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三十一号房!”塞弗罗和我这才回神,追到走廊,撞倒了正在调整全息投影的绿种人。野马跟过来,一行人赶到牢房区大门,维克翠狂捶吼叫说要进去,终于等到门板嗡嗡开启,我们没空和警卫说明,他们还在慌乱整装。

  囚犯喊叫此起彼落,但我还是听见“砰、砰、砰”的声音。抵达现场时只见安东尼娅蹲在蓟草旁边,双手穿过栏杆,手上沾满鲜血,指头上还黏着卷发。前号叫者成员的颅骨已经凹陷,但安东尼娅还再拉起来往栏杆作最后一击。维克翠马上推开磁力牢门。

  安东尼娅完事起身,对着姐姐微微扬起嘴角、举起双手,一派无辜天真。“小心点儿,”她还出言挑衅,“小维维,你可别冲动,只剩我能给你们情报了,除非你想一头栽进胡狼嘴里……”

  维克翠依旧出手打烂了妹妹的脸。隔着十米外都能听见骨头裂开的声音。安东尼娅向后缩,想要躲开,却被姐姐架在墙壁痛殴。维克翠的招式精准,宛如机械,而且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肘击、膝蹴,她将我们学过的武术发挥得透彻。安东尼娅抵抗时连指甲都嵌进了姐姐的手臂。那方传来的声响逐渐浑浊,有更多液体喷溅,她终于没了力气,肢体瘫软。维克翠还不肯停手,我在旁边也无意介入。对于安东尼娅,我也只剩仇恨,我心中还是有个黑暗面希望她多吃点儿苦头。

  塞弗罗推开我朝维克翠扑过去,努力揪开她右手,并以左臂扣住她颈部,两腿先攻下盘让她往后倒,接着箍紧她腰部,不给她反抗余地。得救后,安东尼娅往旁边一倒,野马纵身上前护住,免得头盖骨敲到小床的金属支架,恐怕不死也会重伤。我跪在栏杆前探着蓟草脉搏,心里其实明白只是枉然。她整个脑袋都凹进去了。我瞪了半天,疑惑自己怎么没有一丝恶心恐惧。

  我心中有某个地方死去了。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我怎么都没察觉?

  野马大叫要找黄种,警卫立刻去联络。我摇摇头,回了神。

  塞弗罗放手,维克翠给他勒到猛咳不止,怒火中烧地用力将他推开。野马也放下安东尼娅。她鼻子全碎,吐息仿佛打鼾,脸也不成形了,断牙卡在烂掉的嘴唇上,要不是有头发和印记,恐怕谁也不知道这人是金种。维克翠瞧也不瞧她一眼,径自走掉,不小心挡路的灰种都被狠狠拨开,有两人还因此跌倒。

  “维克翠——”我朝她喊,但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回过头,眼睛红彤彤,但不是因为气愤,而是无尽的悲哀。她的指节也破皮了。“以前我还给她绑过辫子,”维克翠勉强挤出声音,“真不知道她长大怎么会变成这种人,为什么和我完全不同。”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也嵌着妹妹的牙齿碎片,拔出后对着灯光观看,好像第一次捡到海玻璃的孩子。但她很快就一阵颤抖,满脸惊恐,把牙扔在钢板地面,发出“当”一声。维克翠的眼神飘向我背后的塞弗罗。“我告诉过你了。”

  稍晚,医生还在给安东尼娅治疗,阿瑞斯之子则前往蓟草原本乘坐的火炬船提丰号,收拾她的遗物,并在柜子暗层找到一团特地保存起来的臭狼毛。废物拿出来后,塞弗罗不禁喉咙一哽。

  “是蓟草解下来的。”小丑说,第一批号叫者围在喷射管前给蓟草送别。野马不愿打扰,所以躲在墙角。只有卵石、废物、塞弗罗和我。“院训时,安东尼娅被胡狼挂在十字架上,是蓟草去给她松绑。”

  “我都忘了。”我说。

  塞弗罗鼻子一哼。“这什么世界。”

  “记不记得,那时莉娅不敢给羊扒皮,你还和蓟草串通故意要激她?逼她坚强一点儿?”卵石说得嘴角都扬起了,塞弗罗也笑了。

  “笑什么笑?”小丑说,“你那时候还在吃蘑菇、对着月亮鬼叫咧。”

  “我有看到,”塞弗罗说,“我一直都有在看。”

  “老大,你这样听起来很变态,”废物打趣道,“而且你偷看大家的时候都在干吗啊?”

  “还用问?一定是躲在树丛打手枪。”我说。

  塞弗罗又哼一声。“大家都睡了我才会做。”

  “恶心死了。”卵石皱着鼻子,拿出号叫者斗篷,“小蓟草,狼嚎不息。”她眼里那分温柔令人不忍直视,没有任何控诉与愤怒,真诚为朋友送终。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喜爱这群人,包括洛克在内。大家致哀后,蓟草也追随拉格纳和洛克,展开前往太阳的旅程。小丑和卵石离开时手牵着手,废物还在旁边不停胡言乱语。我笑着目送三人离去,塞弗罗没走,野马也还在角落。

  “维克翠那句‘我告诉过你了’是什么意思?”我问。

  塞弗罗瞥了野马一眼。“算了,无所谓,”他作势要走,却踌躇不前,“她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我。”

  “噢……”

  “别难过,塞弗罗,”野马开口,“她最近情绪压力一定很大。”

  “的确。”塞弗罗靠着墙壁,“而且可能是我的问题吧,我说……”他做了个鬼脸,“开战前我跟她说我爱她。你们猜猜她怎么回答?”

  “谢谢你的爱?”野马随口说。

  他额头一皱。“不是,她说我傻。搞不好她还真说对了。我大概是读错书,所以急昏头了吧。”

  塞弗罗看着地板,若有所思,野马朝我点头示意,要我赶快说说话。

  “塞弗罗,你毛病的确不少。例如很臭、很矮、刺青品位很莫名其妙,挑的色情片更……怪到不行。还有,你那脚趾甲到底怎么回事?”

  他头一偏瞪过来。“什么怎么回事?”

  “太长了啊,老弟。你……不觉得该剪了吗?”

  “才不要,可以勾住东西很方便。”

  我眯着眼睛,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玩笑话,只能硬着头皮给予鼓励。“总之老弟,虽然你有很多缺点,但无论如何都不傻。”

  塞弗罗的表情很难分辨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她觉得自己连血液都是毒的,在牢房那话也是这意思。她迟早会毁掉一切,所以要我趁早跟她保持距离。”

  “她是在害怕。”野马说,“尤其经历过这些。”

  “现在一切还没结束……”他靠墙坐下,头也往后一靠,“这好像是注定哪,冤冤相报何时了……”

  “至少木星那场算是赢了。”我安慰他。

  “就算每场都赢,不代表最后就能胜利。”塞弗罗咕哝,“胡狼一定还有什么诡计,奥克塔维亚也只是略有损伤。权杖舰队比宝剑舰队更大,一定也会从金星、水星调度兵力,所以最后大概是一比三。会有更多人死,我们认识的人也不例外。”

  野马微笑。“除非我们改变局势。”

  

  第五十三章 寂 静

  

  野马解释计划大纲,我们大笑几声,开始分析利弊得失,她则先带忒勒玛纳斯家的人回去主舰队。我和维克翠、号叫者留下来审问安东尼娅,并监督船只修整。

  明艳动人的安东尼娅已不复存在。伤势太重,完全毁容了。左眼窝骨近乎粉碎,鼻梁现在是平的,原本还完全陷进鼻腔,医生得用镊子夹出来。她嘴巴也肿了,空气一经过门牙就发出咝咝声。除此之外,还有颈部鞭打症及严重脑震荡。医疗团队起初把她当成船舰坠毁的伤员处置,后来才察觉脸上好几处痕迹都有朱庇特学院戒指的闪电图案。

  “正义的印记。”我说。塞弗罗听见翻了个白眼。“怎么?我也会说笑话啊。”

  “小收割者,我看你还是多练练吧。”

  我过去讯问时,安东尼娅左眼仍是一团黑色肿胀,右眼则怒气腾腾,但态度还算配合。或许此刻她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有生命危险,姐姐随时能回来收拾残局。

  依据她的情报,胡狼的最后通信是说他已为我们进攻火星进行准备,集中舰队,计划要夺回火卫一,也呼叫大罐头和其他殖民地联合会军事据点出兵增援。不过火星的金种、银种、赤铜种掀起一阵出走潮,赶赴月球或金星避难。该两地成为失势贵族的避难所。地球有过同样的历史,法国大革命后的伦敦,三次大战后北半球弥漫辐射,所以许多人避居新西兰。

  此处的一大问题是安东尼娅的情报无法验证,尤其现在行星间远程通信可谓回到石器时代。我们明白胡狼可能使用反间计,预期安东尼娅等人可能变成俘虏,以他们为诱饵启动陷阱。本来蓟草会是我们判断情报真伪的主要工具,安东尼娅杀她的手段虽冷血残酷,但就效益而言确实值得。

  赫莉蒂过来潘多拉号舰桥时,我正在试图对外联系,盘腿坐在前方观察站那儿,不断尝试登入贾王的数位情报节点。战舰内部时间已是深夜,灯光暗淡,只有蓝种轴心船员留在座位,带领船只朝主舰队会合。远方的朦胧形影是小行星正在旋转。赫莉蒂走到我旁边坐下。

  “提提神吧。”她递上锡杯。里头是咖啡。

  “怎么那么好?”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也睡不着吗?”

  “嗯,其实不大喜欢坐船——不准笑。”

  “身为军团的一员,这种体质很不方便吧。”

  “还用说吗?能在各种环境入睡就有成为好军人的一半资格。”

  “另一半呢?”

  “在任何地方都能大便、发呆,还有就算接到蠢命令也不会失控。”她手指轻叩地面,“都是因为引擎嗡嗡叫,听起来像黄蜂。”她甩掉靴子,“不介意吧?”

  “没关系,”我喝了一口,“这是威士忌吧。”

  “反应很快呢,”她眨起眼活像个淘气男孩,“很多人还在好奇目的地到底是哪里。你就老实跟他们说吧,应该都能接受的,继续保密大家晚上都不好睡。”

  “舰队里有几百个奸细,”我回答,“这是很肯定的。我可不想打电报到敌人那里去。”

  “也是,”她朝我手上的通信仪撇头,“还是没回应?”

  “小行星就够麻烦了,现在殖民地联合会一有机会就进行干扰。”

  “嗯,贾王把他们逼急了。”

  我们坐了一会儿没说话。赫莉蒂不太算能让人心情平静的人,但她出身农家,有种朴实的气质。

  在乡村中,一个人的名声好坏就看那人的言行,或是他养的狗是什么样。我与她有很多地方不同,却又存在着微妙的默契。

  “节哀顺变。”她开口。

  “你说哪一个?”

  “两个。你和那女的认识很久了吗?”

  “学院时代就认识,嘴巴很毒,但是个可靠的……”

  “……直到某一天她不可靠了。”

  我耸耸肩。

  “维克翠不大稳定。”

  “她自己说的吗?”我问。

  赫莉蒂轻笑。“怎么可能。”她拿出掺了药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燃,还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婉拒。战舰空调发出空洞的鸣叫。“这种寂静令人难受,”片刻之后,她说,“你被关在那种地方,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点头。“没有人问过我那时候是什么心情,”我说,“就是被关在箱子里时。”

  “也没有人和我提过崔格。”

  “你希望有人提吗?”

  “不希望。”

  “以前我都不在意的,”我说,“再怎么安静也无妨。”

  “年纪一大就会自己制造声音了。”

  “在莱科斯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是坐在那边凝视黑暗。”

  “凝视黑暗啊。听起来挺有气势。”她的鼻子喷出烟,“我们小时候是和玉米一起长大,听起来很平凡吧。不管朝哪个方向看都是田。偶尔我会趁晚跑到田中间,假装自己在海里,然后仿佛会听见它在低语。可是不是什么平和的声音,反而充满恶意。但这样仍能转换心情。崔格就不一样,他喜欢好望角,原本想留在当地当警察或野生动物保护官,早上霜还没化就去打猎,晚上和一群傻子到酒店聊天,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无所谓。想离开的是我,想听海、看星空的是我。不过是在军团服役二十年,很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