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想听吗?黑曜种尚武好斗,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力跟他们对抗?就连拉格纳也打算杀掉自己母亲,可见艾莉娅绝不会妥协。你记不记得纳贾尔语里‘投降’是用哪个字?Rjoga是表示‘征服’呢,还是‘奴役’?更何况,要是没有拉格纳领导就将黑曜种从殖民地联合会的控制中解放,你猜会有什么结果?艾莉娅·雪雀是心狠手辣的暴君,麾下每个将领都嗜血。另外,艾莉娅或许根本就在等着我们。就算切断金种的监控网络,难道人家不知道拉格纳的母亲是谁吗?他们早就可以先通知了。最糟糕的状况是,艾莉娅此时此刻就在对阿斯嘉汇报。”

  小时候,当我看着父亲,以为长大成人代表对生命有更多控制权,能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傻傻的小男孩哪里明白变成男人的瞬间也就失去自由,残酷的现实从四面八方进逼、收紧之后化作囚笼;人被责任、时间、失败的计划与失去的朋友束缚。我好疲倦。有人不断质疑我,却又有人听了以前的事情后选择性接受,认为我一定能达成他们的期望。

  赫莉蒂闷哼一声。“想逃出去也没有那么容易。”

  “首先要这样——”野马出声后立刻挣脱手铐。她刚拿了一小片碎骨挑开锁头。

  “哪儿学会这招的?”赫莉蒂问。

  “院训又不是我第一次念书。”她回答,“换你。”野马拉起我的手,“我想应该可以利用他们开门的瞬间……怎么了吗?”

  我抽回双手。“我不打算走。”

  “戴罗——”

  “拉格纳是朋友,我也承诺要解放他的同胞,不能苟且偷生,一走了之,否则他岂不是白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前进。”

  “但是黑曜种……”

  “我们需要黑曜种,”我又说,“没有黑曜种支持,无法与金种军团抗衡。这不是你加入我们就能解决的问题。”

  “没错。”野马没有刻意争辩,“那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说动艾莉娅?”

  “这就需要你的协助了。”

  几小时以后,有人带我们到了巨大的谒见厅,整个空间高挑宽敞,像是专为巨人设计。墙壁上挂着海豹油灯,吐出一阵阵乌烟。背后大铁门“轰”一声关上,剩下我们面对宝座上的人影。她是我见过最高大的人类,那远望睥睨的姿态仿佛一尊雕像。我们被上了镣铐,步伐笨拙,踩过湿滑黑色地面,来到女武神山锥之王艾莉娅·雪雀面前。

  她膝上放的是儿子的遗体。

  艾莉娅低头望着我们,体格跟拉格纳一样魁梧,但已经年迈且布满皱纹,如同原始丛林中最古老的神木,持续汲取土壤里的养分,茂密宽广的枝叶却遮蔽天空与阳光,使得矮小的新生树木难以生存、枯黄凋萎,而巨木仍只顾着向更高处伸出树枝,树根在地底抓得越来越深。南极凛风为艾莉娅的面部铸造出一层茧皮面具;她长发干燥粗硬,泛着脏雪的色泽;身体底下是层层叠叠的兽皮垫。女武神山锥的宝座是一具狮鹫肋骨,其体形之庞大,可以想见是雕塑史的巅峰。它的颅骨在艾莉娅头顶上静静俯瞰,翼骨张开十米宽,连接了大厅两侧。女王戴着黑色玻璃宝冠,战功彪炳的甲冑平日以大锁锁在脚下,那双干瘪的手掌染上血红。

  身处原始社会,我很清楚该对宝座上的女王说些什么,却压根儿想不出该如何对于一名抱着儿子尸体的母亲开口。尤其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觉得我是针叶林里蠕动的蛆虫。

  对艾莉娅而言,我说不说得出话都无关紧要。她一开口,话锋就极其锐利。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传来异端邪说,说想推翻统治深渊中无数星辰的诸神。”她的声音犹如一只年迈的鳄鱼,更重要的是,她不操使黑曜种方言,却讲了金种语——而且是雅言。对南极大陆的居民来说,这是神圣的语言,只有少数人能习得,一般都是与神明沟通的巫医——或叛徒才会。艾莉娅的金种语很流利,野马吓了一跳,我倒还好,因为我很清楚低位的人要怎么往上爬。她这一口金种语印证我之前的臆测。果然,受主子宠爱的奴隶不可能只有伽玛部落。

  “异端邪说出自居心叵测的假先知,用了一个寒暑慢慢撕裂我的部落,并且蔓延到龙脊、血篷、响穴等部落。遭受蒙骗的人竟对自己的同胞另眼看待。”她身子向前一探,鼻上许多黑头粉刺,眼睛周围纹路很深。

  “谎言指称,污印之子将会回归,带来一个能指引大家离开的男人,他是黑暗中的晨星。可是我亲自调查过,确认幕后并非神明授意,全是邪门歪道,所以下令通缉,亲手捏碎散布谣言的人的骨头,扒了他们的皮,晒在山上任虫鸟啄食。”原来,我们在山顶看见的七具垂在铁链的尸体是拉格纳派回来的朋友。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子民。我爱我的子民,尽管不一定出于我腿间,却都在我心中。我深知谣言全是虚假,承袭我血脉的拉格纳不可能回来。他若返回故乡,等于打破他对我、对同胞的誓言,违逆在阿斯嘉眷顾我们的神明。”

  艾莉娅低头看着儿子。

  “但我却陷入了这场噩梦,”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回才睁开,“你凭什么将女武神山锥最英勇的战士带回来,还把他害死?”

  “我叫戴罗,来自莱科斯,”我回答,“这位是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以及赫莉蒂·泰·中村。”艾莉娅完全不搭理赫莉蒂,视线扫向野马。野马的身高也有将近两米,但在偌大谒见厅内仍显得像小孩。“我们是与拉格纳代表崛起革命回来这里拜访您。”

  “崛起革命,”艾莉娅语气厌恶,“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她望向我的头发,那神情绝不是凡人对神明该有的模样,不知道她心里究竟藏了什么算计。“你是拉格纳的主人吗?”

  “我是他的兄弟。”我纠正她。

  “兄弟?”艾莉娅语带嘲弄。

  “我从另一个金种手中将你儿子抢来。那时他宣誓效忠,将污印交予我,而我给他的代价是自由,于是我俩成为兄弟。”

  “他……”艾莉娅声音一哽,“他是以自由之身死去?”

  拉格纳母亲的语气中透露出更深一层的意味,野马也察觉了。“没错,而且他派回来的朋友,也就是被你曝尸荒野的那几个人,他们真正想要说的是:我揭竿起义,反抗金种统治,反抗夺走拉格纳和许许多多孩子的金种暴政。他们会证实拉格纳是我最得力的将领,他是个好人,曾经……”

  “我知道自己儿子是怎样的人。”艾莉娅打断,“他还小的时候,我陪他在浮冰中游泳,教他描述雪和风暴,骑狮鹫带他见识世界的背脊。冲向天空时,拉格纳抓着我头发,开开心心大声唱歌。我儿子一向无所畏惧。”看来母亲与儿子的记忆有点儿落差,“我很熟悉自己的儿子,不需要外人来介绍。”

  “那么,女王,请你扪心自问,为什么拉格纳选择回来?”野马开口,“为什么他派人回来通知,而且又亲自返乡,即使知道这么做代表背弃对你和族人的承诺?”

  艾莉娅没有立即回答。她望着野马的眼神闪出一股饥渴。

  “兄弟?”她冷笑,再瞪向我,“我倒是好奇了,你都是像利用我儿子这样,去利用你所谓的‘兄弟’吗?带他回来,不就是拿他当开启这片冰原的钥匙吗?”艾莉娅左右张望,我也转头查看,这才注意到那面高达十五人身长的石壁上刻上了黑曜种的史诗场景。以前我从未见过黑曜种的工匠,我在金种社会中遇到的都是战士。“你想拿我的母爱当筹码,这是凡人才有的劣行。我嗅得到你的野心和阴谋。呵,你不过是一介武夫,而我就算不明白深渊之中发生了什么,还是熟悉这片冰冷大地,明白人心之中藏着毒蛇。

  “我亲自审问那些异端分子,所以很清楚你是什么身份。你本来是个比我们更低贱的畜生。红种。我见过你们红种,长得活像个小娃娃,躲在底下古灵精怪。但你窃取了太阳之子阿萨神族的肉体,自称可以打破枷锁。事实上,你会带来枷锁,要我们屈从听命,利用我们的力量壮大自己。每个凡人都存着这种心思。”

  她上半身前屈,伏在我死去的朋友身上傲视着我。我在瞬间意识到女王想追寻的究竟是什么,以及拉格纳为何会认为必须杀死母亲、夺取王位,野马则认为非逃不可。艾莉娅只信服力量,现在,她看不到我的力量在哪里。

  “你或许听过不少他的背景,”野马再开口,“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居然敢随便出言嘲讽?”

  艾莉娅皱起眉头。她的确不知道野马的身家,也不愿惹怒正牌金种,当然前提是她得相信野马是货真价实。女王一眨眼,镇定下来。“太阳之女,我并未针对你提过只言片语。”

  “怎么没有?你方才说戴罗心怀不轨,利用你们族人,岂不暗示我也是共犯?好像觉得我出现在这儿也是不安好心。”

  “那么你存的是什么心?为何与这畜生同行?”

  “我要看看他是不是值得我追随。”

  “结果呢?”

  “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经有好几百万人支持他。你有听懂这数字吗?艾莉娅?有没有个基本概念?”

  “算术我还懂。”

  “你问我存的什么心,”野马继续说,“我就解释个一清二楚。我和你一样,是个将军,也是女王,子民多得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拥有往来深渊的船只,每艘船上的船员都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还要多,船上大炮可以劈开这里的山脉。但是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是天神,阿斯嘉那些人也一样不是天神。他们和你我一样,是有血有肉。”

  艾莉娅缓缓起身,轻而易举地抱起儿子尸首。她将拉格纳放在旁边的石头祭坛上,从小瓮倒油,沾湿布巾覆盖他的脸。隔着那块布,她亲吻儿子,并低头凝望。

  野马继续催逼。“这片土地了无生机,只有寒风、冰雪和岩石,但你们活下来了。山林里有食人族出没,周边部族虎视眈眈,你们还是活下来了。你宁愿将儿子女儿卖给口中的神明也要活下来,那么艾莉娅,告诉我,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活着只是为了服侍别人,只为了某一天家破人亡,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我也眼睁睁看着家族分崩离析,朋友一个个死在眼前。我的世界破灭,你也一样。不过,如果和我连手,按照拉格纳的遗愿,协助戴罗的革命……就有可能创造新世界。”

  艾莉娅转头看着我们,似是不知所措,不过还是踩着缓慢沉稳的步伐来到我们面前。“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倘若是你,会更害怕哪一个?——是神,抑或是拥有神力的凡人?”这问题悬在两人中间,化作一道言语无法跨越的鸿沟。“神不会死,不会感到恐惧。而凡人……”她藏在脏牙后的舌头咂了一下,“凡人恐惧着即将到来的黑暗,所以会拼尽全力战斗,只求活在光明之中。”

  女王萎靡的声音令人心里发寒。我和野马当下明白:她早就知道了。艾莉娅知道所谓的神明都是人类的伪装。恐惧像泡沫一样在我心里膨胀。我真是太傻了,不远千里而来,自可以为她揭开蒙住眼睛的那层纱,结果艾莉娅不知何时早已看清真相。是在她成为女王后金种特地拜访吗?或者是她自己想通的?是在卖掉拉格纳之前还是之后?其实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艾莉娅自愿活在谎言中。

  “有别条路可走。”话虽如此,我依旧十分无奈。恐怕在我们踏进谒见厅的那一刻,艾莉娅就已经做出裁决。“拉格纳看见了,他相信在新世界里,你们的族人可以离开这片冰原,主宰自己的命运。与我合作,就有可能创造那个世界。我能赋予你们力量,如你们的祖先一般穿越星河、隐蔽踪迹,靠靴子在云朵间飞翔;你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新家,前往空气和身体一样温暖的地方,生活在绿地上,而不是无尽的白色之中。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像你儿子一样成为我的战友。”

  “不,矮人,你无法对抗天空、河川、大海与山脉,就如同你无法与神为敌。”艾莉娅回答,“我有自己的职责。我必须保护族人,所以我要将你们铐起来送去阿斯嘉,交给神明审判。部落将会延续,我的位子由赛菲继承,至于儿子,就埋葬在他出生的这片冰雪中。”

  

  第三十二章 无人之境

  

  从山锥起飞时,天空的颜色仿佛死人指甲底下的血污。我们趴在脏兮兮的毛皮座鞍上,整个身躯被铁链缠住,变得和行李一样。对流层底部的气流迎面冲来,我的眼眶湿濡。狮鹫振翅,肩膀纠结的肌肉在天空拍动,我侧着脸看见狮鹫骑士时不时会隔着面罩仰望一颗微弱光点。是火卫一。暮色被白黄相间的光线撕裂,战争还没有结束,塞弗罗手上还有船舰。不过剩下多少呢?够支撑吗?我暗自为他、维克翠以及所有号叫者祷告。

  一如野马所言,光用讲的没办法与艾莉娅沟通,于是我们沦为囚犯,即将被送到阿斯嘉。女王要献上祭品,确保族人未来的安宁。至少艾莉娅是这么对赛菲解释的。那名从不说话的女儿拉着铁链,在艾莉娅身旁护卫的协助下将我、野马与赫莉蒂拖到狮鹫兽栏。她自己的部下已在那边守着。

  几个小时过去,我们还在空中,俯瞰着天神年少轻狂时造出的大地。地形奇伟,但锐利无情,因为放逐火星南极原本就是惩罚。金种统治太阳系两百年后,黑曜种的祖先胆敢造反,于是被丢进冰天雪地、接受试炼。根据品管会统计资料,此后他们只有不到六成的人能活到成年。

  由于所有精力全消耗在求生,黑曜种失去发展文化或社会结构的机会。第一次黑暗时代的游牧民也承受同样的苦。有农业才能进步,逐水草而居者则倾向掠夺与战争。

  冷酷荒原上还有零星生命迹象,例如漫无目的的原牛群,或山脊上看到的一些火光。那些光线来自峡谷,黑曜种在岩洞设门筑城、囤积粮食,否则难以度过漫长严寒的永夜。飞了好几个钟头,我断断续续地睡着,体力早已不支。我们从躲在飞船残骸与拉格纳一起吃意大利面那时起就没合过眼。其实根本没过多久,但人生的巨变怎会如此剧烈?

  号角声将我惊醒。拉格纳死了。我脑海中最先冒出这个念头。

  我并不是初次在哀痛中醒来。

  又是号角的声响回荡,赛菲的狮鹫队伍缩短间距,变得集中,升入了色如灰烬的云层。她在前座俯身,拉着狮鹫朝上空一片暗影飞升。钻出云海后,阿斯嘉飘浮在暮光中。那也是被天神切开的巨岩,徘徊于深渊和冰原间的天空,由阿萨神族掌管。奥林帕斯的存在是为了歌颂金种英明神武,阿斯嘉的存在却是要持续恫吓一支已被征服的种族。

  那道仿佛毫无支撑、岌岌可危的石阶从下方山脉伸出。污印之道。要想获得天神宠爱、为部落带来荣耀与赏赐的黑曜种,必须登上这条阶梯,觐见带来死亡的万物之母,并成为她的奴仆。阶梯下方是堕落谷,满布其中的尸体积上霜雪,化作一个个白色小丘。这里太过寒冷,蛆虫不生,只能等乌鸦吃光死者血肉才会见骨。污印之道寂寥艰险,但黑曜种要上阿斯嘉别无他途。

  即便是黑曜种,来到这个地方也会畏惧。我能感受到赛菲的情绪,她不可能上过这道阶梯,因为一旦成为污印就不会留在山锥或任何部落,必须去服侍金种。而艾莉娅也不会让自己女儿接受考验,总得留一个女儿继承王位。

  阿斯嘉与奥林帕斯另一个不同处在于戒备森严。狮鹫接近到两千米内,将会被高频率电磁波震碎鼓膜,人类或其他生物想要靠近,也会受到强力脉冲防护罩攻击,皮肤和器官的水分经过分子振荡、沸腾燃烧。看在黑曜种眼中全是黑魔法。不过,归功于贾王和他的黑客团队,此时防御机制完全停摆,监视摄影系统与无人机都没侦测到我们,和卫星频道一样,重复播放着三年前的影像。只不过,若要见到众神,还是必须穿越污印之道,才能进入影口神殿。

  我们降落在阿斯嘉下方的凶险山顶,污印之道由此处连接地面。黑色神殿坐落阶梯彼端,乍看像个老妪,欲强占世间万物。然而随时光流逝早就风化凋零。

  我被女武士拉下狮鹫摔落冰层。双腿太久没动都麻掉了。女武士在一旁看着野马拉我起身,她悄悄对我说:“是时候了。”我点点头,任女武士押着我与赛菲一起进入神殿。神殿正面基座上有三百三十三张石雕面孔,它们受囚于此无法脱身,眼神惊恐绝望,口中吹出狂风。我们钻过黑色拱门,风雪铺满石砖。

  “赛菲,”我开口。她慢慢转身望向我,头发上那些兄长留下的血迹还没有清理。“可以和你私下谈谈吗?”旁边的女武士一直等到领袖静静点头,才将野马与赫莉蒂先带出去。赛菲朝神殿深处前进,我身上还系着铁链,只能尽力跟上。到了露天小庭院后,我冷得浑身打战。在诡异的紫光下,她的眼神射向我,耐心等我开口解释。直到此时,我忽然察觉原来不只是自己对她好奇,赛菲也同样想了解我。这个发现给了我一点儿信心。她的双眼澄澈清透,想必也能穿透人心、甲冑乃至于谎言和事理的裂缝。野马对女王的判断正确,艾莉娅听不进去,但我是与她面对面才察觉这点,只能随机应变。事实上,纵使雪雀妥协,野马也不敢全盘信任。我可能会得到一个将领,却又失去另一个。但要是换成赛菲……赛菲是我最后的希望。

  “他们去了哪里?”我问,“你有想过这件事吗?部落同胞将生命奉献给神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猜你不会相信人家告诉你的那些傻话。什么以战士资格升天就能服侍神明、得到荣华富贵之类的。”

  我等她回应,但她一如往常,什么也不说。要是无法在这里打动赛菲,我们就死定了。但我和野马都认为有机会,至少机会比面对艾莉娅大得多。

  “假如你真的信服神,就不会在拉格纳升天侍神后发誓成为静者。其他人喜不胜收,只有你哀伤哭泣。因为你知道真相……不是吗?”我朝她走近,赛菲比我高一些,肌肉比维克翠更结实,无血色的面孔几乎与头发同色。“你早就察觉到那丑陋的真相。离开冰原的人不过是沦为奴隶。”

  赛菲眉头紧蹙,我趁势追击。

  “你哥哥是污印,山锥之子、威武的巨人,他进入天界服侍神,却被当作斗犬对待。金种逼他去斗技场,赛菲,他们拿他的性命来赌博。那个教会你冰和风的名字、当代最厉害的山锥武者,竟成了别人的玩物。”

  她抬头仰望黑紫色夜幕上的星子闪烁。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一边凝视天空,一边想象兄长的生活?她要对自己说多少谎才能睡得安稳?现在她得知了拉格纳承受的苦痛,再去回想之前的每一夜,煎熬更是加倍。

  “卖了他的人正是你母亲,”我把握机会,“她卖了你的兄弟姐妹和父亲,每个离开的人都变成奴隶,就像我的同胞一样。你应该听过拉格纳派回来的先知是怎么说的。我也曾经是奴隶,但我选择挺身而出,抵抗主人。你哥哥与我一同奋战,回来是为了带你们一起走,解放黑曜种受到的桎梏。他为此而死,为你们而死。即便是这样你都不相信他的遗言吗?你对他的爱只有这样吗?”

  赛菲将头撇过来,眼球布满血丝,沉睡已久的怒火苏醒。她可能是在许多年前就明白母亲的所作所为,不知道在这二十五年间听过些什么,母亲是否曾吐实。毕竟身为下任女王,就得继承这重担,理解族人真正的处境。此外,赛菲说不定根本就听到了我们与艾莉娅的谈话,此刻她的眼神让我更相信这点。

  “你把我交给金种,就是默认他们的统治,你哥哥的牺牲也白费了。假如你喜欢现在的世界,那就随你。但要是你认为世界太扭曲、太不公平,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我可以揭发你母亲不肯说的真相,让你看看所谓的神究竟是什么。让我帮助你纪念你的哥哥。”

  赛菲瞪着飘过地板的雪花,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最后她谨慎点头,从斗篷内掏出铁钥匙朝我走来。

  污印之道冰寒刺骨,骤雪狂风,曲折蜿蜒地蹿入云海内。但除此之外,只是很普通的一条路。上去时我们已经卸去铁链,伪装成山锥女武士,戴着骨头制成的蓝色骑乘面甲,穿上毛皮斗篷,靴子对我来说太大了。这身装备是由三个正牌的武士出借,她们和狮鹫留在神殿下面。赛菲带头,还有另外八人尾随。走到顶端时,我的两条腿已经十分酸痛,不过飘浮于空中的山头耸立黑色玻璃建筑,金种就在眼前。一共有八座塔楼,分属不同神祇,它们如轮辐般包围中央的玻璃金字塔,并以距离崎岖雪地二十米高的窄桥相连。然而,在金种居住区前面还有另一座神殿阻挡,形状近似一张呐喊的大脸,规模和当初的马尔斯城差不多。神殿前方有个方形小庭园,园子中心矗立一棵黝黑多瘤的树木,树枝冒出残火、火舌绽放白花,但花没在燃烧。女武士窃窃私语,担心遭到魔法暗算,赛菲小心翼翼摘下一朵花,皮手套边缘确实遭火焰烫黑。小白花状似泪滴,遭人碰触后转变为血红色,盛开后瞬间凋谢,化为灰烬。我也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更不在意金种的小把戏。我冷得要死,懒得理。前面雪地冒出血红色脚印,赛菲等人吓傻了,立刻伸出双臂,勾指如爪。这是抵御恶灵的手势。

  “只是将血埋在石头里而已,”野马说,“不是真的脚印。”话虽如此,那足迹不断延伸,指引我们通往巨神之口,女武士看见后惊愕惶恐,面面相觑。赛菲走到神殿入口跪下膜拜,我们三人只能照做,鼻尖还得触地。神口开启后,一个干瘪老头晃出来。此人蓄着白胡,紫色眼珠因年迈而混浊不清。

  “发什么神经?”他大声咆哮,“又不是乌鸦,快入冬了还跑来!”老人走下阶梯,每一步都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嗓音和脸上的皱纹一样深沉。“这时候该在山上的只有结冻的血与骨才对。难道你们偏要挑今天接受污印试验吗?”

  “不。”我尽量将纳贾尔语说得地道。接受污印试验对我们没有意义,只有等到接受面纹时才能见神,而且,拉格纳那时的考验相当特殊,我未必有能耐通过。想与神会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引他们出来。

  “不?”老紫种一头雾水。

  “我们想求见天神。”

  身边这些女武士随时可能变节,只消开个口就能让我们完蛋。我的肩上感到沉重的压力,到现在还能保持理智是因为野马跟我一同跪在这萧条山峰上,执行计划。因此可以判断我应该不是在发神经。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