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必,你的舰队由我调度就好。”

  “你应该知道协议内容。”

  元帅嘴巴抿成一线。“知道,你按计划去跟最高统治者会面,带晨曦骑士和目标到城塞,我女儿会处理后续。好好拷问,尽快确定敌人还有什么诡计。有神谕协助应该不难才对。去吧,为金种而战。”

  “为金种而战。”

  影像消失。

  胡狼转头望着将我拉下船梯的那群黑曜种。“奴隶,这边用不到你们了,去舰桥找黎瑟努斯执政官报到。”黑曜种二话不说就离开了。接着,阿德里乌斯的目光扫过现场的三十名骨骑。“晨曦骑士为我们创造了获胜的契机,忒勒玛纳斯家族会来救我这妹妹,号叫者与阿瑞斯之子则想带走收割者,绝不能让他们得逞,要由我们将人犯送达月球城塞,交给最高统治者及她身边的智囊团。”然后他对安东尼娅和卡西乌斯说,“暂且放下新仇旧恨,今日我们同为金种,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等到崛起革命灰飞烟灭再了断。在场很多人都与我一起经历过躲地洞的日子,大家眼睁睁看着……这头牲畜,竟敢掠夺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这么放任下去,我们的家园、奴隶、统治权,将什么都不剩。我们要为自己而战,为了挽回这消逝的时代而战。”

  骨骑凝神细听,盼着主子下令。亲眼见到这仿佛邪教的组织实在令人胆寒。阿德里乌斯居然将我的说话模式学过去,还融进自己的风格,直到此刻还不断进化。

  他回过头,莱拉丝已将被引擎烧红的甩刀拿回来,递过握柄。“莱拉丝,你留在舰队这里。”

  “确定吗?”

  “这是最后手段。”

  “遵命,主君。”

  安东尼娅显然不懂这两人的对话是什么意思,而且对此极其不满。胡狼提着我的锐蛇转了几下,视线在我和野马来回一遍,似乎灵机一动。“卡西乌斯,你被戴罗关了多久?”

  “四个月。”

  “四个月啊,那该把机会让给你才对。”胡狼将烧红的锐蛇抛向卡西乌斯,他精准地接下剑柄。

  “把他的手砍下来。”

  “最高统治者要——”

  “要活捉,我知道。没人要他的命,但最高统治者也不会希望和这家伙面对面时他居然还可以握剑。所以呢,我们要剥夺他一切反抗的可能后再带他上路,除非……你对这个做法有什么意见?”

  “没。”卡西乌斯身子一旋,来到我面前,高高举起还炽热的武器。

  “你变成这种人了吗?”野马开口,卡西乌斯脸上闪过一抹愧疚,“戴罗,你看我这里,”她又说,“看我……”

  我集中所有意志忽略剑刃,注视野马,从她那边汲取力量。但是超高温金属切开右腕皮肤骨骼那瞬间,我再也记不住她。我疼得哀号,眼中只有滚落地面的手掌。血管都焦黑了,鲜血缓缓滴落;肉被烤出黑烟,在空气中飘散。痛楚之中,我又看见胡狼拎起我失去的手,今日他又多了个纪念品。

  “Hic sunt leones.[33]”他说。

  “Hic sunt leones!”部下应和。

  

  第六十章 龙 喉

  

  我抱着自己的断腕,除了痛得发抖,心里还忽然想到叔叔。他是不是和爸爸重逢了?是否与伊欧一起坐在林中营火边听鸟啭?他们是否正看顾着我?焦黑的伤口仍不断出血,剧痛蔓延全身,眼睛都快看不见东西了。我和野马被三十名骨骑搬进战斗机,两人平行捆在机舱后侧座位,舱顶灯光跳动,绿得像是另一个次元,机身被乱流震得摇晃不止。月球起了风暴,都市上空被雷云覆盖,只有黑色塔尖蹿出了那片混沌。光点舞动,是橙种和高阶红种安全帽上的照明。我的同胞还受奴役,为殖民地联合会准备船舰兵器,残杀来自火星的自己人。军事据点在泛光灯下仿佛白昼,建筑物间的黑色形影闪着红光,梭巡来回,除镰翼艇外,还有穿上重力靴的金种。他们飞跃相隔数里的高楼,为即将到来的风暴与大战作准备,并与朋友、同胞、爱人告别。

  行经艾洛里昂歌剧院,屋顶雉堞后有一群金种列队仰望天空,有角战盔威风凛凛,远远望去,石像鬼与建筑物几乎化为一体。闪电落下,光芒之中,他们化为黑色剪影,等待着敌人从天而降,带来炼狱。

  战斗机突破摩天楼周围云层,下方交错纵横的市区街道一片悄然,静静等候来自太空轨道的轰炸,只有底城的方向冒出火光,如血流窜。暴动持续着,救灾车辆奔驰,月球都市神经紧绷断裂,屏息数日,肺叶仿佛要爆炸。这一切就为了即将到来的最后高潮。

  我们滑翔一阵,降落在最高统治者那座尖塔塔顶,艾迦率一众禁卫军在停机坪等着押送我们。骨骑换上重力靴,先飞在战斗机外围掩护,卡西乌斯一手将双臂缚在身前的我推到外面,另一手拉着塞弗罗,像是拖行猎到的鹿,野马则由安东尼娅赶出来。月球的无情冬雨沿艾迦黝黑的脸庞滴落,她的领口冒出热气,于夜色中扬起灿白的笑。

  “晨曦骑士,欢迎回家,最高统治者正在等你。”

  这是军方的传说。如神话般名为“龙喉”的重力升降梯停在月球地底一千米处。门发出咝咝声打开,连接外头昏暗的水泥甬道;对面另一扇大门上有殖民地联合会的金字塔纹章,机器发出蓝光,扫描艾迦虹膜,接着金字塔分成两半,齿轮和活塞嘎嘎作响。这座建筑使用的科技相较外界极其古老,可追溯到还与地球征战的年代。当时月球人最大的恐惧是美国开发的磁道炮。经过七百年,雄伟的地底碉堡看不出什么改变,证明了殖民地联合会禁卫军团队的纪律有多么严明。

  我怀疑费彻纳是否知道龙喉的位置。但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艾迦不会随便透露这种机密,而且说不定就连她也没有完全掌握地底碉堡的全部结构。左右两侧通路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坍塌了。不禁令人好奇从前走在里面的都是些什么人,后来又被谁因为何种理由炸毁。

  队伍穿过几个高度戒护的房间,里面弥漫全息显示的光线。蓝种和绿种人躺在人体工学床上,身上插了静脉注射,通过大脑植入的节点芯片与网络连接,眼神遥远蒙眬。地底碉堡好比殖民地联合会的中枢神经系统,就算月球表面被毁,奥克塔维亚还能在这里继续她的斗争。

  一群黑曜种守在这里,身着黑色龙形头盔和暗紫色胄甲,腰间短剑上有金色字体写着“cohors nihil”,意思是零号军团。我从没听说过这支部队,但此刻可以看见他们保护的是什么:通路尽头那道看来平凡无奇的金属门正是殖民地联合会的终极防线。门吱吱嘎嘎滑开,距离我从飞船后方跳出去已有一年半。我再次见到最高统治者的侧影。

  她的声音中带有睥睨苍生的气势。“……杰努斯,平民伤亡有何重要?大海难道会担忧盐被掏光?敌人发动铁雨,你要不计代价全部打落,竭力避免那些黑曜种降落后和底城暴民连成一气……”

  宽敞的黑灰色房间,执政官和灰烬之王的全息投影围成半圆,傲立圆心的就是核心区统治者,我所对抗的不公不义全都算在此人身上。与会四十余人都是奥克塔维亚麾下老将,个个手段残酷,模样如同教堂石雕。见我被带进房间,他们嘴角微微扬起,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仿佛早料到战争会如此画下句点,并认为这个结果是自己努力得来,而非纯粹的机缘巧合。就像他们生为金种也是命中注定。

  殖民地联合会自然明白捉到火星收割者意义多么重大,早就开始对我方舰队进行马不停蹄的黑客攻击、散布讯息,并将新闻发布到地球与核心区各地,希望借此平息动乱。我被处决的片段、塞弗罗的死状也会被放到网络,或许连野马也将难逃此劫,卡西乌斯和艾迦的协议未必算数。于是,老百姓会问:看看反抗的人是什么下场?就算再怎么厉害,不也败给金种了吗?谁能击败金种?一个也没有。

  金种的魔爪会扣得更紧,权威更加稳固。

  倘若我们输了,这个金种王朝将是地球战败以来前所未见的强大,而且他们认知到低色族也能造成威胁,将培育出成千上万如艾迦和胡狼那样的新生代,建立新学院,增编军队,牢牢扼住同胞的颈子。那样的未来是费彻纳最大的担忧,也是我看着胡狼走向最高统治者时无法压抑的恐惧。

  “敌人的黑曜种没有受过跨行星战斗训练。”某位执政官说。

  “你有提醒过费毕将军吗?”最高统治者问,“还是他母亲?话说我还不得不把费毕夫人那些议员都先软禁起来,不然个个都想溜上船,学苍蝇那样飞走。”

  “议政官就是没胆……”不知是谁偷偷低语。

  除了全息投影之外,还有一小群金种在场。数量超过我所预期:两名奥林匹亚骑士、十个禁卫军,最后是莱森德。他十岁了,与上次见面相比高了十五厘米。他拿着通信仪记录祖母的一言一行。一察觉卡西乌斯和我们进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望向我的好奇神情仿佛隔着玻璃看老虎。这孩子那双金种眼珠晶莹澄澈,扫过我身上的束缚,接着看了艾迦,也发现我少了一边手掌。那模样就像是观看之余还不忘以指甲敲敲玻璃,确认厚度。

  进去后,两个奥林匹亚骑士小声对卡西乌斯打招呼,不敢惊扰奥克塔维亚的会议,然而她仍注意到我了,眼中不带任何情绪。骑士皆一身重装,随时能出面保护最高统治者。

  最高统治者头顶上还有一个球形影像,月球战场信息滴水不漏地显示出来。灰烬之王舰队在背光侧展开凹面阵型,如屏障般掩护城塞。太空战开始了,但我的部队并不知道胡狼守株待兔,一旦遭左右夹击,将被逼入绝境。只可惜我没办法联络奥利安,否则她或许想得出该如何挽回颓势。

  阿德里乌斯默不作声地就座,耐着性子旁观灰烬之王指挥一整面火炬船队。

  “卡西乌斯,你比猎犬还厉害。”真理骑士嗓音浑厚,两眼细长。由于他出身地球,所以较火星居民矮壮。“真是他本人?”

  “如假包换。从他旗舰捉来的。”卡西乌斯说完往我膝盖后方一踹,揪着我头发拉起面孔给对方看个清楚,之后,他又将塞弗罗扔在地上给大家检查。喜乐骑士摇摇头。他身形比卡西乌斯瘦长,散发出更多的贵族气息。他来自金星的古老家族,我曾经在火星看过他与别人决斗。

  “连奥古斯都家族的女儿也逮到了?你这是什么好运气?艾迦宰掉了那黑曜种,现在是恐惧骑士与情爱骑士去讨伐维克翠和那个白女巫……”

  “我巴不得和维克翠滚两圈,”真理骑士从我身旁绕过去,“一定很刺激。卡西乌斯?你应该做过吧?”

  “就算有也不能说,”卡西乌斯往投影点了点头,“情况怎样?”

  “和费毕的处境相比好太多了。敌人是很难缠,不易拦截,为了派出黑曜种一直想靠近,可是灰烬之王始终保持距离。等到胡狼的舰队出去,对方就无路可退了。毕竟都到了敌阵侧面,不是吗?”

  他回答时一脸渴望,卡西乌斯都看在眼里。

  “想过去随时都能去,”卡西乌斯说,“叫艘航天飞机就好。”

  “那也要花上好几个钟头,”真理骑士回答,“更何况已经有四个骑士上场,奥克塔维亚身边总不能没人。另外,我的船还停在另一边保护迎光面。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落地吧,只是概率似乎不高。如果给他们得手了,地面也得有部队应付——我们得给他洗洗脸哪。”

  “啊?”

  “我是说巴卡。他那张脸太血腥、太难看了,等会儿就要直播,除非又被人家黑。真是的,动不动就被黑,贾王那边到底有多少人?一个个都自以为是英雄,一群活在伪民主幻想里的蠢蛋。幸好昨天晚上已经有猎犬部队打下他们一个窝。”

  “阻止黑客最好的方法就是赏他们一剑。”喜乐骑士附和。

  “敌军的决心毅力我算是相当佩服,”灰烬之王的声音从房间中央传来,他的影像是别人的两倍宽,“后路被断,依旧勇往直前,我们有折损,但对方伤亡更惨重。”他在舰队后方的一条轻型巡弋舰上,通过数十艘船传递命令,布阵精准,可谓毫无破绽,红星舰队迟迟无法突破五十千米的界线。

  要是执行战术的是洛克,还会将部下安危纳入考虑,又或者不愿轻易抛下那艘有三百年历史但被我夺走的船舰,灰烬之王则毫无顾忌。官兵都是用过即丢的弃子,谁的身家背景、多少人命,乃至于军火成本,他都没看在眼中,只要能将敌人摧毁就好。此役等同背水一战,他会不惜代价取得胜利。

  看着盟友身陷险境,我也心焦如焚。

  “有进一步消息再向我汇报,”奥克塔维亚指示,“可能的话,留下戴克索·欧·忒勒玛纳斯的命,其余人无所谓,他父亲或裘利家的人杀了无妨。”

  “遵命。”老将行礼,影像消失。奥克塔维亚叹了口气,貌似疲惫,这才转身望向晨曦骑士,露出一副和失散多年的孩子重逢的表情。“卡西乌斯——”年轻骑士先鞠躬,然后最高统治者上前拥抱,在他额头轻吻。从前她也和野马如此亲昵。“听到你在火星南极的遭遇,我非常难过,还以为你不可能活下来。”

  “艾迦会这么判断也无可厚非,反而是我该向最高统治者致歉,花了太久时间了结个人恩怨,没能尽快回来让您安心。”

  “我懂。”奥克塔维亚对我不屑一顾,目光落在野马身上,“看来你赢得挺漂亮,卡西乌斯。你们两个都是,”她又往胡狼点点头,脸上没有笑容,“有你助阵,这场仗用不了多少时间。”

  “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胡狼露出奸笑。

  “嗯,”奥克塔维亚语气有些异样,仿佛想起什么往事。她手指拂过卡西乌斯结实的脖子。“他们想吊死你?”

  “想归想,但办不到。”卡西乌斯咧嘴一笑。

  “这让我想到洛恩年轻的时候。”我知道,她也说过弗吉尼娅让她想起年轻的自己,与胡狼相比,奥克塔维亚或许对手下还多了一丝关注,不过无论如何她也只是将人当作工具,以别人的情感与忠诚保护自己。最高统治者伸手朝我一挥,看见我脸上戴着口套,眉心一蹙。“知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所有会对战果造成影响的……”

  “根据目前得到的线索,他应该是想直接攻打城塞。”

  “卡西乌斯,别再说了……”野马叫道,“她根本不是真心善待你!”

  “难道你就真心?”奥克塔维亚问,“大家都知道你究竟在乎的是什么,弗吉尼娅,他们也知道你使出什么手段来达成目的。”

  “空中还是地面?”胡狼开口,“从哪里进攻?”

  “据我所知是地面。”

  “之前怎么没提?”

  “你忙着看戴罗的手啊,好像没空理我。”

  胡狼不搭理这句讽刺。“月球上没有钻爪机?”

  “都废了,连旧矿坑里也清除得一干二净,”奥克塔维亚回答,“派人确认过。”

  “攻击部队应该会由佛勒洛和裘利指挥,”胡狼继续说,“这两人是戴罗手下大将,也是他能夺走卫星级战舰的主要原因。”

  “佛勒洛——是那个黑曜种对吧?”最高统治者问。

  “黑曜种女王,”野马说,“你该和她见个面,赛菲看到你一定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黑曜种、女王……他们组织起来了?”奥克塔维亚露出警戒神情,又向卡西乌斯询问,“真的吗?议政官团队之前分析过,认为他们不可能跨越部落组织。”

  “预测有误。”卡西乌斯回答。

  安东尼娅总算逮到机会,赶紧开口,希望得到最高统治者注意。“最高统治者,联盟仅限于受戴罗影响的黑曜种,也就是火星南极那些部落。”

  最高统治者没有理会。“我不太放心。城塞里头也有几百个黑曜种……”

  “他们依旧忠诚。”艾迦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