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统治者早将外缘区的独立视作隐忧,当初曾提过,要将权威延伸至十亿千米外并非易事,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实不是奥古斯都与贝娄那家族互斗,两败俱伤,而是外缘区趁乱造反。届时殖民地联合会就会真正一分为二。六十年前,奥克塔维亚即位之初,土卫五统治者不肯臣服,她便要灰烬之王动用核武,将敌人连同星球一同摧毁,这次下马威直到今日依旧叫人胆寒。

  奥克塔维亚将木卫统领的儿女留在月球做人质,以此要挟。然而一年前,在我凯旋式后第九天,野马在月球城塞安插的间谍组织出手营救,这些人质居然成功脱身。木卫大统领之一睿弗斯·欧·卢俄在宴会上遭波及杀害,于是人质逃离后才过两天,他的孙儿与木卫三柯多范家族齐力攻下木卫四的殖民地联合会军事据点,并就地宣布木卫一独立,呼吁人口更多、势力更大的其余星球联合阵线。

  接下来,领袖魅力超群到接近危险程度的罗穆勒斯·欧·卢俄获选为外缘区最高统治者,而且没过多久天王星也愿意结盟。才过六十年又两百一十一天,卫星叛乱的戏码再次上演。

  木卫统领显然认定奥克塔维亚会受火星局势牵制十年甚至更久,加上核心区低阶色族发动抗议,正常推论,确实很难相信她有余力派遣舰队镇压六亿千米外的独立运动。只可惜,他们小看了她。

  “有人接近,”守在航天飞机仪表板前的卵石开口,“三艘船,目前两百九十千米远。”

  “总算,”塞弗罗嘀咕,“那些该死的木卫人也该到了。”

  地平在线浮现三艘船,左右两条萨佩顿级战斗机上画有卢俄家族的四首白龙徽章,龙爪扣住象征木星的闪电,中央那艘船是普里安[28]级大型人员运输舰,舰上标志我熟到不能再熟。是好几种颜色绘制成的沉睡狐狸。船停在我们前方,扬起风沙后梯子自船腹降下,里头走出七道利落的身影,与我相比都较高且较瘦。全是金种。他们戴着由雕塑师制造、名为“奎鲁”的生物式呼吸面罩,覆盖全部口鼻。奎鲁的边角伸至两耳,外观很像蝗虫壳。木卫金种的战斗装备比核心区要轻巧,颜色偏暗沉,因此他们披上鲜艳的围巾平衡视觉,背上扛长管电磁枪,枪托依照个人喜好定制,锐蛇则系在腰间,眼睛藏在橘色光学目镜下。脚上穿了舞空靴,不仅比较轻,而且也不借助重力,而是利用压缩气体的原理来移动,在沙漠上弹跳的模样就像朝湖泊抛石头——换言之,并不怎么高,然而一小时的移动速度却达六十千米。舞空靴的重量仅有我脚上重力靴的四分之一,电池充饱后足够整年所需,热感应系统也无法侦测。

  由此推论,这群人并非骑士,而是刺客。赫莉蒂也察觉到潜藏的危机。

  “野马不在其中,”她通过对讲机提醒,“忒勒玛纳斯的人吗?”

  “没看见——”我回答,“等等,她来了。”

  野马从一架战斗机下来,与个头较高的木卫一队伍会合。她的衣着跟对方相同,不过拿的是步枪。她身边跟着一个木卫一的女性,她肩膀微微前倾的姿态就像猎豹。抵达后,野马走到山丘顶端,回到我们这侧,其余木卫人士停在下方靠船的位置,表示自己并非威胁,目的只是护卫。

  “戴罗,”野马赶紧解释,“抱歉迟了。”

  “罗穆勒斯人呢?”

  “他不会过来。”

  “混账,”塞弗罗气得低吼,“我就和你说了吧,小收割者。”

  “没问题的,塞弗罗,”野马又说,“来的是他妹妹斐拉。”

  那名高挑女子往下睥睨,鼻梁有被打扁过的痕迹。她皮肤白,身体能看出低重力的影响。由于面罩和目镜让人看不清长相,只能模糊判断约五十岁。女子开口后语调无起伏。“我代兄长前来迎接。欢迎你,火星的戴罗。我是斐拉·欧·卢俄,官阶为副将。”

  赛菲悄悄挪动脚步,仔细观察陌生金种和那身没见过的行头。我倒是满喜欢她这种模式。那些发现她在一旁绕行的人讲起话似乎就会坦白些。

  “幸会,副将阁下,”我礼貌点头,“所以是由你代令兄发言吗?原本以为我可以和他本人会晤。”

  斐拉的目镜旁挤出皱纹。“无人能代他发言,我也不例外。我的兄长希望邀你到他家,位于卡瑞克荒野。”

  “是要我们自投罗网吗?”塞弗罗问,“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立刻告诉你那狗娘养的老哥,他妈的,答应的事就要做到,否则别怪我拿枪管插进你屁眼,让你变成妖精最爱吃的烤肉串。”

  “塞弗罗,住嘴,”野马说,“别捣乱。看一下是什么场合、什么对象好不好?”

  斐拉注意的是赛菲,以及这个魁梧黑曜种腰间的锐蛇。

  “我才不管她是谁。既然知道我们身份——他妈的,这可是火星收割者哪!轮得到她这么嚣张吗?究竟有没有脑?”

  “这人不能一起去。”斐拉说。

  “我可以理解。”我回答。

  塞弗罗做出一个很糟糕的手势。

  “那位是……?”斐拉朝赛菲撇了撇头。

  “女武神山锥的君主,”我说,“拉格纳·佛勒洛的妹妹。”

  对方十分提防赛菲。这是理所当然,拉格纳相当出名。“她也不能去。另外,你背后那个大铁块有点儿问题。那是船吗?”斐拉闷哼一声,仰起鼻尖,“是金星的东西吧?”

  “借来的,”我回答,“如果你愿意交换……”

  斐拉笑出声——这倒是令我讶异,不过她又立刻正色。“若以使节团身份谒见卫星统领,就请对我的兄长表示足够敬意,并相信他是诚心款待。”

  “但是我也见过太多人只为图个方便就抛弃荣誉。”我出言试探。

  “这里不是核心区,是星系外缘。”斐拉回应,“我们还记得自己的祖先,记得钢铁金种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和月球那婊子或是火星的胡狼一样口蜜腹剑。”

  “即便如此……”我迟疑。

  斐拉耸耸肩。“收割者,你必须作出抉择,而且你只有六十秒。”她退开,让我和野马、塞弗罗商议。我招手要赛菲也过来。

  “你们有什么想法?”

  “按照罗穆勒斯的性格,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杀害宾客。”野马说,“我知道你还不能信任对方,但他们是真的还将荣誉感当一回事,不是贝娄那家族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表面动作。在木星,金种将承诺当作性命看待。”

  “你知道她说的地点吗?”我问。

  野马摇摇头。“知道的话我就直接约在那边了。要注意,对方有侦测辐射和电磁波的设施,已经分析过你的数据,所以最好不要派人潜入。”

  “真是太好了。”话说回来,眼前我们面对的本就不是战术问题或心理游戏,目标是要争取外缘区支持。我手上握有连最高统治者也欠缺的筹码,比起别人的荣誉感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只不过,以前我曾误判情势,此刻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他们的待客之道有包括红种吗?”塞弗罗问,“还是金种限定?我们得确认一下这件事。”

  我朝斐拉瞟了一眼。“的确。”

  “他杀你的话就等于杀死我。”野马回答,“我会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他轻举妄动,就等于和我的阵营宣战,会遭到忒勒玛纳斯,甚至洛恩三个媳妇的夹攻。罗穆勒斯现在将近三分之一的军力其实是属于我,他没有内斗的本钱。”

  “赛菲,你怎么看?”

  她闭上眼,通过蓝色刺青观察荒野上的灵。“可去。”

  “那么塞弗罗,给我们六小时。如果我们没回来,就——”

  “——去树丛打手枪?”

  “杀得一个不留。”

  “没问题。”他和我撞了下拳头,眨眨眼,“孩子们,祝你们聊得愉快啊。”塞弗罗也朝野马伸出拳头,“小马儿,你也一样啊。我们同一国的,对吧?”

  她握拳伸过去抵了一下,开心地说:“他妈的,这是当然。”

  

  第四十一章 卫星统领

  

  伽利略卫星最有权势的人,住处却异常朴素。许多小花园构成曲折地形,以及无数静谧角落。此处位于某座休火山背光面,俯瞰绵延至天边的滚滚黄沙;在地平线隆起另一座火山,冒出乌烟,岩浆朝西方爬去。我们降落在岩阵中的机库,只有两艘船和一排覆满尘埃的浮空机车。隔壁那艘是流线型的黑色比赛用机,奥利安想必死也想驾驶一次。这里没有地勤过来协助,于是我径自沿硫黄灰上的白色石头走道朝房舍靠近。道路沿墙转弯,屋子不大,全都包在脉冲泡泡内。

  卫星统领派来的队伍态度自在,先一步穿过铁门,进入房屋前方的草地,脱下沾满沙土的舞空靴摆在门口的黑色军靴旁。野马与我交换眼神后跟着脱鞋。我花的时间最久,因为重力靴太大太重,单一只就接近九千克,还有三条平行扣环固定在腿上。脚趾踩在草上触感奇异,但非常舒服,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脚还真臭。看着十数名可能成为敌人的人将靴子排列在门前,感觉也很怪。我们仿佛闯进了一个非常私密的空间。

  “请在此稍候,”斐拉对我说,“弗吉尼娅小姐,罗穆勒斯希望先与你单独谈话。”

  “有危险的话我会尖叫的。”看她犹豫,我便开了个玩笑。野马眨眨眼,随斐拉入内。她显然察觉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斐拉不仅年长,还有一双一点儿细节都不遗漏的敏锐眼睛,所有举动都会受到她的评断。我留在院中听树梢风铃作响,发现花圃是平整的长方形,估测约三十步宽,从正门到内门步道大概十步深;周围墙壁涂上白色灰泥,表面光滑,爬满的藤蔓朝屋子扩张,绽放的小橘花飘散出浓郁的林地香气。

  建筑物三两分散,房间和小花园交错分布。屋子都没有屋顶,因为没必要。脉冲防护罩隔绝了外界的天气变化,里面则有自己的灌溉系统,每天早上洒水器会自动浇水。柑橘树虽不高,但树根已经刺裂花园中央白色石材砌的喷泉池。就为了看一眼这样的地方,我的妻子被逼上绞刑台。

  如果她在,应该会觉得这里既奇怪却又美丽动人吧。

  “可以摘橘子吃哦,”我背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父亲他不会介意。”我转身一看,前院朝着房子左边绕出一条路,路上有另一道栅门。有个小孩站在那儿,看起来大概才六岁,手里拿着小铲子,裤子膝盖处沾了泥巴,脏兮兮的。女孩头发剃得极短,面色白皙,眼睛比火星的女孩大了三分之一。仔细看她,不难发觉她骨架细瘦修长,令人联想到刚出生的小马。我见过的金种孩童并不多,因为核心区的圣痕者担忧子孙遭人谋害,通常会好好保护,与外界隔离。之前我听说外缘区这儿风气不同。他们不对孩子下手。当然,太阳系里每个人都声称自己不会残杀儿童。

  “你好。”我试着露出亲切的样貌,但实在只有在侄子面前才会这样说话,所以有些尴尬。我其实挺喜欢小孩子的,可是相处起来就是别扭。

  “你是火星人对不对?”她神情一亮。

  “我叫戴罗,”我点头回答,“你呢?”

  “盖娅·欧·卢俄。”女孩很是得意,模仿着大人的口吻,但也就只有说起名字时才是这个态度,“你以前真的是红种吗?我听爸爸说过。”她解释自己为何疑惑,“他们以为我没有‘那个’——”盖娅的手指拂过脸颊上还不存在的疤,“——就连耳朵都关起来了。”她往覆满藤蔓的墙壁仰起头,露出淘气的笑容,“有时候我会躲在上面。”

  “我现在也还是红种,”我回答,“没办法从是变成不是。”

  “噢,可是你看起来不像。”

  既然女孩有这种误会,至少表示她没看过影片。“也许关键并不在于我的外表,”我暗示她,“而是我的行为举止。”

  跟六岁小娃儿讲这种话会不会太沉重?只有天知道。不过女孩脸上闪过有点儿恶心的表情,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

  “你见过很多红种吗,盖娅?”

  她摇摇头。“只有上课才会见到,爸爸说不可以和他们一起。”

  “你没有仆人吗?”

  盖娅咯咯笑了一阵,才发现我是认真的。“仆人?我还没有资格啊,”她再次碰碰脸颊,“时间还没到。”只要想象这么一个单纯女孩也得在学院的丛林中逃命,我就忍不住浑身的恶寒。然而,会不会去追杀别人的其实是她呢?

  “如果你不放过我们的客人,恐怕一辈子都别想有资格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自玄关传出。

  罗穆勒斯·欧·卢俄靠着门框。他的表情沉稳却十分慑人。此人身高与我相若,但较瘦削;鼻梁看得出断过两次,五官整体显得细长,不怒自威,右眼同样比我眼睛大三分之一。此刻,那双眼微闭,至于左眼眼睑还留有伤疤,眼窝内不是眼球,而以一颗黑蓝色的珠子代替。他抿紧嘴唇,上唇还有三条疤。罗穆勒斯的头发是暗金色,蓄起来结成马尾。撇开疤痕不谈,他的皮肤完美无瑕。但外形并不重要,那身气质更引人注意。我立刻感受到那股从容与自信,仿佛他早在门边观察,也早已看透了我。然而,罗穆勒斯朝小女儿眨眼那瞬间,我却又不禁对他产生莫大好感。即使明知他也是个暴君,我竟产生了要博取他好感的想法。

  “你对我们这位火星访客有什么心得感想?”他问女儿。

  “大块头,”盖娅回答,“比爸爸强壮。”

  “没有忒勒玛纳斯家的人壮。”我说。

  女孩双臂交叉。“嗯,世上没有人比他们壮啊。”

  我笑了。“不一定哦。我认识一个人,他跟我就像我跟你的比例一样哦。”

  “怎么可能——”盖娅张大眼睛,“是黑曜种吗?”

  我点头。“他叫拉格纳·佛勒洛,是污印,来自火星南极,在当地部落算是王子。那个部落自称‘女武神’,所以也由骑着狮鹫的女性来治理,”我望向罗穆勒斯,“他妹妹和我一道过来。”

  “狮鹫?”小女孩似乎还没有学过这一段,满头雾水,“那他人呢?”

  “他死了。在过来找你爸爸的途中,我们把他送往太阳。”

  “噢,不好意思……”她表现出的怜悯只属于天真的孩童,“是因为这样你才不开心吗?”

  我眉头一挤。没想到情绪都写在我脸上了。罗穆勒斯察觉,出言替我解围。“盖娅,叔叔找你。番茄可不会自己播种啊。”女孩低着头与我道别,沿着走道跑开。我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要是我的孩子能出世,应该与盖娅是同样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