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拉格纳想要的是这样吗?”

  “对。”

  “拉格纳希望你能比金种有人性,不是现在这样。他要你成为黑曜种楷模,但在我看来,也许金种没错,你们真的只会杀人,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将你们养成疯狗。”

  “金种存在一天,我们就一天无法改变。”她低头瞪视我,声音在机库中回荡,“为什么要袒护他们?”赛菲将卡西乌斯拉上前,“为什么要在乎杀死我哥哥的凶手?”

  “你知不知道拉格纳死前为什么牵住你的手,不是握住剑?因为他不要你为复仇而活。那太空虚了。他对你有更高的期望,他想看见的是未来。”

  “我已经看过天堂和地狱,我知道未来注定是战争,”赛菲回答,“继续战斗,直到敌人都被埋进黑夜。”她将卡西乌斯拉到自己面前,举刀要挖出舌头,但还来不及动手就被音波脉冲击落武器——革命的象征,阿瑞斯本人——塞弗罗戴着戳出尖刺的战盔现身。那几名黑曜种的气势转弱,他稍微挺起胸膛,拍掉肩上的灰尘,头盔缩回甲冑之中。

  “这是干吗?”维克翠问,我也只能摇头。

  “你们这群猪脑,”塞弗罗一脸鄙夷,“连我的东西也敢动。”他穿过高架,朝赛菲靠近。

  “啧,滚开,”几名女武神战士挡住他,他头顶只到对方的胸部,“你们这些白毛别碍事。”

  等到赛菲下令他们才挪动脚步。塞弗罗行经几名金种俘虏,故意顺手在他们头上敲几下。“那个是我的,”他指着卡西乌斯,“小姐,把你的手拿开,”赛菲没有缩手,“他砍了我爸脑袋装进箱子,如果你不想落得同样下场,最好趁我还有点儿礼貌赶快物归原主。”

  赛菲后退一步,可是没有收刀。“既然是你的血债,那他的命交给你处置。”

  “废话,”塞弗罗嘘她走,“小妖精,站起来。”他边吼边踹卡西乌斯,就着犯人脖子上的绳索一提,“你不是很爱面子吗,给我站起来。”卡西乌斯双手捆在背后,行动不便,摇摇晃晃起身,脸被打得很肿,胸肌上的甩刀烙印似乎还在冒烟。“是不是你杀了我爸?”塞弗罗朝着烙痕弹了手指,“是不是?”

  卡西乌斯低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人生再无欣喜,只能紧抓住最后一丝尊严。他与过去几年的虚荣模样不一样,战乱和打斗磨光了他的生存意志,那张脸属于一个只求好死的人。“是,”他声音洪亮,“是我。”

  “很好,我们总算有了共识。这家伙是杀人凶手,”塞弗罗朝群众大叫,“我们要怎么处置杀人凶手?”

  观众喧闹直说要处死。塞弗罗掴了卡西乌斯几下耳光,满足大家的心愿,将犯人从高架推下。卡西乌斯直坠而下,最后缆绳扯直,人吊在半空喘不过气,脸整个涨红,双腿乱踢。观众情绪亢奋,齐声为阿瑞斯喝彩。

  暴民没有灵魂,单凭恐惧、偏见与惯性存在。他们不认识卡西乌斯,不知道挂在上面的人是个为了保护家人情愿付出所有,最后却沦落到孤独无依的受害者。在群众眼中,他是禽兽,身高两米一,曾自以为天神,如今却得裸身受辱,连性命都保不住的战犯。

  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男人。无论他怎么做都得不到世界的善意回应。着实令人心碎。

  但我没有上前。我明白自己目睹的不是朋友的死,而是新生。其他人还没意识到这点。卡珐克斯一脸惊吓,维克翠也是,即便她不同情卡西乌斯的处境,但最让她难以接受的可能是塞弗罗的残暴。任谁看了都会感到恶心。赫莉蒂举着武器和红种对峙,他们也持枪瞄准卡珐克斯,因此错过精彩的部分。

  我以崇敬的眼神望着塞弗罗,他在高架上敞开双臂,接受子民拥戴。卡西乌斯在下面命悬一线,很多人还比赛谁跳得最高,能够到他脚尖。无人成功。

  “我叫塞弗罗·欧·巴卡,”我的朋友吼道,“我是阿瑞斯!”他捶打自己胸膛,“我用锐蛇杀死九十四个金种,四十个黑曜种,一百一十三个灰种。”暴民欢声雷动,连黑曜种也群起应和,“加上船舰大炮和脉冲手套、核弹、小刀和尖铁棒……”塞弗罗戏剧化地瞬间停顿。

  底下群众踏地鼓噪。

  他再朝胸口一捶。“我是阿瑞斯!我也是杀人凶手!”他双手叉腰,“我们要怎么处置杀人凶手?”

  无人回答。

  塞弗罗也不期待这些人答得出来。他从一个金种囚犯脖子上抓了绳圈,往自己颈子一套,对着赛菲露出一个几近疯狂的笑,眨眨眼往后倒下,跌了出去。

  众人失声尖叫,维克翠最是凄厉。塞弗罗那条缆绳也绷紧,就在卡西乌斯旁边窒息踢脚。小妖怪与金种一起在大家头顶晃荡,有人赶紧搬梯子过来要给他解开,可是手忙脚乱,伸得太长,打到墙壁弹弯。维克翠启动重力靴想亲自过去营救,被我拉了回来。“等等。”

  “他会死的!”维克翠尖叫。

  “重点就在这里。”

  绳索上挂的不是过去那个孤单到需要我关怀的小男孩,而是穿越地狱后终于理解父亲、理解我妻子梦想真谛的男子汉,也是我要誓死保护的对象。纵使他可能为了保护革命真谛而先行牺牲。

  卡珐克斯瞠目结舌,赛菲望着眼前的矛盾景象,黑曜种战士茫然不解,只能等待女王裁决。拉格纳相信妹妹,认为她能够超越残酷的现实,寻回失落的慈悲与宽恕。这颗种子在赛菲心底萌芽。她没说什么,只是举起斧头砍断勒住塞弗罗的缆绳,接着也不情愿地放下卡西乌斯。

  我知道,拉格纳必定在宇宙的某处微笑。

  两个人自半空摔落,由底下的人群一起接住。

  塞弗罗跳下之后卡珐克斯就没动过,他凝视赛菲,脸上写满不解,手拿通信仪却迟迟没有叫来儿女,片刻后就看不到人影。阿瑞斯之子与号叫者跑过去推开群众,保护头目,塞弗罗跪着大喘气,我也赶快过去照应。赫莉蒂窜到卡西乌斯那儿,他在左边不停呼呼哈哈,卵石取下斗篷给他御寒,也遮住一身血腥。

  “能讲话吗?”我问塞弗罗。他点点头,嘴唇因为极度痛苦而颤抖,但眼神极为澄澈。我扶他起来,高举拳头示意所有人安静。阿瑞斯之子将命令传了出去,两万五千人的呼吸随着我这位个头矮小的朋友的脉搏起伏。他望着大家,讶异着自己竟得到这么多的敬爱。许多人的眼眶都湿了。

  “戴罗的妻子……”塞弗罗的气管一定受了伤,声音十分干哑,“他的妻子,”他的语气变得更为激动,“和我父亲。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却有共同的梦想,想要一个自由的世界。那个世界不会建立在尸体上,而会在希望,还有凝聚我们所有人的爱之上。仇恨只会带来分化。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却还没有溃散,没有被击败。我们持续奋战,理由不是要为逝去的生命报仇,而是为了还活着的彼此,为了还没有来到这世界的新生命。

  “卡西乌斯杀死我父亲……”他走到弑父凶手身旁,吞了口口水,抬起头,“可是我原谅他。为什么?因为他也只是想保护自己认知中的世界,因为他害怕。”

  维克翠推挤到最前面。她看着塞弗罗,好像明白他也正对自己喊话。“既然我们要成为新时代的先锋,就该朝美好的明天迈进。我是塞弗罗·巴卡,我再也无所畏惧。”

  

  第五十五章 卑微的巴卡家族

  

  “你真是疯了。”我一直等到跟塞弗罗躲进维朗尼的诊所才开口,他自己也按着脖子大呼小叫。

  我亲了他额头一下。“真他妈的小疯子,你自己说是不是?”

  “是是是,不过这招是学你的,所以你又是什么?”

  “他本来就神神经经。”米琪从角落幽幽地说。他拿了掺药的烟抽,鼻孔喷出紫气。

  塞弗罗眉心一蹙。“很痛唉,现在我连转头都没办法。”

  “脖子扭了,软骨受损,咽喉撕裂。”维朗尼隔着生物扫描仪出声说话,她苗条黝黑,即使面对经历各种苦难的人仍是那么沉稳有耐性。

  “我来的时候就问过你了,维朗尼,这些工具也太不美了吧?”

  她转了一下眼珠。“塞弗罗,要是你再多十千克,颈部就会折断。现在这样已经很幸运了。”

  “还好跳下去之前我有拉个屎。”他咕哝道。

  “换成戴罗呢,就可以多支撑五十千克,”米琪又得意起来,“他的颈部肌肉抗张强度达到——”

  “够了没啊?”维朗尼一脸疲乏,“你还要说几次啊?”

  “我只是很欣赏自己的最高杰作啊。”米琪往我眨一下眼。他就爱惹维朗尼生气。找了人家过来帮忙后,工作时间这两人几乎都在实验室共处,医生快给他烦死了。

  “噢!”塞弗罗被她戳到脊椎骨,一阵哀号,“你戳的是我!”

  “抱歉。”

  “妖精。”我调侃他。

  “我脖子差点儿断了唉!”塞弗罗抱怨。

  “我也经历过好不好,更何况你还没受鞭刑。”

  “我宁可被打。”他嘀咕时还努力想转转头,“感觉比较轻松。”

  “下手的是帕克斯就不一定。”我回答。

  “又不是没看过影片。他没施全力。”

  “你又没被鞭过。看过我的背吗?”

  “你看过我眼窝血淋淋的模样吗?胡狼是拿刀直接挖出来哦,我可没吭半声。”

  “我全身都被雕塑过了,”说到这儿,门“咝”一声滑开,野马走进来,“而且还被雕塑两次。”

  “你也只能拿这个出来现,”塞弗罗特意用手比引号强调,“我真是他妈的好特别,连骨头都换啦,DNA也重排过。”

  “他们老是这样吗?”维朗尼问野马。

  “好像是呢。”她回答,“我可以贿赂你把这两个家伙的嘴巴缝起来,等到粗话少一点儿再拆线吗?”

  米琪猛抬头。“嗯,你这提议……”

  塞弗罗打断他,问野马。“那个金种少爷怎样了你知道吗?”

  “能留着舌头是挺开心的,前胸伤口已经缝合,但因遭殴打有些内出血,除此外没大碍。”

  “所以你终于去看他了?”我问。

  “嗯,”野马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有点儿激动。对了,塞弗罗,卡西乌斯要我代他跟你道谢,还说他知道自己没这资格。”

  “废话,他当然没资格。”塞弗罗喃喃地说。

  “赛菲说黑曜种不会再找他麻烦。”我告诉两人。

  “黑曜种?”野马的注意力被我刚说的话拉回来。

  “对,黑曜种全体。”我笑道,“完全没想过会演变到这一步。”

  “什么意思?”

  “我不是乱说。她现在代表所有黑曜种,不再只限女武神。这次暴动前黑曜种并没有跨部落的组织,”我解释,“赛菲利用机会说服所有酋长顺服。”

  “所以……这算是政变吗?”塞弗罗问。

  我笑道:“似乎是。”

  “就看看能维持多久了。但无论如何都相当……了不起,”野马分析道,“正所谓危机就是转机。”

  米琪打了个冷战。“黑曜种也开始玩权谋了……”

  “话说回来……你那么做到底是演戏还是来真的?”野马问塞弗罗。

  “我也不知道,”塞弗罗耸耸肩,“只是觉得总得找个点切入,打破这无尽的轮回。老爸的确死了,但把太阳系毁掉也没办法让他起死回生。而且你应该懂吧,卡西乌斯杀他又不是因为看他不顺眼。双方都是军人,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是不是?”

  野马轻轻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伸手搭了塞弗罗肩膀。塞弗罗完全理解她有多钦佩。野马竟然说不出话,那就真的是最大的赞美,所以脸上也十分难得地浮现毫无讽刺意味的真挚笑容。

  但门一打开,他的笑意马上消失。维克翠进来了,眼眶红红,情绪显然相当激动。

  “我有话跟你说。”

  “你们出去,”塞弗罗说完,看大家都不动,“全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