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约翰爵士相信他现在只是在给后代人留下一份次要信息,有可能只是留给某个皇家海军历史学家,他也许很想在约翰爵士未来的探险报告中(约翰爵士已经计划好还要再写一本书,书的出版会让他的私人财产能和他太太的财产相提并论)多加一点佐证史料,而不是在口述一份不久就会被每个人读到的报告。

郭尔中尉的雪橇队出发的那天早上,约翰爵士穿着厚重的衣物到冰上去送行。

“各位,你们需要的东西都带了吗?”约翰爵士问。

第一中尉郭尔点了点头,他在所有领导军官中排第四,仅次于约翰爵士、克罗兹船长及费兹坚中校,他的下属二副德沃斯脸上闪现一道笑容。太阳非常明亮,几个人已经戴上幽冥号补给官欧斯莫先生发的格子网护目镜,以防眼睛被眩目的日光照射而看不见东西。

“是的,约翰爵士。谢谢您,长官。”郭尔说。

“一大堆羊毛吧?”约翰爵士开了个玩笑。

“是,长官。”郭尔说,“八层织得密实的高品质诺桑伯兰新剪羊毛,约翰爵士,把内裤也算进去的话,那就有九层。”

听到两位军官们开玩笑,五个船员都笑了。约翰爵士知道,这些人很喜欢他。

“准备好在外面的冰上扎营了吗?”约翰爵士问其中一人,查尔斯?贝斯特。

“喔,是,约翰爵士。”矮小但粗壮的年轻水兵说,“我们有荷兰帐篷,长官,还有八张可以垫也可以盖的狼皮毯。还有补给官用很好的哈得逊湾牌毛毯帮我们缝的二十四个睡袋,约翰爵士。我们在冰上会比在船上还温暖呢,长官。”

“很好,很好。”约翰爵士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望着东南方的威廉王陆块——或是岛(如果法兰西斯?克罗兹那离谱的理论可信的话)。它看起来只是地平线之上的天空里一小片较暗的区域。约翰爵士向上帝祷告,他真的很希望郭尔和他的手下能在岸边发现没结冻的水域,不管是在把信息藏好之前或之后。约翰爵士已经不惜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甚至之外)强迫这两艘船(即使幽冥号已经损坏相当严重)穿越前方变软的冰层(但愿它真的变软了),进到能给他们更多保护的沿岸水域,以及能给他们获救希望的陆地。在那里,他们可以找个安静的海湾或碎石沙洲停留,木匠与工程师可以为幽冥号做些必要修复:把驱动轴弄直,换上新的螺旋桨,用支柱撑起已扭曲的内部强化铁条,或许也换掉一些脱落的铁皮,好让他们继续前进。

如果无法修复,那么约翰爵士认为——但他还没跟任何一位军官提过——就要照克罗兹前一年提议的凄惨计划,让幽冥号下锚,把船员和即将告罄的煤炭一起移到惊恐号,然后这艘拥挤——却兴致高昂,没错,约翰爵士很确信,兴致高昂——的船就会顺着海岸向西航行。

在最后一刻,幽冥号的助理船医古德瑟请求约翰爵士让他加入郭尔的小队。虽然郭尔中尉和德沃斯二副对此都不太热衷,因为在军官或船员中,古德瑟并不太受欢迎。但是约翰爵士同意了。助理船医要求参加的理由是,他需要收集更多关于可食野生动植物的信息,来对抗极地探险队最怕的坏血病。他特别有兴趣的是白熊的生活习性,在这怪异又不像夏天的北极夏天里,他们唯一看得到的动物就是白熊。

现在,约翰爵士正看着这些人把装备绑到沉重的雪橇上,矮小的医生悄悄靠过来跟他谈话。

这家伙个子小,脸色苍白,看来虚弱,下巴后缩,两颊留着怪异的胡须,还带着一种奇怪、连对人通常很和善的约翰爵士也不敢领教的阴柔目光。

“再次谢谢您让我参加郭尔中尉这一队,约翰爵士。”矮小的医生说,“这趟出去,对于从医学上来评估各种抗坏血病性质的动植物,包括威廉王陆块的陆地上肯定有的苔藓在内,可能无比重要。”

约翰爵士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这船医不可能知道,他这位总指挥曾经靠这种苔藓煮的稀汤维生好几个月。“非常谢谢你,古德瑟先生。”他冷冷地说。

约翰爵士知道这只笨手笨脚的年轻鹦鹉喜欢人家称他“医生”而非“先生”。但这称呼有问题,虽然古德瑟的家世不错,但他毕竟只受过解剖员的专业训练。照理他的位阶只相当于两艘船的士官长,所以在约翰爵士看来,这位非军职助理船医只能被称为“古德瑟先生”。

刚刚还轻松地和船员开玩笑的指挥官,这时突然变冷淡,让这位年轻船医难堪得脸都红了。他把帽子戴紧,笨拙地向后退了三步,回到冰上。

“喔,古德瑟先生。”富兰克林补上一句。

“是,约翰爵士?”这位年轻新贵满脸通红,几乎尴尬到舌头打结。

“你要原谅我,那份要塞进威廉王陆块詹姆士?罗斯碑里的正式公报上只提到郭尔中尉侦察队有两个军官和六名船员。”约翰爵士说,“我在你请求加入之前口述完那份文件。如果我事先知道你也会加入,那我就会说:两个军官、一个助理船医和五个船员。”

古德瑟看来一时有些困惑,不太确定约翰爵士的意思,但他还是鞠了躬,又拉了一下帽子,喃喃地说:“很好,没有问题,我了解,谢谢您,约翰爵士。”然后又向后退开了。

几分钟后,约翰爵士看着郭尔中尉、德沃斯、古德瑟、莫芬、菲瑞尔、贝斯特、哈特内及二兵皮金登穿越冰原,消失在东南方。看起来面有悦色又冷静如常,他其实正在思索失败的可能性。

在结冻的冰海里再过一个冬天,再过整整一年,足以让他们一物不剩了。探险队的粮食、煤炭、油料、当油灯燃料的焦木醚以及兰姆酒,都会告罄。最后一件东西消失时,很可能就是船员发动叛变之际。

不只如此,已经可以预期一八四七年的夏天将会非常寒冷,而且没有半点融冰迹象。如果一八四八年的夏天也和今年一样,在冰里再多待一整个冬天或一整年,绝对会把他们一艘或两艘船全部摧毁。就如同之前的失败探险,那时约翰爵士和船员们必须弃船逃命,拖着长舟、捕鲸船及匆忙拼凑起来的雪橇,穿越不甚结实的冰原,祈祷上帝让他们看到未结冻的水道。即使有幸发现水道,一旦雪橇不小心撞破薄冰层而落入海中,或是逆风又把沉重的小舟再吹到堆冰上时,他们又会死命诅咒这些水道。何况找到水道也意味着,饿得没有力气的船员接下来要日以继夜地不断划桨。约翰爵士知道,接下来就是陆路的逃命之旅:八百英里或更长的路途,看起来千篇一律的岩石与冰;湍急的河流,里面到处是巨石,每颗都足以把小舟撞碎(根据他的经验,再大一点的船就没办法在加拿大的河里航行);还有那些怀着敌意的爱斯基摩土著。即使看起来很友善也是骗人的,其实他们另有所图。

约翰爵士继续看着郭尔、德沃斯、古德瑟、五个船员及一部雪橇,消失在东南方的冰眩光中,他意兴阑珊地想着,当初是不是应该带狗来。

约翰爵士从来就不觉得带狗到极地探险是个好想法。这种动物有时候有助于提升船员士气——至少到了它们要被射杀然后被吃掉的时候——但是整体分析起来,它们肮脏、吵闹又好斗。如果要在甲板上运载数量多到能完成任务的狗,也就是说,能像爱斯基摩人一样让它们背上肩带把雪橇拖到格陵兰,甲板上就会充斥拥挤的狗窝、不断的吠叫声以及随时都闻得到的粪臭味。

他摇摇头,露出微笑。这次探险他们只带了一只名叫涅普顿的野狗,还有一只叫乔可的小猴子。对约翰爵士这艘方舟来说,有这些动物就够了。

对约翰爵士来说,郭尔离开后的那星期过得像乌龟慢爬一样。其他几支侦察队陆续回来了,队员们疲累不堪,几乎冻僵。因为他们得自己拖着雪橇横越或绕过无数冰脊,所以层层的羊毛衣都被汗水浸湿了。他们的报告内容都一样。

东小队的目的地是布西亚半岛:没有未结冻水域,连一丝狭小水道也没有。

东北小队的目的地是威尔斯王子岛及他们来这片荒凉冰原时走的路:没有未结冻水域,水平线外也没有能预示未冻水域存在的黑暗天空。这一队的人辛苦地拉了八天雪橇,还是没能到达威尔斯王子岛,连岛的影子都没看到。他们从来没想过,冰脊及冰山能把冰原扭曲到这地步。

西北小队的目的地是引导冰河绕过威尔斯王子岛西岸及南端、向南冲向他们的无名海峡:除了白熊和冰冻的海以外,什么都没看见。

西南小队的目的地是理应位于那方向的维多利亚陆块以及岛屿与大陆之间理应会有的水道:没有未结冻水域。除了可恶的白熊没有其他动物,只有数以百计的冰脊,许多冻结在原地的冰山。根据皇家海军惊恐号的军官利铎中尉——富兰克林指派他负责这支全由惊恐号船员组成的雪橇侦察队——的说法,他们好像在本该是海洋的地方,挣扎着往西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冰山。在旅程最后,天气恶劣到八个人当中有三个脚趾严重冻伤,八个人也都有某种程度的雪盲。利铎中尉自己在过去五天里完全看不见东西,而且头痛得非常厉害。约翰爵士知道,极地探险老手利铎曾经在八年前跟随克罗兹与詹姆士?罗斯到南极去,但这次他被装在雪橇上,由几个还勉强看得见路的人拖着回来。

在他们探勘过、直线距离大约二十五英里以内的地方(他们实际绕行及跨越障碍走了约有一百英里长的路),都没有未冻水域。没有北极狐、野免、驯鹿、海象或海豹。很显然也没有鲸鱼。这些人已经准备好要拉着雪橇绕过裂缝及小水道,来寻找真正的未冻水域,但是利铎说,海的表面是一整块白色固体。他被晒伤的皮肤从他鼻子及白绷带下方与上方的太阳穴脱落了。在他们西行冒险的最远处,或许离船有二十八英里,利铎命令还保有最好视力的船员,叫强森的副水手长,爬到附近最高的一座冰山上。强森用鹤嘴锄砍劈出踩脚的狭缝,然后把补给官钉在皮靴底部的防滑钉插进去,花了好几小时才爬上去。到了上面后,他用利铎中尉给他的望远镜向西北方、西方、西南方、南方观察。

他的报告令人沮丧。没有未冻水域,没有陆地。在遥远的白色地平线那端只有冰塔、冰脊和冰山在喧闹。有些白熊,其中两只后来被他们射杀来当新鲜的肉吃,不过他们已经发现这种动物的肝脏与心脏对人体健康有害。他们早就因为拉雪橇越过那么多道冰脊而精疲力竭,所以他们只割下这味道重、肌肉结实的肉不到一百磅,包裹在防水帆布里,用雪橇载回船上。接着他们剥了较大那只熊的皮毛,剩余的熊尸就留在冰上任由腐烂。

五支侦察队中的四支都带回坏消息和许多被冻伤的脚,但是约翰爵士最殷切期盼的是葛瑞翰?郭尔的归来。他们最后的希望,同时也是最好的希望,一直是在东南方,在威廉王岛上。

最后,在六月三日,也就是郭尔出发十天后,爬在船桅高处的瞭望员向下喊说有支雪橇队正从东南方接近。约翰爵士把他的茶喝完,穿上合宜的衣服,加入一大群已经冲上甲板好奇观看的船员。

现在连甲板上的人也看得见冰面上的队伍了,约翰爵士举起他漂亮的铜制望远镜——十五年前,富兰克林曾经在地中海指挥一艘有二十六门炮的快帆船,望远镜就是那艘船的军官与船员合赠他的礼物——看过之后,他就知道为什么瞭望员先前的口气听起来有些困惑了。

第一眼望去一切好似都没问题。五个人拖着雪橇,就和郭尔中尉出发时一样。三个人跟在雪橇旁边或后面跑,也和郭尔离开那天一样。那时的八个人,现在一个不少。

但是…

其中一个奔跑的身影看起来并不像是人。这些身影距离他们还有一英里以上,而且是在冰塔和突起的杂乱冰堆间(那里原本该是一片平静的海面)若隐若现,所以实际状况还不明朗,不过,看起来很像有个短小、肥胖、无头,但毛茸茸的动物在雪橇后面追赶。

更糟的是,约翰爵士看不到葛瑞翰?郭尔高大的身影在带头,也看不到他常喜欢围的那条鲜艳的红色保暖巾。其他几个人在拉雪橇或在跑,当然,当属下身体状况没问题时,中尉不可能会去拉雪橇,但是他们似乎都太矮小、腰弯得太低,而且太低等了。

最糟的是,雪橇在回程时似乎载了远超过负荷的重物,他们在去时多带了一个星期分量的罐头,但是他们现在比原本预估的来回时间上限晚了三天。有一分钟之久,约翰爵士满心以为这几个人猎杀了驯鹿或大型陆上动物,想把新鲜的肉带回来。但是等远处身影从最后一个大冰脊后面出现,虽然还是离他超过半英里,约翰爵士的望远镜已经揭露出一个可怕的事实。

在雪橇上的不是驯鹿肉,而是两具被绑在装具上像是人类尸体的东西,一具叠着一具,叠法相当草率,很确定那两个身体已经死了。约翰爵士现在可以看到两颗突出来的头,一边一颗。上面那具尸体的头留着长长的白毛,但两艘船上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发型。

船员们从倾斜的幽冥号的侧边护栏把绳索垂下去,方便他们肥胖的船长走下斜冰坡。约翰爵士下到主舱,把礼刀配带在制服上,然后在制服、勋章、佩刀外面套上御寒外套。他上到甲板,翻过护栏,呼着气、喘着气,让侍从协助他走下斜坡。不管来者是何人或是何物,他都要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