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住气息,期待奥利安会通过对讲机要求航天飞机降落,或下令镰翼艇攻击航天飞机引擎。结果什么回应也没有。母亲大概还在泡茶,心里思念儿子又不知去向,不知是否平安,而我只能祈祷她无法隔着虚空与我感同身受,体会不到我这改造后的身躯与再怎么愚昧武勇也难以承受的恐惧。无论如何,我还是害怕。不仅担心自己,也担心野马。

  隔着箱子可以继续听见安东尼娅与卡西乌斯对话。卡西乌斯发送紧急信号,片刻后,有个冷冰冰、带噪声的声音传来。

  “月球防卫部攻击舰克罗诺斯号呼叫萨佩顿级航天飞机,收到奥林匹亚级救难信号,请表明身份。”

  “克罗诺斯号,我是晨曦骑士,认证代码787EchoAlpha91227。目前从敌军旗舰逃出,请求护送与降落许可;同船者有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并携带贵重物品,敌船正在追踪。”

  沉默一阵后对方回答。“收到。代码确认完毕,请保持频道,由变幻骑士与您接洽。”对讲机传出的声音背景中能听到艾迦在讲话,我更加畏惧。她果然逃过了冰原那一劫,还顺利回到月球。

  “卡西乌斯?你还活着?”

  “算是。”

  “你带了什么?”

  “收割者,弗吉尼娅,阿瑞斯的尸体。”

  “尸体……给我看看。”

  有脚步声靠近箱子,打开后,卡西乌斯先搬出野马,再将我也丢到地上的全息机旁,投影出来的艾迦既小又暗,望着我们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淡漠。安东尼娅拿着塞弗罗那把枪指着我头颅,卡西乌斯揪着塞弗罗的莫西干头发,给她看脸。

  “了不起,贝娄那,”艾迦的语调总算透出内心兴奋,“了不起,真让你办到了。最高统治者在城塞等候你。”

  “过去之前,我要你先保证不会加害弗吉尼娅。”

  “说什么傻话?”话虽如此,安东尼娅依旧顾忌手中有锐蛇的卡西乌斯,“她是叛徒。”

  “囚禁就好,”卡西乌斯说,“不需要处决和刑讯逼供。艾迦,我要听你亲口担保,否则就把船开走。戴罗杀了你的姐妹,想不想报仇你自己决定。”

  “我接受,”艾迦响应,“不会有人加害于她,而且我可以保证奥克塔维亚也不会反对,与外缘区谈判也还用得着。我现在就派战斗机中队过去,你将航道转向41'13'25,沿轨道绕行,之后火星雄狮号会发送降落许可。目前不方便让你直接停在月球,不过奥古斯都大统领一小时内就会过来和最高统治者会晤,想必他不介意送你们一程。”

  “火星大统领要到月球?”卡西乌斯问,“没看见他的舰队。”

  “他当然要过来。”艾迦回答,“他看准了戴罗不会真的进攻火星,所有舰队都埋伏在月球另一侧。红星舰队向我父亲那边进攻根本是自投罗网。”

  

  第五十九章 火星雄狮

  

  野马和我被身着黑甲的黑曜种拖下货舱梯板,他们个个体形都不比拉格纳小,制服上别着雄狮标志。我试着踢踹挣扎,黑曜种就拿出两米长的离子矛朝我肚子一抵,电得我浑身抽筋、通体剧痛。倒在地上后,他们揪我头发起身,正好跪在那儿盯着塞弗罗的遗体。他再也无法睁眼,这或许是种幸福。他的嘴唇沾了血变成粉红色。野马想站起来,也被黑曜种往腹部重捶一拳,发出一声闷哼后同样只能跪地喘气。黑曜种甚至强迫卡西乌斯也先跪着。

  反倒是安东尼娅先与骨骑同胞会合。莱拉丝也穿着黑色甲冑站在我们面前,双肩和护胸中央都有金色徽章,是张嘴号叫的金色骷髅,加上铠甲左右还嵌着人骨,装饰虽然野蛮,却充分显示出骨骑元老的地位。她宛如胡狼版的塞弗罗。莱拉丝头发剃光,小头锐面,又生了对凹陷且无情的眼睛,仿佛厌恶宇宙间的一切。莱拉丝背后站着十名年轻圣痕者,每个人都剃了光头才上战场。“扫描检查。”

  她下令。

  “你这什么意思?”卡西乌斯质问。

  “胡狼的意思。”莱拉丝监督部下滴水不漏,卡西乌斯也只能忍气吞声,“他可不希望你们耍小手段。”

  “我有最高统治者担保,”他说,“我们是要带收割者和弗吉尼娅去月球城塞。”

  “我明白,这边也有收到联络,很快就会过去。”莱拉丝招手要他站起来给部下确认无电波或辐射信号。卡西乌斯拍掉膝上的尘埃,我只能继续跪着。她又望向被黑曜种拖下船梯的塞弗罗,亲自过去探探脉搏,发出冷笑。“干得好,贝娄那。”

  另一个骨骑轻声赞叹。那人眼光炽烈,颧骨如大理石雕像,连手指也刺了青,用上了色的指甲压着下唇。“巴卡的骨头能卖多少钱?”

  “非卖品。”卡西乌斯回答。

  那人笑得傲慢。“什么都能买卖。一根肋骨一千万如何?”

  “不卖。”

  “一亿好了。贝娄那……”

  “瓦利-瑞斯副将,请记住,我的头衔是晨曦骑士,要不要加上先生二字随你便。阿瑞斯的遗体所有权归殖民地联合会,不是我想卖就能卖。别再纠缠不休,否则我和你就只能来硬的了。”

  “来硬的?”原来他就是塔克特斯的哥哥,“是哪儿硬啊?”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惹人厌的嘴脸,内心不由得有些庆幸。原来塔克特斯在这家人里算正常的了。

  “下流。”野马的齿间还有血迹。

  “下流?”塔克特斯的哥哥说,“那么漂亮的嘴可不是这么用的。”

  卡西乌斯上前一步,其余骨骑的手立刻搭上剑柄。

  “塔苏斯,闭嘴。”莱拉丝歪头听着对讲机,塔苏斯走回去时还用鼻孔瞪人。“是,主君,”她回应,“巴卡死了,我刚才确认了。”

  安东尼娅凑过去。“阿德里乌斯吗?让我跟他讲话。”才说完她马上伸出手。

  “安东尼娅想跟你讲话,”莱拉丝停顿几秒才转头,“他说可以之后再谈。塔苏斯、诺法斯,给收割者解开手铐,把他押好。”

  “弗吉尼娅呢?”塔苏斯问。

  “谁动她谁就没命,”卡西乌斯问,“你们知道这一点儿就够了。”尽管他努力掩饰,眼底还是流露一丝畏惧。如果有选择,卡西乌斯根本不会带野马到这里来。胡狼的走狗和最高统治者的部下不同,他们行径卑劣,难以预料,在这个当下,艾迦的承诺显得无足轻重。奥克塔维亚为什么要将我们先送到这儿?

  “没人会动你的战利品,”莱拉丝的语气还是怪怪的,“收割者除外。”

  “我要送他到——”

  “我们知道。但主君想清算昔日恩怨,你降落的同时最高统治者已经同意了,就当作多一层防备。”她将通信仪递来,卡西乌斯看完屏幕,立刻面色发白,朝我瞥了一眼。“所以现在你是要让我办正事,还是真的要打一场?”

  他别无选择,只能按下遥控器,打开我双手和躯干的锁。塔苏斯与诺法斯上来,将我双臂扳开,以鞭形锐蛇缠紧手腕,用力向外拉扯,我的肩膀被磨得几乎脱臼。

  “你打算袖手旁观吗?”野马吼道,“你满口的荣誉到哪儿去了?你整个人生都是装出来的吗?”卡西乌斯本想说些什么,但野马已经往他脚边呸了一口口水。

  安东尼娅露出一个丑恶笑容,看我受苦就志得意满。莱拉丝从卡西乌斯手中取走我的锐蛇,带到护送航天飞机的镰翼艇后侧,举起我那把甩刀,放进尚未冷却仍在闷烧的引擎。

  “收割者,你是在我家小弟身上撒过尿吗?不然他怎么那么死心塌地?”等候时,塔苏斯又开口说道。

  他一弯腰,喷了香水的头发就往我眼睛刺,这群人里只有他没理发。“不过呢,你也不是第一个开发那领域的人啦。懂我意思吧?”

  我直视前方。

  “他左撇子还是右撇子?”莱拉丝回头问。

  “右。”卡西乌斯回答。

  “保罗斯,拿止血带来。”她又吩咐。

  我会意后全身血液冰冷,现实世界变得遥远模糊,仿佛一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即使橡皮已经箍紧我右前臂,针扎般的感受在手指流窜。

  然后,我听见敌人来到。

  那双黑靴踏步而来。

  所有人态度大变。因为感到畏惧。

  骨骑左右让开,迎接主子从走道踏进机库。他身旁还有十二名高大剃发的金种护卫,人人都是维克翠那种体态,衣领和锐蛇上看得到金色骷髅笑脸,肩膀披着骨骸,是敌人被砍下的指节(包括洛恩、费彻纳还有号叫者)。我的岁月一点儿一点儿毁在这些人手中,他们浑身散发傲慢气息,注视我时眼里找不到嫌恶,只是失去同理心后纯粹的虚无。

  我之前说自己不恨胡狼果然是谎话。他缓步走来,腰间磁扣皮套内的手枪就是杀死叔叔的凶器。胡狼穿着金色盔甲,缀以金狮怒吼纹饰,躯干两侧嵌上人类肋骨,骨头上刻了密密麻麻的图文,我没办法看清。他头发往一边侧分,手拿银色触控笔转了又转,没完没了。安东尼娅上前,但很快又停下脚步,因为发现胡狼是走向塞弗罗而不是自己。

  “很好,骨头完整,”他查看血淋淋的遗体后来到妹妹面前,“好久不见,弗吉尼娅。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我对你无话可说,”她咬牙道,“对怪物有什么话好说的?”

  “嗯。”胡狼以两根手指端起妹妹的下巴,卡西乌斯见状,手立刻就搭上锐蛇,可是一旦出手就会当即被莱拉丝等一干人碎尸万段。“我们要一起熬过去,”他声音很轻,“你还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吗?”

  “不记得。”

  “很小的时候,妈妈刚走那阵子,我哭个不停,你说你绝对不会离开,但克劳狄乌斯一找你,你就彻头彻尾忘掉我的存在。我留在空荡荡的大屋里流泪,那时我就体认到,人拥有的终究只是自己。”他轻轻点了野马鼻子一下,“妹妹,接下来这几个钟头,我将会挖掘出你真正的样貌,能看到埋藏在这外表底下的东西真是令人兴奋。”

  胡狼走过来给我解开口套。尽管跪着,我的体形还是比他高大,光体重就多了五十千克。但他犹如海洋,既广且深,诡谲幽暗,埋藏无穷威力,沉默却如雷鸣,慑人心魄。我看得到他父亲的影子。如今落入了这人的局里,我不禁担忧所有努力终将枉然。

  “又见面了,”胡狼开口,但我没有回答,“认得吗?”

  他用笔点了点甲冑上的肋骨,我们的距离缩短后,我看清了上面刻的东西。“以前我父亲说,人的地位取决于自身的行为,可是我倒觉得是取决于对手,你怎么看?”他靠得更近,一条肋骨上的图案是戴着尖刺日冕头盔的人,另外一条则是箱里装了颗头颅。

  胡狼拆下费彻纳的肋架挂在身上炫耀。

  我怒火中烧,扑过去想咬他的脸,喉咙发出低吼,仿佛受创的猛兽,野马听见一脸错愕。但我被他手下压制着,气到浑身发抖,却只能在胡狼面前蠕动挣扎。卡西乌斯瞪着地板,特意避开了野马的目光。我发出的声音粗哑得像是变了个人,只有胡狼能召唤出一个人灵魂最深处的黑暗。“我一定会扒下你的皮。”

  他似是对我感到厌倦,翻个白眼后弹弹手指。“嘴还是塞起来吧。”塔苏斯立刻给我戴上口套,胡狼才转身就敞开双臂,乍看像是要迎接久别重逢的老友来参加宴会。“卡西乌斯!安东尼娅!”他说,“立下大功的英雄……啊,亲爱的……这是怎么回事?”胡狼看着她的脸问。之前被囚时,我曾在他身上闻过安东尼娅的香水味,也注意到两人擦身而过时安东尼娅会以指甲抠抠胡狼颈部,他们关系亲昵,可见一斑。他用手端起安东尼娅的下巴,歪头打量。“是戴罗干的吗?”

  “是我姐。”她纠正道,显然不喜欢被胡狼这么观察。安东尼娅被我们关起来时,关心自己的脸更甚于悼念母亲。“别担心,我会叫她付出代价,而且也会把脸整好。”说完后,她将头缩了回去。

  “别,”胡狼提高声音,“干吗整?”

  “丑死了。”

  “丑?亲爱的,疤痕是我们真正的容貌,诉说出每个人的故事。”

  “这是维克翠的故事,不是我的。”

  “你还是很美。”胡狼温柔地拉过安东尼娅的下巴,在嘴唇上留下很轻的吻。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是真心,如野马所言。每一个人在阿德里乌斯眼里都只是块肉。只可惜,即便安东尼娅这样难得一见的蛇蝎美人,心里依旧藏了渴望被爱、被珍惜的心情。胡狼最擅长利用这种弱点。

  “这是巴卡的遗物。”安东尼娅交出塞弗罗的枪。

  胡狼用拇指抚摸枪柄上的号叫者雕饰。“十分别致。”他取下自己原本的配枪,丢给旁边保镖,将塞弗罗的武器据为己有。当然了,我们的所有物是他最好的战利品。

  通信仪屏幕闪烁,他举手示意所有人安静。“元帅,什么事?”

  灰烬之王的头被投影到半空,影像巨大而怪异。他的两道眉毛十分浓密,底下的金眸深沉,下颌肉垂在军服黑色高领上方。“奥古斯都,敌方舰队进攻了,第一波是火炬船。”

  “是来救他的吧?”卡西乌斯说。

  “数量多少?”胡狼问。

  “超过六十,半数带着红狐徽记。”

  “要我亮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