹把提灯移近他时,他并没有眨眼。他的瞳孔看起来一直都是放大的,头颅已经用绷带缠裹起来,但是血和灰色物质又开始渗漏出来。
“他还活着吗?”克罗兹轻声问。
培第走过来,用一块布抹去手上的血。“是的,很奇怪地活着。”
“但是我们在甲板上看见他的脑还在。我现在还看得见他的脑。”
培第疲惫地点点头。“是没错。如果不是在这里,他还有可能恢复健康。当然,他会变成白痴,不过我可以用螺丝把一片金属固定在他原来头壳的位置,他的家人们可以照顾他,如果他能存活的话,把他当宠物来养。但是在这里…”培第耸了耸肩,“肺炎或坏血病或饥饿会夺走他的生命。”
“有多快?”克罗兹问。水兵凯恩已经穿过帘幕走出去了。
“天晓得!”培第说,“还要再继续搜寻伊凡斯和史壮吗,船长?”
“是的。”克罗兹把提灯挂回靠近入口的钩子上。阴影再次笼罩陆战队二兵海勒。
“我想您一定知道,”精疲力尽的船医说,“年轻的伊凡斯或史壮能活着回来的机率是零,但是,每次搜寻很可能会带来更多的皮肉伤、冻伤及更多需要截肢的状况,许多人已经失去一根或更多根脚趾了,而且在慌张中难免会有人开枪打到别人。”
克罗兹平静地看着船医。如果有哪个军官或船员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他一定会叫人鞭打他。但是因为这个人的社会地位及疲惫状态,船长没跟他计较。麦当诺医生已经因为流行感冒而躺在吊床上三天三夜了,所以培第这几天非常忙碌。
“继续搜寻的风险让我来担心就好,培第先生。你只要担心如何去帮那些笨到会在零下六十度将金属直接放在自己皮肤上的人把皮肉缝起来就好。此外,如果外面那只东西把你抓到暗夜中,你难道不会希望我们去找你吗?”
培第笑得相当无奈。“如果这只北极熊老兄把我带走,船长,我只能希望我当时带着手术刀,这样我可以将它插入自己的眼睛里。”
“那你就随身带着手术刀吧,培第先生。”克罗兹说完,穿过帘幕走到安静的船员用餐区。
乔帕森已经用手巾包好一些比斯吉,在厨房温热的光中等他。
外面的寒冷阵阵逼近,克罗兹觉得脸、手指、腿及脚像被火烧一样,但还是走得相当愉快。他知道这比感觉麻木要好得多。即使脚下及周围的冰在黑暗中不断在缓慢呻吟与尖叫,风不断在呼啸,他也不在意。他很清楚,有东西正在跟踪他。
他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要走。今晚的大半路程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攀爬、急走与用屁股向下滑,爬上、翻越再滑下冰脊。走了二十分钟后,云散见月,四分之三个月亮露脸,照亮了幻境般的情景。一轮明月相当清亮,冰晶月晕围绕在四周。后来他发现,那其实是两个同心的月晕,较大那圈的直径足以盖住东方三分之一的夜空。
天上无星。克罗兹把灯弄暗以节省油量,然后继续走,用带来的船矛去测试前方的每束黑影,要确定那只是阴影,而不是裂口或冰隙。他已经到达冰山东侧,月亮在这里被挡住了,冰山在冰原上投射出一片黑漆且扭曲变形的阴影长达四分之一英里。乔帕森和利铎坚持他应该带枝霰弹枪,但是他告诉他们,他并不想带那么重的东西上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并不觉得霰弹枪对心中想到的敌人有任何作用。
突然出现异常宁静的片刻,一切竟出奇地同时停止作声,让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克罗兹突然想起童年时的经历。某个冬夜,他很晚才回家,因为从下午到傍晚他都和朋友们在山丘上玩。一开始他低头快跑,想要越过结霜的石南灌木地,后来在离家还有半英里左右时停下来。他还记得自己站在那里,望着村庄里发亮的窗户。当时,冬季夜空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已经渐渐褪去,周围的山丘也开始变成模糊、黝黑、看不见实体的形影,对年纪幼小的男孩来说,这幅情景相当陌生。直到在愈来愈弱的光线中,连他原先看见位于村庄边缘的家也失去所有特征,甚至看不出是个立体物。
克罗兹记得,那时雪花开始纷落,而他独自一人站在石头围成的羊栏外的一片黑暗中。他知道会因为太晚回家而被甩巴掌,更晚回家只会让他被修理得更惨,但是他不想朝家的光亮走去。他要享受夜风的温柔声音,也因为在这嗅出即将下雪的暗夜里,在这多风、芒草冻结的草地上,他是唯一的男孩,或许也是唯一的人类。他与透着灯光的窗户及温暖的壁炉分属不同世界,他很清楚自己属于这村庄,此时却不属于村庄的一部分。这感觉很恐怖,几乎像是偷尝禁果,因为他私自发现自己竟然与寒冷及黑暗中的每样东西与每个人都是分离的。现在他又重新有了相同感觉,这些年来,他在地球两极从事探险任务时,相同感觉也曾经多次出现过。
有个东西从高耸的冰脊上下来,跟在他后面。
克罗兹把提灯调亮,放在冰上。金黄色的光圈只能照到十五英尺远,之外是一片黑暗。他用牙齿咬掉厚手套,让它落在冰上,右手只剩下一只薄手套。他把船矛交到左手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枪。冰雪在冰脊上滑动发出的沙沙声愈来愈大,克罗兹也把击铁扳好。冰山的阴影挡住了月光,船长只能看到冰块的巨大黑影在火舌闪烁的光中不断晃动与推移。
接着,有个毛茸茸难以辨认身形的东西,沿着他刚刚爬下来的冰棚移动,就在他上方十英尺、西边不到十五英尺远,只要一跃就可以扑到他身上。
“站住。”克罗兹立刻拔出笨重的手枪,“表明你的身份。”
那身影没有作声,继续移动。
克罗兹没有开枪。他丢下手里的长船矛,拾起提灯拿向前方。
看到这毛茸茸东西呈波浪般前进时,他几乎要开枪了,但最后一刻他还是克制住自己。这身影向下滑了一点,然后快速移动,显然已经下到冰地上。克罗兹让手枪的击铁回复原位,把枪放回口袋,然后弯腰去捡他的连指手套,提灯还拿在手上。
沉默女士走进光中,她的毛皮外衣和海豹皮长裤让她看起来像只短小圆胖的动物。她把连衣帽向前拉得很低来挡风,所以克罗兹看不见她的脸。
“真该死,女人。”克罗兹低声说,“你只差一秒就被我难以自制的水手开枪射死了。你到底上哪去了?”
她又走近了一些,几乎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脸还是被连衣帽中的黑暗笼罩。
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从后颈直传下背脊。克罗兹想起他祖母摩伊若曾经描述过,有个透明的骷髅脸就藏在女妖的黑色连衣帽里,于是他把提灯举在他们两人之间。
这位年轻女人的脸是人而不是女巫,她黑色的眼睛大大睁着,反射着光,脸上没有表情。克罗兹想起他从来没看过她脸上有表情,或许只能勉强说看得出她有些好奇吧。即使是他们开枪射死可能是她的丈夫、兄弟、父亲的人,让她亲眼看着那人死在自己的血中,她也是毫无表情。
“难怪船员们会认为你是带来厄运的女巫。”克罗兹说。在船上,在船员面前,他总是对这位爱斯基摩女巫很客气,而且照规定行事,但是现在他既不在船上,也不在船员面前。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和这可恶的女人同时远离他们的船,而他非常冷,也非常累。
沉默女士盯着他,接着伸出一只戴着连指手套的手。克罗兹把提灯放低点,看到她要拿一样东西给他,一个柔软的灰色物,像是已经去掉内脏与鱼骨、只剩皮肉的一条鱼。
那是一条船员的毛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