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的是神经病!”老紫种不耐烦起来,“天神来来去去,有时在深渊,有时在海底,而且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见凡夫俗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能博得他们宠爱、受到天神关注的只有污印,只有生于黑暗夜色的冰霜儿女才有资格。”

  麻烦死了。

  “镶着星辰的铁船从深渊坠落,”我继续说,“它拖着火焰掉在地上,卡在女武神山锥附近,整个天空都被染成血红色。”

  “船?”不出所料。这件事一定能引起老人的注意。

  “铁和星星做的船。”我重复一次。

  “你们怎么知道不是眼花?”紫种相当狡狯。

  “我们亲手碰过了。”

  他无言以对,狂躁眼神下的心思快速流转。我猜老人知道通信系统失灵,主子不知道飞船坠落并不奇怪,而且贾王中断网络前最后播放的画面是我在火卫一的演讲。老紫种是个演员,被流放到这种不毛之地后装模作样吓唬野蛮人,此刻却掌握了主子也没有的情报。从他表情判断,这老头已经想透了自身立场,明白能利用这机会讨主人欢心,贪婪全写在那双微闭的眼中。这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可悲可叹。人类总因贪心而愚昧。

  “有证据吗?”他问得殷切,“谁都可以胡诌说看见神船坠落。”

  赛菲对我的诈术仍有保留,但她也不屑那名跑腿的祭司,直接从行囊取出我的锐蛇。黑曜种用海豹皮裹好,搁在地上,还是鞭子的模样。紫种大喜,自口袋掏出一块布就想捡走,赛菲立刻抓起海豹皮抽回来。

  “这是神器!”我吼道,“卑微凡人不可碰触!”

  

  第三十三章 神与人

  

  祭司带我们穿过巨神之口,一行人在山壁内部神殿前厅的黑色石板跪下等候。

  神口在我们背后“嘎吱”一声关闭,房间中央冒出火柱,冲向缟玛瑙屋顶。

  里面很空,有许多侍僧走来走去、轻声诵念。每个人都穿着黑色麻衣。

  “冰霜的儿女——”黑暗中终于传来一阵神圣的嗓音。不过很显然是类似魔盔的合成效果音,多层音轨接合,营造听觉上的假象。那名没露面的金种女子连腔调也懒得调整,和我说起黑曜种语言是差不多程度,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口吻依旧高高在上。“你们有事禀报吗?”

  “是的,太阳之女。”

  “说说你们看见的船。”另一个声音传来。是男性,傲气少了些,比较活泼开朗。“孩子,你们可以抬头了。”

  我们还是跪着,装出戒慎恐惧的模样,慢慢将视线从地面移向金种。有两人穿着甲冑,解除了斗篷上的匿踪功能,距离我们很近。大厅昏暗,只有火柱照明,光影在他们的金属面罩上跳动,乍看确实极具威严。男人有斗篷,女人看似来不及披,急急忙忙来听我们的情报。

  女子的造型是弗蕾亚,男子的造型则是洛基,盔甲是狼状。虽然动物可以嗅到恐惧,但人类是不行的——不过,若是杀过很多人,也能在静默中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振动。我察觉到了——是赛菲。她心里正在想,原来神明真的存在,拉格纳和我们都错了。不过她没有开口说话。

  “那艘船冒出火焰,穿越天空,”我低头装出嗫嚅的模样,“它发出凶猛的嘶吼,坠在山上。”

  “这样啊,”洛基沉吟,“孩子,船是完整的还是裂成很多片呢?”

  声称看见飞船坠毁原本就有风险,但大战当头,其他诱饵都很难吸引他们放下全息显示、安保系统与灰种戒护出来见面。阿斯嘉的神都是圣痕者,金种社会遭逢剧变,他们却困在城墙里出不去。在很久以前,这可能是相当光彩的职位,不过后来却成了变相的流放。不知他们是犯了什么过错、惹怒了谁,才落得在冰天雪地里给贱民当保姆。

  “启禀太阳之子,船身散落在山丘。”我一直盯着地板,以免他们突然想起要我取下面罩,暴露相貌。态度越卑微就越不会引起敌人注意。“就像渔船被海怪撞翻,铁和人都碎了,掉在积雪上。”

  我猜黑曜种大概会这么比喻,看来似乎蒙混过去了。

  “人碎了?”洛基追问。

  “是。人,脸很嫩,像火光下的海豹皮。”我得多找些合适的词汇,“眼睛像烧热的煤炭……”而且不能迟疑太久,拉格纳会怎么形容呢?“头发如两位的脸,金光闪闪。”

  隔着面罩看不出金种反应,但他们可通过对讲频道私下沟通。

  “祭司说你们拿了神的兵器。”弗蕾亚的语气很明白了,于是赛菲又取出那个海豹皮包裹。她很紧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如承诺的那样揭穿神明的假面。她双手微微颤抖。两名金种走近,清楚看见他们身边脉冲防护罩的模糊波纹,这时要是迎上去碰会被烤焦。他们毫无畏惧,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再靠近一些啊,你们这些笨蛋。

  “为什么没有交给族长?”洛基问。

  “或巫医?”弗蕾亚似乎也觉得奇怪,“污印之道漫长艰辛,只为了将这武器带来……”

  “我们是流浪者,”野马开口,弗蕾亚低头观察那柄剑,“没有部落也没有巫医。”

  “是吗?小女孩?”洛基站在赛菲面前,语气变得锐利,“那她脚踝上怎么会有女武神山锥的蓝色刺青?”他的手悄悄滑向大腿上的锐蛇。

  “她被部落驱逐,”我回答,“违反誓约。”

  “上面有没有家族徽章?”洛基问弗蕾亚,弗蕾亚站在我面前,伸手要拿海豹皮上的锐蛇。野马发出冷笑,引她注意。

  “女士,就在握柄上。”野马忽然改用金种的语言,虽仍跪着,却取下面罩扔在地上,“那上面有飞翔的天马,是安德洛墨德斯家族的族徽。”

  “奥古斯都?”洛基认出她长相后吓得口齿不清。

  趁着他们震惊的空当,我向前一窜。两人转身时,我已从弗蕾亚手中抢回锐蛇,启动机关,化作甩刀。这个状似问号的印记在山丘和敌人的额头上燃烧,夺走许多金种的性命。而他们也一定在全息频道上看过了我的演说。

  “收割者——”弗蕾亚立刻举起脉冲手套,却被我直接砍断肩膀,劈开下颚。接着我将锐蛇掷向洛基胸口,脉冲波阻碍了锐蛇攻势,剑刃凝在空中半秒,但防护罩随即瓦解。然而力道遭到分散,所以铠甲没被刺穿,仅是卡在表面。洛基毫发无伤,直到野马上前朝剑柄一踹,剑锋贯进洛基的甲冑和身体。

  两个神都倒下。弗蕾亚躺平,洛基双膝跪地。

  “脱下面具。”野马吼道。洛基抓住插在胸膛的剑想要拿出通信仪,但被她拍掉手。“休想。”脉冲护盾失效后,赫莉蒂赶紧过去解下他挂在腰间的锐蛇,我也拿了弗蕾亚的武器。“快点。”

  赛菲与一干女武士还跪着,目瞪口呆,视线离不开弗蕾亚身躯下的那摊血泊。我摘下她的头盔。底下是一个年轻的女圣痕者,皮肤黝黑,有对杏眼。

  “你觉得这看起来像神吗,赛菲?”我问。

  洛基解开面罩,野马轻笑。“戴罗,看看是谁——居然是墨丘利学监!”他有张圆圆胖胖的娃娃脸,入学时本想挑我去自己阵营,但被费彻纳抢先一步。上回相见也是五年前,我带着号叫者攻入学院的奥利匹斯山,他在宫殿内要与我斗剑,但被我以脉冲波击中胸口。那时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此时此刻瞪着胸前那柄剑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墨丘利学监,”我说,“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倒霉的金种。你待的两座山竟然都被一个红种给打下来?”

  “收割者,你可真爱说笑,”他疼得发抖,但讶异之余竟又笑开,“你不是在火卫一吗?”

  “抱歉让你失望了,不过我有留个疯子在那边处理后续。”

  “该死、真该死,”他盯着胸口的锐蛇,拱起上半身不停喘息,“怎么会呢……我们居然没发现……”

  “贾王侵入了你们的系统。”我告诉他。

  “你来这里……是……”他吞下要说的话,因为赛菲起身了;她在弗蕾亚前面弯腰查看。赫莉蒂剥了金种的甲冑,女武士的指尖拂过死者脸庞。

  “来带走她们,”我回答,“你没听错。”

  “噢,天哪,奥古斯都——”老学监朝野马苦笑,“你怎么能……你疯了吗?她们是怪物!不能放她们走!你知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不能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啊!”

  “如果她们是怪物,我们应当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创造了怪物?”野马改以黑曜种语说话,希望赛菲也能听懂,“阿斯嘉的武器库密码是多少?”

  墨丘利呸了一声。“你这叛徒。就算要问也得客气些吧。”

  野马不为所动。“学监,是不是叛徒以后才知道。要我再问你一次还是直接把你耳朵切成薄片呢?”

  赛菲拿手指沾了弗蕾亚的血尝了尝。“只是血而已,”我蹲在她身旁,“不能治病,也没有神力。她是人。”

  我将弗蕾亚的锐蛇递向赛菲,她起初惊恐不已,难以接受,但片刻后便强迫自己握紧剑柄,身体激烈颤抖,担心忽遭雷击。凡人要是碰触到脉冲护盾就会触电。“这个按钮能缩回鞭子,另一个可以改变形状。”

  她毕恭毕敬地接过后抬头看我,以眼神询问该以何种形态的锐蛇作战。我朝自己的武器瞥了瞥,觉得这么做或许能引起共鸣。确实是有点儿作用。可能是和她们受的训练有关,赛菲慢慢将锐蛇调整为甩刀形式。女武士面面相觑,放声大笑,情绪十分激昂。她们纷纷举起刀斧望向我和野马。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还有五个神,”野马说,“众姐妹,打算怎么招呼?”

  

  第三十四章 弑 神

  

  我们拖着七个神,两个死了,五个当俘虏。我换上奥丁的甲冑,赛菲拿了提尔的装备,野马则化身弗蕾亚。那些东西都是从阿斯嘉兵器库搜出来的。走廊地板染红,赛菲揪着一个男神的头发,其余则由她的部下拽出来。一路发出乒乒乓乓声。

  最后,我们搭乘阿斯嘉的飞船回到山锥,但在此先利用洛基提供的密码找到武器护甲,着装后先收拾剩下几个神。有两人在阿斯嘉的计算机主控室指挥绿种,试图突破贾王的信息封锁,赛菲削掉一人手臂,再打晕另一人。绿种看得心惊胆跳,有两人马上举拳暗示自己支持崛起革命。于是,我们通过他们协助,得以将其余工程师关进贮藏室,并和贾王总部搭上线。

  虽没能联络到贾王本人,不过维克翠传来最新战况:塞弗罗的豪赌得手。火星防卫舰队有三分之一强落入阿瑞斯之子和贾王的蓝种控制。殖民地联合会有好几万精兵被困在火卫一动弹不得。但胡狼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亲自率领剩下的船舰猛烈反击,并召回派到柯伊伯带[22]的部队回来增援。

  我们利用阿斯嘉的生物探知系统找到另外三个金种,都在较低的楼层。一个女的在训练室练剑,一见我的脸就弃剑投降——当个名人确实是蛮方便的。还有两个躲在观测站,来来回回切换摄影机画面,没多久前才发现屏幕上都是三年前的画面。

  捉到的人犯都上了磁力手铐,并以赛菲那头狮鹫带来的绳索捆在一起,塞住嘴巴。他们看见女武神山锥,一副要下地狱的模样。

  黑曜种从山脉深处蜂拥而出,想要见证这不可思议的光景。以前大家只能远远看着神明,他们总是以三马赫的速度由春雪的天空一闪而过,留下金色光芒。如今我们将神捉了回来,身上甲冑释放脉冲力场,扭曲空气。飞船开炮毁了狮鹫兽栏遮风挡雪的大门。门熔化的场面让我想起当初在和平号上苦战,随后拉格纳便将污印献给我。

  原本我不想以这种方式说服黑曜种,我以为可以好好谈,舍盔甲而穿防寒装也是为了表示我们无意争斗,想尊重黑曜种,希望艾莉娅能明白自己的立场。我相信他们的抉择,愿意为黑曜种挺身而战,就像我对全太阳系所宣告的那样。然而,拉格纳一开始就知道一切都是枉然,我也没有多余时间与黑曜种周旋、破除迷信。倘若艾莉娅真的不肯派兵加入革命,我只好动用武力或耍手段。洛恩也是被我逼得无路可退才点头。要让黑曜种听进我说的话,只有一种语言可行。

  力量。

  赛菲启动手套,脉冲波掠过我头顶,轰向女王禁区的门。老旧铁门被打得弯曲熔解,铰链嘎嘎作响。我们穿过一大群黑曜种,诸多巨人聚集大厅,左右下跪膜拜。这样强大的种族竟因迷信而式微。从前黑曜种士气旺盛的时代,他们曾试图渡海,建造大船、运送勇士出航,却被金种放在海中的雕塑生物覆灭,又或者直接遭遇金种从空中将其烧毁。他们最后一次出海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进入谒见厅,我们再度与艾莉娅见面。这次她麾下七十七个善战将领都在场,一齐转身瞪来,周围火炉冒着熊熊火焰与浓烟。每个人都高大魁梧,白发及腰,袒露胳膊;腰带上镶着铁扣,背上扛着重斧。灯光虽暗淡,可是黑色眼珠和戒指上的宝石闪闪发亮。但同时他们也因为太震惊,屹立三百多年的大铁门竟一瞬间烧红倾倒,众人哑口无言,也不知道是否该下跪。我上前时,七个天神还被拖在后头,野马和赛菲将俘虏一个个向前丢,又踢了他们的腿。金种软在地上,但摇摇晃晃想爬起来。他们遭蛮族包围,又被乌烟笼罩,竟然还没忘了维护尊严。

  “这是神吗?”我隔着头盔咆哮。

  没人回应。艾莉娅缓缓穿过站立两侧的将领。“我是神吗?”我又暴喝,取下头盔,野马与赛菲也跟着做。艾莉娅目睹女儿穿上天神的胄甲,吓得往后一缩,微微蠕动嘴唇,显然十分恐惧;但她继续上前,走到五名被捆绑塞嘴的金种面前。金种总算站稳了。每个身高都超过两米。然而驼背的艾莉娅还是比我高一个头。她瞪着过往信奉的神明,半晌后又望向她仅剩的女儿。“孩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赛菲没有回话,手里锐蛇却动了一下,引起黑曜种将领注视:女王的孩子居然持有神兵利器?

  “山锥女王,”我的语气仿佛双方未曾谋面,“我叫戴罗,出身莱科斯,与拉格纳·佛勒洛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同时也率领崛起革命,对抗伪装神祇的金种。你们都看见了天上的战火,那就是我的军队。在距离这片冰雪极其遥远的深渊中,有奴隶挺身而出,为公平正义而奋斗。我带着山锥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回来……”我朝金种俘虏挥了一下手,他们以恶狠狠的眼神传达整个族群的怨恨。“但你们的英雄来不及说出真相,告诉你们同胞遭受奴役,就先被金种杀害了。他派回来的先知所言属实,你们信仰的神全都是假的。”

  “骗子!”有人尖叫。是个背和膝盖都挺不起来的巫医。他吱吱喳喳、不断吼叫,直到赛菲作势才肯停下。

  “骗子?”野马低吼,“我进入阿斯嘉,看过那些神明吃饭睡觉,甚至做爱和便溺的地方,”

  她启动脉冲手套。“这不是神力,”接着又以重力靴飘浮在空中,黑曜种都看呆了,“这也不是,都是科技。”

  艾莉娅明白为时已晚,女儿已经找出了真相,族人也难再回头。到头来,我和她只是一体两面。

  本以为不必走上这条路,可惜没能坚持到最后。然而,面对战争时绝不能固执己见,胜利才是首要之务。此外,我猜野马也比较喜欢现在的局面。她一直担忧我会钻牛角尖,放出洪水猛兽却无法控制。如今她体认到我愿意妥协,懂得何时必须展示武力,想必心里踏实许多。她需要能创造未来的人,但也需要能屈能伸、随机应变、可以打胜仗的盟友。

  至于女王呢?她已看到族人的眼神。所有人的焦点都放在我的剑上,剑刃还留有天神的血,因此成了圣物般的东西。艾莉娅还很清楚,我大可指称她是金种的共犯,煽动同胞推翻她。可是我却假装这是双方初次接触,给她台阶下。

  遗憾的是,我挚友的母亲却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径自走到赛菲面前。“我怀你、生你、养你,你就这么回报我?谋反?渎神?你配不上女武神的名号。”女王望向族人。“他们说谎,快点解救神明,宰掉这些邪魔歪道——杀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