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你的部下,洛克,”我说,“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要是在意人命,何不叫你们的战舰停火,”他回答,“顺便教导部下接受秩序,明白生命容不得我们予取予求。如果要满足所有人,资源消耗殆尽的日子就不远了。”

  听到洛克说出这种话,令我心碎。

  历尽风霜,潮起潮落,洛克与我一样,不会恨人,只是受迫于现实无奈,才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但这种种苦痛的意义应当是要让我们矫正历史错误,前人恣意妄为地造出现今的世界,还大啖其血肉,我们怎能妥协接受?他的虹膜反射出船舰的爆炸,整张脸被火光照得惨白而愤怒。

  “这一切……”他似乎也感到幕将落下,“她真是相当动人。”

  “嗯,跟你一样,”我回答,“她是个有梦的人。”洛克明明还很年轻,面容却太过沧桑。岁月在他的面容、在我们之间留下痕迹。杀死朱利安后,我跪在马尔斯学院城堡里颤抖,诗人对我的劝诫好像是昨天才听见:被丢进深水后只剩一条路,不肯游泳,就会溺毙。要是我知道会有今天,当初一定更加珍惜那段情谊,想尽办法也要将他留在身边,争取他的认同。

  可是生命的走向只有当下与未来,逝去无法挽回。

  我们仿佛身处两岸,中间那条河越来越宽、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深,两人都化作无尽夜色中的苍白月影。然而,我脑海闪过的不是长大后的各种矛盾冲突,而是并肩同行的那些日子。渐渐地,我看见洛克脸上浮现出坚定信念,他下定决心要自我了结。

  “没有必要寻死。”

  “史上最大的舰队在我手上给丢了,”他退后一步,握紧锐蛇,投影正好也显示塞弗罗将宝剑主力打得七零八落,“要我如何继续?我要怎么担下这种耻辱?”

  “我亲眼看见自己的妻子丧命,懂得那种滋味。然后我选择自杀,让别人吊死我,以为这样一切就能结束,再也不会心痛。可是后来的每一天我心中都充满罪恶感。死亡不是解脱。”

  “年纪轻轻就丧妻,”洛克回答,“我十分同情。还有花园宴上,以及事后得知你们受到什么折磨,我都非常难过。但对我而言,唯一的慰藉只有我的使命。当这个职责被剥夺,我就什么也不剩,再也无法弥补……我的过错。我爱殖民地联合会,爱自己的同胞,”诗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你难道不能理解?”

  “我能。”

  “你也爱你的同胞。”这话既非批判,也非宽恕。他只是露出微笑。“我无法看着这个种族没落,无法接受人类世界化为灰烬。”

  “不会演变成那样的。”

  “会的。我们的时代即将结束,现在已经进入了倒数阶段。人类历史的短暂光明逐渐暗淡。”

  “洛克——”

  “就让他动手吧,”维克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直到此时,我还是很难接受她的冰冷态度。难道她看不出即使洛克背叛过我们,骨子里仍是个极为善良的人?而且他也还是我们的朋友。

  “维克翠,之前的事我很抱歉。希望你想起我时会记得我好的那一面。”

  “我不会。”

  洛克还是对她露出一抹哀愁的微笑,拔下左肩的将军徽章,紧握在掌中,仿佛想汲取意志力。但最后他将徽章扔在地上,拔下右肩徽章时眼角已噙满泪水。“我配不上将军的位置,今日我虽败犹荣。你们卑劣的胜利是永远及不上的。”

  “洛克,听我说,你不必在此画上句点。新世界才刚开始,裂痕就靠我们来修补。这个世界还是需要洛克·欧·费毕,”我犹豫了一下,“我也需要你。”

  “你的世界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即便过去是兄弟,现在若非我无能,我一定会杀死你。”

  我觉得眼前一切恍若一场噩梦,无力抵抗拉扯众人命运的那股力量。就像沙子流过指缝,怎么也留不住。这场面是我一手造成,然而我却欠缺足够的心力、智慧——或者什么都好,我无法扭转局势。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洛克。从他知道我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我稍稍上前,暗忖着或许能不动武趁隙夺下锐蛇,然而洛克察觉我的动机,立刻举起一手示意。他的神情像在安慰我,也像在恳求我给他一个解脱。“站好别动,我的眼前只剩黑夜。”诗人望向我,眼眶满是泪水。

  “求你继续加油啊,我的朋友……”我说。

  他轻轻点头,锐蛇却缠住脖子,挺胸说道:“我是费毕家族的洛克,祖先曾行走在古老的红星地表,也征伐过从前的地球。今日,我输了战役,却不会输掉自我,我绝不沦为俘虏。”诗人闭上眼睛,手在颤抖,“我将成为夜空中的星星、曙光的先锋;我承袭了神的荣耀,”他的吐息颤抖,心里也相当恐惧,“我是金种。”

  从未尝过败绩的舰队终于溃不成军,而戴莫斯的诗人就在曾经的无敌旗舰上了结自己的生命。风不知从何处窜入,黑暗在耳边低语,诉说着我的朋友终将一个个离开人世,我的光亮将会一丝丝消散。血从遗体慢慢蔓延到我靴边,那抹鲜红上映出了我自己的身影。

  

  第四十九章 巨 像

  

  相较于我,维克翠没有受到太大震撼。见我待在洛克遗体前面,她便代为出面指挥。诗人的眼睛失去生气,瞪着地板。

  我耳朵充血了,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但战争不会为我停下脚步。维克翠站在蓝种舱位前面露出严肃的表情。“这艘船现在属于崛起革命,有人反对吗?”船员都不讲话,“很好,只要听命行事,各位就可维持原本的职位。不愿意接受命令的人请现在就起身,我们会暂时拘禁。但若阳奉阴违,我们就当场诛杀。你们自己选。”七名蓝种听完后站起来,赫莉蒂将人带离舱位。“欢迎各位加入崛起革命的行列,”维克翠对留下的人说,“距离胜利还有一大段路,现在请为我接通珀耳塞福涅怒吼号和泰坦号到主屏幕上。”

  “命令取消,”我开口,“维克翠,用你的通信仪联络,先不要让大家知道我们得到这艘船。”

  她点点头,在通信仪上按了几个键,奥利安与戴克索浮现在投影上,黑肤舰长先出声。“维克翠,戴罗在哪儿?”

  “就在旁边,”她回答,“你们情况如何?有没有弗吉尼娅的消息?”

  “敌人舰队三分之一都遭到我们登船攻击,弗吉尼娅已搭乘逃生舱离开,等会儿伊斯梅尼亚回响号会接应。塞弗罗打到他们第二旗舰里,回报断续传来,看起来进度不是问题。忒勒玛纳斯和卢俄比较吃紧……”

  “我们势均力敌,”戴克索解释,“需要巨像号来打破均势。我父亲和妹妹登上潘多拉了,目标锁定安东尼娅……”

  对话声再次飘远。

  当我沉浸在悲伤中,忽然察觉赛菲靠近。她跪在洛克身旁。“这人是你的朋友?”她问。我点点头。“他还没有离开,还在这里,”赛菲指着自己的心口,“也在这里。”她又指着全息投影上的星星,我抬头望着她,因为这股汹涌的情感而讶异。赛菲对洛克表示尊敬虽不至于让我心上的伤口痊愈,但多少填补了那个空洞。“让他明白。”她朝着洛克的眼睛点一下头,那两圈纯粹的金色凝望着地面。我摘下金属手套,亲自为他合上眼。赛菲微笑,我也站起身。

  “潘多拉号朝D6坐标区水平移动。”奥利安回报安东尼娅的位置,画面上一群敌船竟脱离宝剑舰队,彼此开火以歼灭船壳上的蛭附艇,同时将原本用于防护罩的动力转移给引擎,逐渐脱离战场。

  “到D7了。”

  “竟然临阵脱逃,”维克翠看傻眼,“为了自保还真是不择手段。”殖民地联合会其余执政官想必也难以想象。原本我还得将巨像号带进战场才能平手,打上十二小时,两败俱伤收尾,但这下子状况不一样了。安东尼娅到底是背叛还是单纯怯战,目前尚无法肯定。不过她这么做等于将胜利端到我们面前。

  “她这一走,敌人阵型就出现破绽。”奥利安也提醒我,她和自己旗下的船长、船只进行神经连结,进入眼神失焦状态,但仍立刻带领舰队切入安东尼娅原先守住的区块,拿下敌军的侧腹区域。

  “别放她走!”维克翠大吼。

  然而,戴克索与奥利安没有余力派人追捕安东尼娅,必须赶紧掌握难得的机会,歼灭面前的敌船。“没关系,那就让我来,”维克翠自言自语后下令,“引擎推力六成,五分钟内拉到全速。舵手调整航线,追上潘多拉号。”

  我在脑海中快速评估。一方面,我们身处战区后侧,战斗才刚结束,能够即刻动身的只有巨像号,别的船舰已经损坏得差不多了;另一方面,巨像号尚未采取行动,所以外人并不知道这艘船已经易主,也产生了一个开战前我根本没有料到的选项。

  “命令取消。”我赶紧出声。

  “不行!”维克翠转头瞪我,“戴罗,一定得抓到她!”

  “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能让她逃了!”

  “可以之后再去抓。”

  “等她做好准备就抓不到了,这边还要好几个钟头才能分出胜负,你答应过会帮我逮到她!”

  “我会做到,可是你得将眼光放远,”我告诫她,“解除舰桥防护设定。”

  她一脸震怒,但我先不理会。金属外壁缩回,我穿过洛克遗体,走到玻璃前方凝望黑暗的太空。

  远处以木星为背景,战火闪烁,木卫一就在下方,木卫三在它左边,仿佛一颗闪耀的大梅子。

  “赫莉蒂,找回所有能动用的部队守住舰桥,镇压敌人。赛菲,你们就当舰桥的最后防线;舵手,航道设定为木卫三,不准让殖民地联合会发现这艘船换人接管。我说得够明白了吗?所有人都不准进行对外通信。”蓝种照我的吩咐操作。

  “木卫三?”维克翠还频频看向妹妹的方向,“那安东尼娅和这边的战斗——”

  “已经赢了。你妹妹一走就大势已定。”

  “但我们去那边做什么?”

  引擎开始加速,巨像号远离和平号与野马那边的大群船骸。“去争取下一次的胜利——抱歉,我先和别人讲个话。”

  我将沾在护膝的血迹抹了一点儿到面罩上,然后稍稍在显示器还可延伸的范围内收起部分面甲。果不其然,罗穆勒斯自己先来联络了。我调整画面到左侧,并且加快呼吸,假装我跑了一阵子才接听。

  他的脸孔出现在左边,占据画面的八分之一,似乎经过一场枪战,但我看不太到他那边的状况,他也看不到我的状况,主要画面只有面部与头盔。“戴罗,你们在哪儿?”

  “在舰内通道,”我喘着气跪下,装出要休息的模样,“正朝舰桥进攻。”

  “还没有进去吗?”

  “洛克启动封锁机制,没那么容易。”

  “戴罗,听好,巨像号改变方向,朝木卫三过去了。”

  “是造船厂,”我惊呼,“他想攻击造船厂!没有船只可以拦截吗?”

  “没有!都太远了。看来奥克塔维亚又是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好过。造船厂是外缘区的未来,你得尽一切手段赶快拿下舰桥!”

  “我会努力试试看……可是罗穆勒斯,洛克船上有核弹,要是他目标不只是造船厂,那……”

  他脸色发青。“请你一定要阻止他,下面也有你的同胞。”

  “我会全力以赴。”

  “谢谢,戴罗,祝你好运。第一队,跟我来……”

  信号切断,我头罩完全解开,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其实他们没有听到对话,不过也猜得出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你打算毁掉罗穆勒斯在木卫三周边的造船厂是吗?”维克翠开口问。

  “好样儿的,”赫莉蒂说,“好样儿的。”

  “我什么也没毁掉,”我说,“现在我还在走道上奋战,努力要攻进舰桥。洛克自知不敌,决定抢在我拿下这艘船前最后的一点儿时间攻击敌人要害。”

  维克翠听得眼睛一亮,不过还是有所保留。“假如罗穆勒斯发现——甚至只是起疑,就会将我们的部队还有夺取的船只全部轰成渣。”

  “谁会说出去?”我的视线扫过舰桥,“谁?”问完后,我瞥向赫莉蒂。“一有对外信号就朝那家伙的脑袋开枪。”

  只要毁掉造船厂,外缘区少说五十年内无法轻举妄动。今日罗穆勒斯虽是盟友,但我很清楚他迟早会成为崛起革命的威胁。既然我现在帮他赢了一战,为此失去洛克,也放弃木星这边的阿瑞斯之子,那么拿些代价回来并不为过。可是我一低头却看见鲜红的脚印落在身后。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竟是踏着洛克的血前进。

  巨像号穿过野马与我们部队留下的宇宙垃圾,从木星这头往木卫三靠近。卫星统领派出速度最快的战斗机想拦截,却被炮台一一击坠。罗穆勒斯的未来希望就在他引以为傲的厂房和生产线,灰色的金属太空站群聚在一起,排列成环状。外缘区的独立与壮大即将被打碎。

  我们来到如宝石般闪耀的木卫三,巨像号依我吩咐,水平对准赤道上的外缘区工业之巅峰;女武神的战士来到我背后,赛菲见识到金种文明的壮阔,大大开了眼界。船厂区域长度达两百千米,容纳数百辆运输舰,包括巨像号在内,全太阳系最精良的船舰就在是这里诞生。然而此处一如神话中的怪兽,儿女若挣脱了父母掌控,就会反噬,核心区也同样会是这种命运。

  “这是人类建造的吗?”赛菲的语气中藏有敬畏,身边好几人甚至惶恐下跪。

  “出自我的同胞,”我回答,“是红种的手。”

  “耗费两百五十年……这里的第一座厂历史悠久。”维克翠过来和我并肩站着,一同望向厂房正射出数百艘逃生舱,想必是得知巨像号接近的消息。然而,优先撤出的肯定是主管阶层。我不会逃避责任,我很清楚一旦下令开火杀死的是些什么人。

  “会有成千上万的红种死在里面,”赫莉蒂静静地对我说,“还有橙种、蓝种……灰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