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赫莉蒂自嘲解闷,我好奇的却是为何选在此时吐露心事。她主动来找我,刚才我还以为是想慰问,但从一开始赫莉蒂身上就有酒味,所以其实是她不想独处,于是找上唯一见过崔格的人。我放下通信仪。

  “我告诉他不必跟来,但心里知道我走等同拖他一起走。我还跟妈妈说会照顾他。我一直没机会和家里说他已经走了。搞不好我妈以为两人都死了。”

  “那你未婚夫呢?”我问,“叫伊法瑞对吧?”

  “你还记得啊?”

  “当然,也记得他是月球人。”

  赫莉蒂盯着我好一会儿。“嗯,小伊人很好,之前在云城的私人安保企业上班,专长是追查高价财物流向,例如绘画雕塑艺品或珠宝之类。很可爱的男孩。我们进入第十三军团后有休假,就去了一趟金星沙滩,大家在主题酒吧碰面,小伊完全不认得我和崔格,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什么阿瑞斯之子。不过救你出来后,我趁着跑补给线的机会和他搭上了几句话,用的是网吧线路。再过了一周,我才告诉他崔格死了,结果就收到他回讯说也要参与地下活动,预备加入月球的阿瑞斯之子。之后就没听到消息。”

  “应该没事的。”我说。

  “谢了,不过我们都很清楚月球最近情势多乱。”她耸耸肩,抠了一会儿搬重物磨出来的手茧,手肘撞我一下。“我只是想跟你说,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得到别人赞美,也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士兵,但还是想告诉你。”

  “崔格看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会。他在的话搞不好都要高兴到尿裤子了,我们可是要去——”

  赫莉蒂说到一半停下,全息警示音哔哔响,一个蓝种通信官也特地过来告知。我赶快拿起通信仪,发现有一条讯息正对整个小行星带播送。这是从火星出发并穿越小行星带后初次得到的信号。

  “播出来!”她叫道。我按下后,一段录像跳出来,背景在一间灰暗的拷问室,有个人浑身是血地被拷在椅子上,胡狼走过去站在他背后。

  “那是——”赫莉蒂在我背后低呼。

  “嗯。”我回答。是纳罗叔叔。

  胡狼举起手枪。“戴罗,这场戏拖太久了,我们该好好聊聊。骨骑在外层空间发现他们破坏信号塔,这家伙看起来不怎么样,嘴巴倒是很硬。我想套些你的消息出来,结果他差点儿咬断舌头也不肯跟我讲话。跟你一比真是挺讽刺的。”他走到叔叔身后,“我不要条件交换,不要你任何东西,只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枪有我的手掌大小,是线条纤细的灰色金属。座位上的蓝种倒抽了一口气,塞弗罗冲进舰桥时,正好播到胡狼用枪口抵住叔叔脑袋,纳罗的眼睛飘向摄影机。

  “抱歉,戴罗,我会跟你父亲说——”

  胡狼扣下扳机,叔叔瘫在椅子上,我觉得又有一部分的自我坠进黑暗,找不回来。“关掉。”我麻木地说,内心涌现无数回忆——小时候纳罗给我戴上防烤衣的头罩,我们在桂冠庆典上嬉闹,伊欧被处死后,他在台下哀伤的眼神,还有叔叔的笑脸……

  “长官,根据时间标记,判断事发生在三周前,”蓝种通信官芙嘉悄悄地说,“由于信号受到妨碍,所以没有立刻接收。”

  “其余船舰也有收到吗?”我小声问。

  “报告长官,目前无法确定,但是目前干扰降低,又是通过脉冲频率播送,应该所有人都能看见。”

  我还吩咐奥利安要维持全舰扫描信号,希望早点和贾王连接上。看来拦不住了。

  “该死。”塞弗罗嘀咕。

  “为何?”赫莉蒂问。

  “这等于是在自己舰队放了把火。”我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高低色族原本的紧绷气氛还没消弭,却给胡狼煽风点火,这下一定会内讧。叔叔之前和拉格纳一样受众人敬爱,连我现在都仍在震惊,不敢相信纳罗就这么死去。

  “我们该怎么办?”塞弗罗问,“戴罗?”

  “赫莉蒂,叫醒号叫者,”我回答,“舵手,后引擎开到最大,四小时内一定要返回主舰队;通信官,跟野马、奥利安联机,忒勒玛纳斯也加进来。”

  赫莉蒂起身立正。“遵命。”

  虽然信号不够好,所幸仍能联络奥利安,我要她封锁全舰舰桥与炮台控制权,避免有人想要轰炸金种盟军。又过了三十分钟才接通野马,塞弗罗带着维克翠站到我背后,忒勒玛纳斯家族其他人在自己的船上。信号不良,野马的脸上一直有噪声压过。她正跑过走道,身边有两个金种和几个女武神的战士。“戴罗,你们知道了吗?”她能看见我背后有别人。

  “我三十分钟前才看见。”

  “抱歉——”

  “什么情况?”

  “我们比较早收到,然后不知哪个浑蛋转寄到所有通信主机,”野马证实了我的担忧,“整个舰队都看到了,戴罗……现在好几艘船上都有人扬言铲除高色族,十五分钟前珀耳塞福涅怒吼号三个金种被红种杀害,我自己一个军官被迫跟两个黑曜种动手,是对方先攻击她。黑曜种死了。”

  “真是一团烂屎。”塞弗罗叹道。

  “我现在疏散自己人回去。”野马那边传出枪响。

  “你在哪?”我问。

  “晨星号。”

  “你为什么在那儿?赶快走啊。”

  “还有部下在,七个金种去引擎层支持后勤,不能丢下。”

  “我派父亲的亲卫队过去,”戴克索从自己的火炬船发讯,“他们会救你出来。”

  “别傻了。”塞弗罗说。

  “不要来,”野马也立刻拒绝,“现在金种过来,就是双方血战到你死我亡。戴罗,只有你回来才能解决这次危机。”

  “还要几小时。”

  “尽快吧。另外……有人攻击监狱。我猜目标是抓卡西乌斯来处刑。”

  塞弗罗与我交换一个眼神。“先去找赛菲,和她待在一起,”我说,“撑到我们回去。”

  “找赛菲?……戴罗,就是她起的头。”

  

  第五十四章 小妖怪和金种

  

  战斗航天飞机降落在晨星号的备用码头,野马应该在这里等待,但没有露面,她说要救援的金种也没有到,只有狄奥多拉率领一群阿瑞斯之子迎接,她手上没有武器,身边却围绕一群装备齐全的士兵,看起来十分突兀。但所有人都听她指挥。狄奥多拉说明了大致经过:纳罗叔叔被敌人处决的消息传开后,各处有零星冲突,渐渐演变成双方枪战,然后延烧到别的船舰,这条旗舰也无法幸免。

  “野马被赛菲那边的人带走,卡西乌斯和所有高色族战俘也是。”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我带了什么人来。

  “野蛮人真要不得,”维克翠咕哝,“要是杀了她一切就毁了。”

  “他们不会杀她的,”我回答,“赛菲知道野马和自己同一阵线。”

  “那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赫莉蒂问。

  “打着正义的旗帜吧。”维克翠被塞弗罗瞟了一眼。

  “不是,”我说,“我觉得不是,应该另有原因才对。”

  “这下可好,”维克翠朝太空点点头,“忒勒玛纳斯似乎不肯松手。”另一艘航天飞机进了机库,我们围过去等它降落,但船梯还没放下就有人跳了出来,戴克索、卡珐克斯、绥克莎,以及我没见过的另外两个姐妹跳出来,重重落地。他们全副武装,卡珐克斯一条胳膊还用绷带吊着,后面跟着三十多个金种部下,算得上是支小军队了。

  “这样会害死所有人吧。”赫莉蒂说。

  塞弗罗站在旁边打量这支登船的作战部队。“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的话终于又多起来了。

  “卡珐克斯,你这是在做什么?”我站在机库里质问他们。

  “来救弗吉尼娅啊。”他大叫着,脚步完全没停,直到我出面阻拦,挡住进入内部的通路。他一副要直接撞开我的模样。“不能把她交给那些野蛮人!”

  “我说过要你们先留在自己船上。”

  “问题是我们服从的是弗吉尼娅,不是你。”戴克索开口,“会有什么后果我们自己明白,但保护家人是第一优先。”

  “野马都吩咐了不要带骑士过来。”

  “情况不一样。”卡珐克斯低吼。

  “你们想在这里开战吗?让舰队就此分裂?想的话,最快的方式的确就是带着金种武力冲进去。”

  “难不成要眼睁睁看她死吗?”卡珐克斯又说。

  “如果对方是因为你们冲进去才不得不杀她呢?”我这么一问,他终于冷静一点儿了,“要是被你们逼到死角,他们会不会拿野马的性命相逼?”我凑近一点儿,让卡珐克斯看见自己也心焦如焚,同时让我的声音能传到戴克索那里。“卡珐克斯,听我说,你们这么做等于不给黑曜种其他路走,只能反击。更糟的是,你们很清楚他们现在有足够的战力。交给我处理,我会带她回来。你们要是硬闯,恐怕明天我们就要一起守灵。”

  卡珐克斯回头看看儿子,他一向都会参考戴克索的意见。看戴克索点头,我松了口气。“好吧,”卡珐克斯回答,“但收割者,我要和你一起过去。孩子,留下来等我通知,要是我死了,你们就火力全开吧。”

  “是,父亲。”

  我心头踏实了些,回到自己的队伍。“塞弗罗呢?”

  我和忒勒玛纳斯家沟通的短短几分钟内,他居然就这么溜走,打什么算盘我也摸不透,只好先带着维克翠与卡珐克斯进船。赫莉蒂通过阿瑞斯之子的情报和植入眼球的芯片负责领路。她的部下在主机库内找到暴民,对方扬言要审判卡西乌斯,罪名是杀害数十名组织成员,其中当然包含阿瑞斯本人。野马则不见踪影。她到哪儿去了?正常来说,这种时候她应该要躲起来,一有机会就与我们会合。难道被黑曜种捉走了?或是落入更糟的情况?连接机库的走道人满为患,我们得将红种、黑曜种一个个推开才进得去。

  大家鼓噪推挤,我可以从他们头顶上看到机库中间那座二十米的高架上有几十个黑曜种与红种昂首阔步,带头的正是赛菲。已经有七个金种被他们拿橡胶缆绳吊死,尸体脚尖离群众高达五米,头皮被削下。由于金种骨骼比其他人种坚固,这七人得经历数分钟的痛苦才会开始脑部缺氧,这个期间必须忍受底下的咒骂、吐唾沫,或拿螺钉、扳手、瓶罐之类的东西乱砸。遗体的下巴到胸前凝固一大片血,因为舌头被静者赛菲切下。卡西乌斯和剩下几名囚犯也被带上走道,等候受刑。他们跪在旁边,显然已遭受毒打。唯一庆幸的是我没看到野马。卡西乌斯被扒掉上衣,厚实的胸膛被人烙印甩刀图案。

  “赛菲!”我高呼着,但她听不见。我还是没看见塞弗罗。机库本来仅能容纳一万人,现在挤了两万五千人,很多人携带武器,有部分在上周的战斗中受伤。他们全都想看热闹。黑曜种在人群中异常高大,低阶色族仿佛融为一片汪洋,而他们是海中的岛屿。现在回想,我本来就不该将大量伤兵和获救者集中在同一艘船,情绪太容易被挑拨了。众人察觉我到场,还特地让开一条路,高呼我的名字,以为我也是来见证正义得到伸张。那凶残的氛围令我背脊发凉。此刻押解卡西乌斯的人中有一名绿种人,就是那个在火卫一给我咖啡的人。其余面孔我没有印象。

  渐渐,所有人都知道我来了。以我为中心,一片死寂如涟漪般往外扩散。高架上的赛菲终于看见我了。

  “赛菲!”我吼道,“赛菲!”我喊了几回她才听见,“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你做不到的事。”她朝着下方以黑曜种语言大叫,声音中并无愤怒,而是坦然接受自己执行了这虽不荣誉却不得不为的举动。赛菲化身来自冥界的复仇英灵,白发垂在背后,手中刀刃沾染死者舌根的血液。我这样信任她,请她为这艘船起新名,但狮子虽愿意让人接近,不代表就失去兽性。卡珐克斯因这场面吓得不浅,眼看就要叫自家人过来大开杀戒,多亏维克翠扣着他的手臂请他缓缓。可是就连维克翠的眼神也透出恐慌,不只是因为头顶上的俘虏,她也担忧自己会遭到何种待遇。

  果然不该带任何金种过来。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你一路埋头苦干,就忘记看清脚下,等你意识到,早就连膝盖都埋进流沙里。我就是碰上这种状况。周围暴民的反应难以预测,上方带头的女黑曜种体内继承了艾莉娅·雪雀的血脉,我的防御只有几名阿瑞斯之子和黑曜种。赫莉蒂掏出手枪,维克翠袖子底下的锐蛇蠢蠢欲动,就这么直接踏入会场太鲁莽,要是走错一步,一切都会在转瞬间结束。

  “野马呢?”我朝赛菲高声发问,“你该不会杀死她了吧?”

  “她吗?不。狮族之女带我们离开冰原,于我们有恩。可是她会妨碍公正裁决,只好先关起来。”至少她性命无虞,谢天谢地。

  “那这里是怎样?”我继续问,“公正裁决?就像你母亲把拉格纳派回去的朋友都用铁链吊死在山峰上吗?”

  “那是冰原的法则。”

  “但是赛菲,你不在冰原,而是在我的船上。”

  “你的船?”低阶色族不会接受这种说法,“你的船是我们流血流汗打下来的。”

  “的确,这是所有人的功劳,”我回答,“你还对冰原念念不忘吗?当初离开南极是因为你发现过去的生活是个骗局,一切都受到奴隶主人的操弄,于是就答应跟随我。现在看来,你似乎无法履行自己的承诺。”

  “你就可以吗?你承诺过我的族人会平安,”赛菲的斧头往下面一指,喊得声嘶力竭,所有的失落与愤怒都爆出来,“我亲眼看到这些人干了什么好事,我知道金种都是怎么打仗、有什么船只武器。和他们多费唇舌没有用,金种只听得懂一种语言,那就是鲜血。只要他们还活着,还能发声,我的同胞绝不会安全。金种手上的力量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