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休息没关系的。”

  “有需要就叫我们。”

  “真是铁一般的纪律。”等到人都出去后,卡西乌斯不禁调侃。他站在大理石圆形玄关欣赏雕刻。

  “洛克挺会打点装潢的,可惜品位属于交响乐团第一把交椅——就是九十岁老先生的那种。”

  “根本是三千年前的人吧他?”我回答。

  “我觉得他不会喜欢罗马人的袍子,太没有时尚感。我父亲从政时居然有人提议要恢复那种衣着打扮,还特别在酒馆和一些俱乐部里那样穿。我也看过照片,”他打个哆嗦,“很恐怖。”

  “以后也会有人嫌弃现在的高领的。”我抓着自己的领子。

  他瞧见我手上有威士忌。“所以这是社交场合?”

  “不算是。”我带他到客厅,四十千克的囚犯鞋踩在地上铿锵作响,相当沉重。然而卡西乌斯看起来却比我还自在。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他坐在沙发上,一脸担心是陷阱的模样,朝酒杯扬起眉毛。

  “不会吧,戴罗?下毒不符你的风格。”

  “这可是乐加维林呢。是火星包围战后洛恩送洛克的礼物。”

  卡西乌斯闷哼一声。“我不懂讽刺。至于威士忌嘛……有了酒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他看看酒杯,“这是瓶好酒。”

  “这让我想起父亲。”我听着头顶上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当然,他以前喝的东西比较适合当清洁剂,或者用来杀光人类的脑细胞。”

  “他死的时候你几岁?”卡西乌斯问。

  “没记错的话,大概六岁。”

  “六岁……”他摇晃酒杯沉吟道,“我父亲平常不会一个人喝酒,但偶尔我会看到他在喜欢的地方一个人喝。那是奥林帕斯火山山脊上一条偏僻的小路。他会坐在长凳子上,喝的就是这种酒。”卡西乌斯咬着脸颊内侧,“我也最喜欢在那个时候和他相处,没有别人在场,只有远方几只老鹰在飞。他和我说过山上长了什么树木。我父亲很喜欢树,讲起它们的分布,什么鸟会在什么树上筑巢,真是滔滔不绝。冬天就更严重了,连树木变成什么模样也要一一解释。其实我从没认真听,现在倒是有些后悔。”

  卡西乌斯喝下一口酒,除了醇烈的气味外,他还能尝到泥煤与葡萄柚的香气,那是非常地道的苏格兰美酒。至于我,其实就只尝得到烟熏味。“马尔斯城?”他朝洛克房间的控制台上撇了撇头,“我的天,看起来好小。”

  “比火炬船的引擎还小,”我附和,“人生就是这样等比成长,”我笑了起来,“一开始我也觉得灰种都好高。”

  “呵……”他一脸淘气,“你也可以拿塞弗罗当标准啦……”咯咯几声后,卡西乌斯变得认真。

  “我想向你道谢……谢谢你让我参加告别式,我有点儿……意外。”

  “换作是你也会那么做。”

  “嗯,”卡西乌斯似乎不大肯定,“那是洛克的东西吗?”

  “嗯。我打算看看他的影片,有一些记录显示他反复看过数十次,但内容并不是学院之间的竞争,而是大家相处的情形。我想你懂的。”

  “你看过了吗?”

  “我想等你一起看。”

  卡西乌斯听了又是一阵错愕,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做。

  我按下播放键,心思随影片回到学院,回到两人都还没长大的年代。起初气氛很尴尬,后来威士忌稀释了紧绷感,放松愉悦变得比较容易,沉默却也更显深沉。画面上出现的是高原地带,大家在营火边听奎茵说故事。“我们那晚接吻了。”卡西乌斯说。奎茵刚刚讲完自己祖母的故事,她四度在距离都市一百千米的山区中不靠建筑师一个人盖房子,却总盖不成。

  “奎茵钻进睡袋,我说我听见怪声,两个人就出去查看。后来她终于发现是我在偷偷扔石头,只是想要骗她出来。她脸上那笑容真令人难忘,”卡西乌斯笑着回忆,“那双长腿就该箍在人身上,你懂吧?”他笑个不停,“不过她还是有点儿矜持,轻轻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推开了。”

  “她可没有那么好追。”我说。

  “是啊。但她隔天早上亲自叫我起床,还亲了我几下。当然是照她的方式来。”

  “这大概是史上初次丢石头战术成功的记录。”

  “厉害吧。”

  有些片段我从来不知道。洛克曾约卡西乌斯钓鱼,因为奎茵要从后面将他推进池塘。卡西乌斯本人在我面前饮下一大口酒,看着年轻的自己溅起满天水花,还想要拉奎茵一起下去。当然也有比较私密的片段,例如洛克和莉娅在高原的夜幕底下进行侦察时陷入爱河,两人停下来喝水时,手不经意擦过彼此。费彻纳躲在树丛,拿通信仪记录下很多画面。两人初次在城门碉堡里盖同一条被子、洛克约她到高地献上初吻……但紧接着就听见安东尼娅与维克瑟斯从雾中接近,眼睛戴着光学镜片闪出光芒。

  洛克试图拦阻,却从峭壁坠落,莉娅就是在此时遭到俘虏。他摔断手臂,被急流冲走,花了三天时间走路返回,而且以为我被胡狼杀死。诗人为我哀悼,找到我给莉娅堆的墓,却看见狼群已经挖开石头,叼走她的遗体。他一个人在原地哭了好久。卡西乌斯看见这一幕,表情十分凝重,令我想起他与塞弗罗回去时看见莉娅、洛克的处境,也同样愤慨不已,说不定心里暗自后悔竟与安东尼娅联手。

  还有很多片段,很多我之前不知道的点点滴滴。其中重复播放过最多次的是卡西乌斯嚷嚷着自己新找到两个好兄弟,要我们也进贝娄那家族效力。那时他精神奕奕,人生充满喜悦。我们都一样,即便我当时内心纠结,依旧情绪高昂。事隔多年再回头看这些,更凸显了我的隐瞒给他们带来多大冲击。

  我给卡西乌斯再斟满杯子。全息投影的微光洒落,他一直没讲话。洛克的马是灰斑花色,他低头望着缰绳,不知在思考些什么。“我们害死了他,”卡西乌斯终于开口,“都是因为我们挑起战争。”

  “是吗?”我问,“这世界不是我们造就的,我们甚至也不是为个人私利而战,洛克也不例外。他效忠奥克塔维亚,效忠一个根本不在乎他牺牲的殖民地联合会。洛克的死将创造一个新的政治舞台,大家会把罪归咎到他身上,他为那些人做牛做马,还要沦为替罪羊。”卡西乌斯知道我在暗示什么,那也是他最大的恐惧:或许,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什么荣誉,什么骑士精神……都是旧世界的价值观,不容于当前的太阳系。

  “你觉得这会持续多久?”他若有所思,“这场战争?”

  “是说我们之间还是所有人?”

  “我们。”

  “你当初说要打到一方心脏不再跳动是吧?”

  “你居然还记得,”他闷哼一声,“那其他人呢?”

  “直到再没有色族之分。”

  他笑了。“目标怎么放这么低?”

  我看着他摇摇酒杯。“要是奥古斯都没将我与朱利安排在同个房间,你觉得后来会怎样发展?”

  “不重要了。”

  “说说看?”

  “我也不知道。”他语气有些激动,喝光威士忌后自己又倒满,明明上了手铐,动作却依旧利落。卡西乌斯瞪着玻璃杯,眼神迷惘。“你和我不像洛克或弗吉尼娅那样心思细腻。你如果是雷,我就是电。记不记得,那时我们还在脸上涂东西,骑着马像个白痴一样四处乱闯?其实那才是真正的我们。我们无法改变性格,你和我需要一场风暴。若是不起风暴,就只能平凡地结束一生。现在这样硝烟四起,冲突对立……我们的呐喊总是最响亮。”他意识到自己又将话说得太冠冕堂皇了。嘴角不禁染上一抹无奈微笑。

  “你真的这么觉得?”我问,“人永远只能有一种样貌吗?”

  “你不认同?”

  “维克翠也是这么说自己,”我耸耸肩,“但我坚持她有别的选择,每个人都有。”卡西乌斯身子前探,这次是给我倒酒,“洛恩也常常提起他被困在自己的人格和过去的抉择中,于是渐渐感觉人生根本不属于自己,背后受另一种东西操纵,扭曲了面前道路。然而到最后,尽管他对世界有爱与仁慈,有珍惜的家人,都无法挽回命运。你选择什么方式去活,就以什么方式死去。”

  卡西乌斯在我这番话中听见的不只有质疑,同时也明白野马、塞弗罗、维克翠都可能步上这个后尘。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跟我一样,被迫卷进汹涌波涛。“你觉得自己会死吗?”他问。

  “洛恩总说,时机总有成熟的一天,那一天只会越来越接近。”

  他望着我,眼神温柔,似乎忘了酒的存在。这气氛比我预期得更亲近,或许真的说进他心坎了。又或者,卡西乌斯也觉得自己只是一步步朝死亡迈进。“我之前没想过你背负了多少。”他语气谨慎。

  “多年来,你藏匿在敌人之中,无法对别人袒露心情。是不是?”

  “当然不能说,风险太大,会害死很多人——你好,我是红种派来的间谍?”

  他没有笑。“现在也一样。所以你才对生命感到灰心。即使与同胞团聚,你依旧像是外人。”

  “没错。”我举起酒杯,心里有些迟疑,不知究竟该对卡西乌斯吐露多深。但后来威士忌帮助我开口。“和大家交心好难,每个人都有不能碰触的禁忌。塞弗罗还思念父亲,将完全不认识的人的命运扛在自己身上;维克翠始终认为自己应该要凶残阴毒,假装她就只想要复仇。还有,人人都觉得我有远见,因为我有过那样的妻子,就代表我能创造更美好的未来。事实上我自己看待她的角度已经跟以前差很多了。野马——”我困窘地将话吞回去。

  “说吧,她又怎么样?你杀了我兄弟,我杀了费彻纳,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尴尬?”

  我眉头一挤,暗忖着这场面确实够怪。

  “她老是在评断我,”我说,“评价我的一言一行,仿佛要算个总分来决定我够不够格。”

  “够什么格?”

  “让她愿意配合,能不能担任领袖……我也不确定。我还以为在冰原时我就算证明了自己的为人与能力,但看来还是不够。”我耸耸肩,“你当初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吧?艾迦杀死奎茵,你还得继续执行最高统治者的每个命令,达成你母亲的……期望。现在你却跟杀了你两名兄弟的人对坐饮酒,谈天说地。”

  “我不在乎卡努斯。”

  “嗯,你们感情还真好。”

  “小时候他对我不错,”卡西乌斯说,“这样说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但以前我很崇拜卡努斯。他带我做运动、出门旅行,还把自己跟女孩相处的那套也教给我。不过对朱利安又是另一个样子。”

  “我也有哥哥,他叫基尔兰。”

  “还健在吧?”

  “目前在阿瑞斯之子里面做技工,已经生了四个小孩。”

  “啊?所以你已经当了叔叔?”卡西乌斯一脸不可思议。

  “不只叔叔,基尔兰后来和伊欧的姐姐再婚。”

  “这样啊。我也跟小孩子相处过,我很会哄小孩。”卡西乌斯的眼神变得蒙眬,笑意逐渐收敛。我明白他灵魂深处埋藏的疑惑是什么。“戴罗,我已经厌倦这种战争了。”

  “我也一样。要是可以救回朱利安,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可是现在我们就是为了他,为了与他同样处境的人而战——那些温和、善良,知道世界应该是什么模样的人。问题是,他们的声音永远盖不过恶人。”

  “你不担心自己毁了一切后再也拼凑不起来吗?”他诚恳地说。

  “当然担心。”我早就了解自己的弱点,“所以才需要野马帮忙。”

  卡西乌斯凝望我良久,最后摇摇头,发出的那声轻笑不知是针对自己还是我。“要讨厌你可真是不容易。”

  “冲着这句话,一定要干杯。”我们举杯,没再多说什么。但他离开前,我给了他一个全息方块,要他回去看。我也先为方块的内容道歉,解释了这件事必须要让他知道。卡西乌斯听出话中讽刺。我知道,他将会在回到牢房后看完,潸然泪下,然后觉得更加孤单。面对真相总是艰难。

  

  第五十一章 潘多拉

  

  卡西乌斯离开后过了几小时,我睡得并不安稳,后来又被塞弗罗叫醒。他从通信仪联络,说有要紧的事。维克翠与安东尼娅在小行星带交火,她要求增援,所以塞弗罗已经整装,并要赫莉蒂组织突击部队。

  野马、号叫者和我搭乘忒勒玛纳斯家族舰队中剩下最快速的火炬船出动。明明才经历过木卫战役,还旗开得胜,赛菲得知又有能作战的场合仍跃跃欲试。然而眼前我需要她整顿黑曜种。只有女王能维持秩序。情况一如塞弗罗最近的新笑话:看见一个身高两米三的女人拿着战斧和挂满舌头的钩子进来,我们要说什么呢?答案就是闭嘴少啰唆。

  我则有另一层顾虑。目前我们太依赖几名特定人物来凝聚向心力,要是随便损失某个指挥官,都可能导致革命军瓦解。

  我们全速前进,尽快追上维克翠,但抵达该坐标后周围却都是干扰信号的小型星体,而且还立刻收到署名“裘利”的加密讯息。

  “捕获贱人,卡珐克斯得救,我赢了。”

  于是我们转乘航天飞机,从火炬船到了维克翠的舰队。一路上塞弗罗总紧张地抓着裤管。她这仗打得漂亮,二十艘船舰出击,迅速扩展为五十艘黑船——船只设计相当高科技,机动性与造价同样高昂,符合他们商贾世家的背景,与奥古斯都或贝娄那家族喜爱的巨兽形式截然不同。船上都有裘利家族矛贯日冕的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