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通过通信仪操纵会议桌,木星的全息投影浮现空中,周围有六十三个小卫星,其中四颗最大的卫星:木卫三、木卫四、木卫一、木卫二,统称“伊利昂[27]”。木卫星群是太阳系两大太空军团驻守处。其一是卫星统领舰队,另一则是宝剑舰队。塞弗罗看起来简直要乐昏了。

  尽管他没意识到,但我此时端上的才是他期盼的轰轰烈烈一场大战。

  “贝娄那与奥古斯都两大家族激烈内斗,导致核心区与外缘区隔阂更甚以往。奥克塔维亚在这里的主力是宝剑舰队,距离最近的补给点好几亿千米远。宝剑是太阳系第一大舰队,奥克塔维亚派出我们熟悉的好友——洛克·欧·费毕——去降伏卫星统领。截至目前,所有与洛克为敌的舰队都遭他击垮,即便外缘区有野马与忒勒玛纳斯、阿寇斯两大家族协助,仍节节败退。那些船舰上总计两百万人,其中有超过一万黑曜种,二十万灰种,还有三千当今世上最厉害的杀手——圣痕者。他们通过了金种社会引以为傲的院训,担任执政官、副将、骑士和小队长。除了洛克,还有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在后方支持。最高统治者通过宝剑舰队散播恐惧,将个人意志强加于各星球。宝剑舰队一如它的新指挥官,从未吃过败仗。”我在此停顿一会儿,给大家片刻沉淀,彻底理解这番话的意义。

  “接下来的三十六天内,我们要毁掉宝剑舰队,挖出殖民地联合会这具战争机器的心脏。”我抽出卡在桌上的锐蛇丢回塞弗罗手中,“现在有什么鬼问题就快问吧。”

  

  第三十九章 心

  

  塞弗罗、野马与我进行最后准备,接着要上航天飞机、进入轨道。此时舞者露面。提诺斯城里忙碌喧嚣,他带领阿瑞斯之子各级领袖打点好几百艘飞船,经地底隧道前往南极,黑曜种撤离行动没有中断,老人孩童迁徙到矿坑内避难,战士则在太空轨道与舰队会合。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移动八十万人口,这是阿瑞斯之子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计划。费彻纳留给我们的不是个只会杀人的组织,也能救人。

  他若是知道一定会非常开心。想着想着,我也露出微笑。

  处理好舰队事务后,我火速赶往木星。舞者与贾王留守,维持革命势力的强度,牵制胡狼,直到战局的下一个阶段。

  “很不可思议吧?”舞者望向引擎蓝色火焰形成的一片星海。飞船起飞后,越过巨大钟乳石群,冲入提诺斯城外的地底世界。维克翠和塞弗罗两人亲昵地站在机库入口,目送不同人种的共同希望窜入黑暗。“红星舰队进攻了,”舞者抽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能亲眼见证这一天。”

  “可惜费彻纳不在。”

  “嗯,真的太可惜了。”舞者微微蹙眉,“这也是我最大的遗憾。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儿子戴上那顶头盔,你也成为他心目中理想的模样,该有多好。”

  “那是什么模样?”我见到一名红种号叫者穿上重力靴,跳了两下试试看,从悬崖飞出,钻进一架运输机敞开的舱门。

  “对人保持信心。”他充满情感地说。

  我转身望着他。在我跟同胞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他还特意过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回不回得来还不知道,即便回来,也不确定他会如何看待我的行为,是否觉得我背叛了他、红种,以及伊欧的梦想。我还记得,过去也曾有过同样的场景。在约克敦上船那天,在场除了他还有哈莫妮及米琪,舞者当时也为即将上战场的我送别。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呢?或许是人类的天性。我们总是无法好好地注视现在,甚至未来,老是这么放不下过去。

  比起沉浸在过往之中,心怀希望其实是更艰难的事。

  “你觉得卫星执政官真会愿意帮忙?”舞者问。

  “倒也不是,关键在于要让他们觉得这是在帮自己,并在与对方反目前离开。”

  “孩子,这一路上危机四伏。但你就爱冒险,是不是?”

  我耸耸肩。“也只有这个机会了。”

  背后的金属甲板传来脚步声,赫莉蒂带着几名新的号叫者拖着一大袋装备登上船梯。生命仿佛河水,不断将我向前推。自舞者与我相遇,就这么过去了七个年头。然而时间在他身上仿佛留下三十年的光阴痕迹。他面对战争已有几个十年?究竟和多少我从未听说,他也不再提起的朋友道别?他们彼此的情谊不会比我和塞弗罗、拉格纳之间浅。舞者也有过家庭,后来却几乎不谈了。

  人人都有过去,也都遭到掠夺和破坏。费彻纳正是因此才打造这支军队,与其说他是为了集结大家的力量,不如说是为了拯救自己,否则他将坠入妻子死后心中的无底洞。费彻纳需要一道光,于是他便自己创造。他对着人生喊出的那声呐喊是爱,我妻子的呼唤也是。

  “以前洛恩说过,如果他是我父亲,会把我养育成一个好人,而不是强者。他认为有能力的人反而得不到平静。”想起这件事我又笑了,“早知道我应该问他,那些好人的平静是谁帮忙挣来的。”

  “你已经是个好人了。”舞者回答。

  但我双手满满的疤痕,有斑斑血迹,握拳时指节泛起熟悉的苍白。

  “是吗?”我笑道,“那我怎么老是想干坏事呢?”

  舞者听了也笑出声,但他马上吓了一跳,因为我忽然把他拉过来用力拥抱。他仅剩的那条胳膊靠着我大腿,头顶勉强顶到我胸口。

  “虽然头盔戴在塞弗罗的头上,但你是这里的心脏,”我说,“一直都是你。你太谦虚,所以才没有发现。你跟阿瑞斯一样伟大,而且和那个脏小鬼不同。直到现在,你依旧温柔善良。”我退开后轻轻捶了他胸口,“另外,你要记住,我很爱你。”

  “噢,搞什么鬼,”他眼眶泛红,“你不是杀人不眨眼吗?碰上我你就心软啦?”

  “最好是。”我眨眨眼。

  他将我往旁边一推。“出发之前也记得跟你母亲说说话。”

  后来,舞者过去朝一群阿瑞斯之子的陆战队员大呼小叫,我穿过人群时遇上废物推轮椅送卵石上航天飞机。我跟他们击拳打气,以阿瑞斯之子专属的手势行礼;我还碰到小丑带着新人你来我往讲了几句脏话,最后终于找到母亲,她和野马在一起。她们看见我,聊到一半忽然停下,表情都有些激动。

  “怎么了?”我问。

  “只是在道别。”野马回答。

  母亲上前。“小迪从莱科斯带了这个过来。”她打开一个小塑料盒,盒里装着土壤。母亲的身形看来好娇小,她抬起头,挤出微笑。“当你飞进夜空,觉得自己身陷黑暗,别忘了你是谁,要记住自己并不孤单,你有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与梦想陪伴。记住你的家乡,”她把我往下拉,在我额头留下一个吻,“记住被爱的感觉。”我紧紧拥抱她,放开后看见母亲坚毅的眼神也闪着泪光。

  “我不会有事的,妈。”

  “我知道。我也懂你老是觉得自己不配获得幸福,”她忽然说,“但孩子,你配得上,你比起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值得。去做你该做的事,然后回到我身边。”母亲牵起我和野马的手,“你们都要回家,都要过自己的人生。”

  我离开时情绪浓烈,但也有些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野马。

  她一脸“你怎么会不知道”的表情。“她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母亲。”

  我走向航天飞机登机的地方,塞弗罗和维克翠也来底下会合。

  “地狱掘进者!”舞者在我们走到船梯顶端前大叫。我回头一看,他正高高举起拳头,背后一整座机库的人跟着望过来。数百名地勤搭乘作业车,还有许多红种、蓝种和绿种人担任驾驶员,捧着头盔站在船梯,最后是灰种、红种和黑曜种组成的战斗部队,扛了装备和补给,制服肩膀与脸上都有镰刀图案,也要登船跟我们一同出征。他们都是火星的子民,为了星球、为了同胞、为了大我而出征。我深深感受到大家的感情,阿瑞斯之子拿下火卫一后,我终于凝聚世人的希望。我必须依照承诺做到。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握拳高举,仿佛海浪。这也令人想起伊欧握着血花死在奥古斯都面前的光景。

  我背脊一阵凉。塞弗罗、维克翠和野马,甚至连我母亲也举起拳头。“打破枷锁!”舞者喊道。我也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拳头,静静登上红星舰队,远赴战场。

  

  第四十章 黄色汪洋

  

  木卫一的黄色汪洋拍打我靴子,举目所及,净是硫化物沙丘及硅酸盐矿物积聚出的锯齿山脊。铁蓝色的天空悬挂着木星,表面纹路如同大理石,而且不断在波动。从木卫一观看木星,它的大小是从地球看月亮的一百三十倍,仿佛巨神庞大且狰狞的面容。六十七颗木卫全数卷入战火,都市隐蔽于脉冲防护罩;那些来不及脱离星战机甲的士兵烧成焦黑,在太空中飘流;还活着的部队持续交战,猎杀敌人与物资,气体巨行星的幽渺冰环宁静不再。

  这景观十分壮阔。

  我站在沙丘顶端,左右是赛菲及五名女武士。她们穿着刚涂装完成的全新脉冲护甲,一同等待卫星统领的船只抵达。我方的军用飞船没有熄灭引擎,留在后方待命,外观神似深灰色双髻鲨。不过,从火星出发前黑曜种和红种一起帮船上漆,飞船前段多了两颗凸出大眼和咧开大嘴,口中利牙沾满血,就在两眼之间。赫莉蒂趴下埋伏,利用狙击步枪留意着南面岩阵的动静。

  “有什么变化?”我的声音在氧气面罩里听来也是断断续续。

  “没。”频道传回塞弗罗的声音。他和小丑换上重力靴到两千米外的小聚落查看,从这位置已经无法以肉眼追踪。我握着甩刀,心里焦躁。

  “会来的,”我说,“是野马安排的时间地点。”

  木卫一是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伽利略卫星中最内侧、最小的那个,然而,却还是比月球大上一号。此处环境以金种现行技术无法彻底改造,与地狱极为相似,恐怕连但丁也要感到欣慰。

  它在太阳系众天体之中最为干燥,火山活动与内部潮汐热变化最剧烈,成分包含大量硫化物,地表满布黄橘荒野,插上巍峨岩石。山峰窜出地面,刺穿沙丘、撕裂天际。

  从天空中看,木卫一的赤道地带存在大片绿色斑驳。距离太阳过远,农作物和牲畜存活不易,于是殖民地联合会的工程部门以脉冲防护罩包覆数百万亩土地,派遣星系级运输舰,送来高于需求三倍的水和土壤,强化大气成分,屏蔽木星散发的过量辐射,并利用星球内部的潮汐热推动发电机,得以生产粮食提供给木星轨道,甚至还外销核心区。最重要的则是此处支持了星系外缘地带。木卫一是火星到天王星之间最大的粮仓,土地便宜,而且重力对人类的负担较小。

  而劳动主力是哪些族群……这就不必多言了。

  脉冲泡泡的外头,从南极到北极只见硫黄沙海,或沙海上冒出的火山与熔岩。

  木卫一或许不是什么讨喜的地方,但我不得不尊敬生活在这里的人。虽有脉冲波保护,但他们与地球、月球、水星、金星等地居民不同,身材更为结实坚毅,眼珠为了尽可能吸收来自六亿千米外的阳光,演化得较大;他们皮肤苍白、个头高挑,对于辐射线的承受能力也强。当地人自认更接近当初征服地球、带来人类史上初次真正和平的钢铁金种。

  早知道我今天就不该一身黑。我的手套、斗篷、里面的上衣都是黑色。本以为目的地是在星球另一侧(那儿不面对木星),只有二氧化硫形成酷寒冰原,结果卫星统领的工作团队最后一刻忽然表示会晤地点有变,要求我们前来硫黄海岸。此地气温高达一百二十摄氏度。赛菲走到我身旁,戴着新的光学目镜监视黄澄澄的地平线。赶赴火星的一个半月航程中,她和旗下女武士日以继夜跟着赫莉蒂学习、训练,很快就熟悉各项军事配备操作、登船和能量武器战术,还能辨识灰种的军用手势。

  “这温度还行吗?”我问。

  “真怪。”赛菲回答。她只有脸能稍微感觉到外界高温,身体其余部位都由装甲的冷却系统保持舒适。“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能住的地方就会有人住。”

  “金种有选择机会,”她说,“不是吗?”

  “的确是。”

  “这里的环境严苛。要是我,就会对住在这里的人严加戒备。”

  由于重力低,沙尘随风扬起后卷成柱状,摇摇晃晃拍落。然而野马反倒认为我必须提防赛菲。

  于是我暗中调查,知道这位新女王在航程中看了好几百小时的全息影片。她学习人类发展至今的历史,通信仪上所有活动也受到监控。赛菲喜欢雨林影像或实境体验,但野马担忧的不在于此,而是她花了大量时间研究过去的战争,对于土卫五遭核弹毁灭尤感兴趣。不知她究竟有何想法。

  “很有道理,赛菲,”我回答,“非常有道理。”

  塞弗罗赫然降落在我们面前的沙上,斗篷的匿踪效果随光影涟漪褪去。“这什么鬼地方?”

  我不耐烦地拍掉面罩上的沙。自从启程后,我就知道他深陷爱河。那个可笑、烦人的恶作剧,还有在觉得没人注意时就溜到维克翠房里——臭小子恋爱了,而且这次居然不像是单恋。“有何发现?”我问。

  “整个地方闻起来都有屁味。”

  “这就是你的专业意见?”赫莉蒂在频道上问。

  “嗯哼。那座山另一头有个聚落。”他的狼皮斗篷随风飘扬,连接甲冑的链子发出叮咚声响。

  “有一小撮戴了护目镜的红种在运蒸馏设备。”

  “有扫描沙子底下吗?”我问。

  “老大,我又不是新手。什么面对面谈判,听起来就有鬼,不过目前没找到可疑之处。”他瞥着通信仪,“还以为木卫人比较守时,结果这些王八蛋已经迟到三十分钟了。”

  “大概是紧张吧,以为我们有空中武力作后援之类的。”

  “要是没有我们才蠢。”

  “同意。”赫莉蒂在频道上附和。

  “有你们在还需要空中武力吗?”我指指他的重力靴。塞弗罗背后有个灰色塑料箱,里面是泡绵包裹的萨里沙飞弹与发射器,是跟拉格纳炸毁卡西乌斯的船同一款。换言之,若有必要,眼前这个神经病将摇身一变,就成为小妖怪战斗机。“野马说了,他们会过来。”

  “野马说了,他们会过来——”塞弗罗装了个幼稚的语调,“他们最好给我过来。船在这种地方都很容易被逮到。”

  野马乘航天飞机前往木卫一首都伊利翁后,舰队暂时滞留太空轨道。合计共五十条火炬船和驱逐舰关闭护盾和引擎,靠在荒凉的木卫九周围,在此同时,军容浩大的金种舰队正要穿越伽利略卫星。倘若对方够靠近,就能从雷达上找到我们;而此时我方则为了藏匿踪迹,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就算是一小队镰翼艇也能轻松击坠。

  “木卫人一定会来。”我口里这么说,心却不踏实。

  木星的金种性格冷傲、与世隔绝。伽利略四卫星上估计有约八万圣痕者。他们在本地学院受训,前往核心区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少数最有钱的人能负担度假花费,就只有受到殖民地联合会征召才有机会。月球虽是金种发祥地,对他们而言却陌生遥远,人生的重心都放在木卫三的繁华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