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维克翠说。

  赫莉蒂没有离开。“长官,你真的想这么做吗?”

  “想?”我无奈地反问,“这整件事从来就不是我们想怎样不想怎样。”我回头要对舵手下令,但还没开口,维克翠就搭着我肩膀阻拦。

  “亲爱的,你不必自己承担,这次算在我头上。”她以金种清亮的嗓音喊着,“全体炮击,二十一号到五十号弹头沿目标中线发射。”

  我们一起看着战舰攻击,毫无防备的造船厂化为废墟。赛菲依旧着迷于外头的光景。虽然之前看过战争的全息影片,内容却都以狭窄走道上的人员战为主。他们第一次目睹战舰真正的破坏力,我也第一次见到她脸上露出真正的恐惧。对他们而言,死在炮火下太过悲哀。没有战歌与战号,仅能在静默之中瞪着星空,只是为金种王朝作嫁衣,然而也无可奈何。

  同时,我脑海深处回荡着一句古老而黑暗的谚语:冤冤相报何时了……

  此时心境比我预期更加沉重。船厂爆炸,我不忍卒睹,转身看着赛菲。残骸朝着卫星地表飘去,最终将落在木卫三的海洋和都市中。

  “这艘船该改名了,”我说,“由你命名。”

  一道白光打亮赛菲的脸。

  “Tyr Morga。”她毫不迟疑。

  “什么意思?”赫莉蒂问。

  我望向窗外,船厂一截一截被卷进火焰,木卫三的亮光映衬飘流的逃生舱。

  “意思是晨星。”

  Ⅳ 星 星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

  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

  我们怒吼,挣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锁

  

  第五十章 雷 电

  

  宝剑已折,折损过半,四分之一的船只落入我们手中,其余或随安东尼娅逃跑,或零星追着幸存的执政官直奔核心区。我请绥克莎带着姐妹搭乘机动性较高的轻型巡弋舰出动,由维克翠做总指挥,任务是捉拿安东尼娅和援救卡珐克斯。他在尝试攻入潘多拉号时被敌人俘虏。本来我要塞弗罗也过去,制造两人相处机会,没想到他明明先去过维克翠船上,却又在他们出发的半小时前先回来,而且自个儿在那边生闷气,不肯告诉我怎么回事。

  至于野马,她为了卡珐克斯一阵慌乱,但强自镇定。若不是主舰队需要帮忙,她大概会亲自带兵救人。我们先修整船只,先求安全航行,无法使用的船就在壳上凿洞,接着在战场的船骸堆中搜寻有无生命迹象。目前崛起革命与卫星统领虽维持合作关系,但可能不会太久。

  两天前开战至今,我还无暇打盹,看来罗穆勒斯也一样。黑眼圈框住了他的愤怒与疲惫,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臂一子,还有更多更多。我们双方都不想面对面,只能开视频会议。

  “如最初所言,你们独立了。”我说。

  “而你拿到了船舰。”罗穆勒斯背后罗列的大理石柱,柱上有托勒密风格的雕刻。由此可知,他人在木卫三的悬宫,太阳系外缘的文明枢纽。“但是凭着那种规模的舰队,并不足以与殖民地联合会核心一战,灰烬之王将亲自等着你。”

  “我也在等。有很多事情得和他的主子做个了断。”

  “你们要从火星进军?”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沉吟一阵。“这次作战中有件事情令人在意。后来我的部下登上每艘船检查,完全没有发现超过五百万吨的核弹信号。不过你那时说有,然后……提出了一些证据。”

  “我的部下找到的信号可不少,”但这当然是谎话,“有疑问可以到我的船上看看,核弹全集中在巨像号并不奇怪。以洛克那种个性,一定会严格管控。能在最后一刻攻进舰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船厂可以重建,但人死不能复生。”

  “他们真有核弹?”罗穆勒斯还是继续追问。

  “我会拿自己同胞的未来当赌注吗?”我冷冷地扬起嘴角,“木卫安全了,你们得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知足点比较好。”

  “的确。”话虽如此,罗穆勒斯却已看透真相,察觉自己遭到愚弄。然而,除非他放弃和平局面,否则只能拿同样说辞面对子民。一旦透露真相,以当地的民心风俗,定会坚持讨回公道。只是现在的外缘区没有继续打仗的本钱,两军一旦交锋,必定是船舰较多的我方胜出,况且就算重挫了我,未来就没有人挡在殖民地联合会面前。他别无选择,只能配合演出,我也得承受罪孽煎熬,永远无法忘记外缘区还有几亿人受到奴役,成千上万阿瑞斯之子将落到罗穆勒斯手里受死。无论我怎样警告撤离,总会有人走不了。“请你们今天就动身吧。”

  “搜索生还者需要三天,”我回答,“找完立刻走。”

  “好吧。我会派船护送各位到事前议定的边界,你的旗舰出去后,舰队就不能再返回,你麾下任何船只若是越过界线,等同宣战。”

  “我还记得我们讲好的条件。”

  “我还是要提醒一声,顺便请你代为问候核心区,我也会妥善‘照顾’你没能接回去的阿瑞斯之子。”撂下话后,他马上切断通信。

  三天后,我们返程,途中继续进行船舰整修。焊工、金工攀附船壳,仿佛无害的藤壶。虽然折损二十五条旗舰,但夺取到手的超过七十艘,可谓现代战争史的重大胜利。可惜,当你必须清理自己朋友的血迹时,无论再多胜利也教人快乐不起来。

  这种时候厚着脸皮并不难,因为你所能看到、嗅到、碰到和感受到的其实相当有限。等到亢奋退去、情绪松懈,你很快就会想起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如何害朋友惨死。舰队战就像诅咒,交战后得经历好几个月的漫长空间,然后一切过程重演,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迟迟没有对大家交代要朝哪儿前进,他们也没有当面问我,但通过部属表达了疑惑。我给的始终是同一个答案。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舰队的中坚是阿瑞斯之子,成员早就历经千辛万苦,所以还能聚在一起唱歌跳舞,乐天知命。而这气氛似乎会传染。离木星越来越远时,走道上更常听见有人吹口哨,并且还兴起一股在制服绣徽记、给星战机甲涂鲜艳矿业色彩的风潮。这种活力在殖民地联合会的军队中绝对见不到。只是,目前还是同色族的人才会聚在一起,只在办正事时打破族群藩篱。我本以为他们可以更融洽地相处,不过至少是个好的开始。我脸上虽挂着微笑,继续领导众人,却仿佛与周遭的一切失去联系。

  我在走道上杀死十人,炸掉造船厂时又害死一万三千名同胞。虽然他们的面孔不至于纠缠着我,只是内心那抹恐惧怎么也甩不开。

  截至目前,我尚未与阿瑞斯之子基地取得联系,所有频道全部失效。这代表银种人破坏传输站的计划已经完成,现在金种和红种都面对同样的信息障碍。

  我为洛克安排他应得的葬礼。诗人想必不愿留在异乡,所以我将他送往太阳。灵柩是金属材质的太空鱼雷。我和野马将遗体安置进去,偷偷让号叫者从人满为患的停尸所搬出来,私下举办告别式。我们死了太多自己人,而我为敌方将军痛心疾首的模样是不能公开的。

  为他哀悼的人少之又少。洛克念念不忘的金种同胞就算记得,也只会给他安上弄丢舰队的臭名,堪比古代的盖乌斯·特雷恩蒂乌斯·瓦罗,竟傻得在坎尼让汉尼拔包围得逞。对革命分子而言,洛克只是个金种,自诩超凡入圣,但碰上收割者也不得不屈服。

  看着曾有深厚情谊的朋友化为冰冷的尸体,我不禁感到寂寥,好像捧着再也无法安放花朵的花瓶。

  我希望洛克和从前的我一样相信来世,但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信仰的,我甚至无法肯定。应该并非一朝一夕吧,而是慢慢被迫面对现实,假装相信往生谷存在,心里会比较好过。要是洛克死前能抱着对新天地的期待,那该多好。可惜他自刎前仍只肯定金种文明,怀抱着一个自我中心的信念沉入黑暗。

  那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轮我跟他道别了。当我凝视洛克的面孔,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回忆。月球宴会前他在床上看书的模样(后来被我用麻醉针扎了);还有他盛装打扮,约野马一起去爱琴城看歌剧,过来约我同行,还说天琴座奥菲斯的故事一定能打动我。还有,院训时大战结束,守在炉火边的他一见我活着回来,大大地笑开,冲上来拥抱我。那时我们根本还没长大,只是一群男孩。

  如今,他的身体失去温度,眼周发黑,一点儿年轻气息也不剩。因为我,他再无可能与别人白头偕老,享受天伦之乐。我想起了塔克特斯,眼泪涌上。

  我的朋友(特别是号叫者)并不赞同我让卡西乌斯也参加告别式。可是我认为缺了他的最后一吻,对诗人会是一大遗憾。卡西乌斯腿上还有铁链,手也被磁力锁箍在背后,但我过去为他解开,让他可以与洛克好好告别。卡西乌斯庄重地弯下腰,在诗人额上轻轻一吻。

  卡西乌斯与洛克道别后,金属舱门重重关上,塞弗罗走进来。他依旧不同情洛克,和野马一样只是冲着我才出席,怕这里会需要支持。洛克出卖我和维克翠,最重视忠诚的他自然无法接受。在塞弗罗眼中,洛克没把别人当朋友,连野马也这么想。她同样是受害者,而且为此失去父亲。即便尼禄·欧·奥古斯都有诸多不是,也改变不了血浓于水的事实。

  他们等我开口说话,但我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引来更多怨怼不满。于是,我按照野马事前忠告,不逼别人听我美言这位众人心目中的叛徒,只念了以前他喜欢的一段诗:莫畏烈日骄阳,

  莫惧凛风寒霜,

  俗务尽,凡缘了,

  志已酬,返家乡。

  流金岁月终有时,

  烟囱蒙尘土飞扬[30]。

  “Per aspera, ad astra.”包含塞弗罗在内的所有金种一同低语。按下按键后,洛克从眼前离去,与拉格纳还有世世代代的勇者一同朝太阳奔去。其他人走了,我还留在原地,野马陪在我身旁,注视着被带走的卡西乌斯。

  “你对他有何打算?”等到只剩我们她才开口问。

  “不知道。”我有点儿不高兴。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呢?

  “戴罗,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嗯。”但野马没走,反而靠得更近,“不是你的错。”

  “我说我想静一静——”

  “不是你的错。”

  我发起脾气,暗忖她为什么不肯走,一转身却看见那双太过温柔坦诚的眼睛,压抑在肋骨底下那股窒闷全部爆发,泪水不听使唤地沿两颊滑落。

  “不是你的错。”她将我拉过去,我忍不住啜泣。野马搂着我的腰,额头抵在我胸膛。“不是你的错……”

  晚上我和朋友一起用餐,地点在从洛克易主而来的大房间。大家安静无声,连塞弗罗也不多话。

  维克翠出发后他就心事重重。事实上,这几天下来军队众人内心都蒙上阴影,不过只有在场几位知道目的地,所以心情也比一般官兵凝重。

  野马想守在我身边,但我不愿意。我需要时间思考。于是我没说什么就关上门,一个人躲在桌边,躲在伤痛里面。朋友来参加葬礼是为了我,不是洛克,只有赛菲态度比较仁慈,然而那也是因为她在前往木星途中不断见证洛克的军事天才,能以比较纯粹的眼光欣赏。无论如何,最后只有我一人还将洛克视为挚友好好对待。

  将军的个人房中还弥漫洛克的气味。我翻翻架上的书本,看见展示盒里飘着一块烧焦的船体金属,墙壁上也挂了不少战利品,都标明是最高统治者因他在“火卫二战役的英勇表现”、火星大统领因他“保护金种社会”所馈赠。索福克勒斯的《底比斯三部曲》还摊在床头柜,我也没有动过,书还停在同一页。我什么摆设也没有改,仿佛觉得这么做可以将他留下,像是以琥珀留住诗人的灵魂。

  我躺下想休息,却盯着天花板睡不着。于是又起身拿了他的酒瓶倒威士忌,走到客厅看全息影片。开战后网络就断了,与其余人类失去联系,我心里有种莫名不安。我搜寻舰上主机寻找储存了什么内容。有太空盗匪和高贵的金种骑士、黑曜种赏金猎人,金星上多愁善感的紫种音乐家。后来我发现了近期播放过的文件夹,最新的记录是开战前一晚。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还下意识先回头张望,就像正要偷看别人的隐私。文件夹里有洛克喜爱的歌剧《崔斯坦与伊索德》的爱琴城演出版本,其余却都是我们学院时代的数据。我手悬在半空,想要点开,心里却有个声音说要缓一缓。我通过对讲机呼叫赫莉蒂。

  “还醒着吗?”

  “现在醒啦。”

  “想请你帮个忙。”

  “我哪一次不帮了?”

  二十分钟后,卡西乌斯上好手铐脚镣到了我这里。押送队伍是赫莉蒂本人外加三名阿瑞斯之子,我下令解散,向她点头致谢。“谢谢,我可以接手处理。”

  “恕我直言,长官,我不觉得。”

  “赫莉蒂……”

  “我们会在外面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