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舞者问。

  “我想借助他的力量,再次成为武器。”

  塞弗罗咯咯笑。“说得好,也得在骨头上添些肉才能杀人。你现在活像患了厌食症的稻草人。”

  舞者摇摇头。“米琪在五百千米外的珐洛斯市做研究,暂时不能离开。你需要的是热量,不是雕塑。更何况你这种状态也没办法接受手术。”

  “小收割者可以的,我们星期四就把米琪和设备运回来,”塞弗罗说,“反正维朗尼老跟他讨论治疗的技术,他简直像粉种一样巴不得赶快见到你。”

  舞者按捺着情绪白他一眼。“那最后一个要求是?”

  我皱起眉。“恐怕你们听了不会太高兴。”

  

  第十二章 裘 利

  

  维克翠被安置在隔离房,门口有数名阿瑞斯之子看守。她躺在小小的病床上,两腿超出床架不少,眼睛盯着床尾的全息电视机。此刻屏幕上正在播殖民地联合会的新闻,报道里说,恐怖分子摧毁水坝,密斯托斯河谷下游因此淹没,两户棕种人农家紧急避难,得到灰种空投物资,犯人则被政府军团一网打尽。下手的人可以是红种,也可以是胡狼的部下,在这节骨眼上,谁能确定?

  她泛起白光的金发在脑后束成小马尾,包含瘫痪的双腿在内,四肢都铐在床上。这里无人信任金种。维克翠没有转过头。画面切换,开始介绍洛克·欧·费毕,也就是戴莫斯的诗人、上流社会的新宠。媒体挖出他过去的一切,访问身为元老院成员的母亲及接受院训前的教师,还找到他童年在乡间别墅生活的影像。

  “洛克从小就认为大自然比都市更美,”他母亲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他总是向往自然界的井然有序、高低有别。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如此敬爱殖民地联合会,而且……”

  “真该找人往她嘴里塞把枪。”维克翠低声说完,按下静音。

  “她这个月喊儿子名字的次数可能比这半辈子加起来都多。”我回答。

  “呵,政客可不会浪费家人这种资产。之前洛克在奥古斯都办的宴会上说过什么来着?‘兀鹫群集,追逐权贵,争食他们遗留于路上的尸首。’”她转头望向我,眼神闪亮,带着战意。先前的那股慌乱还在,只是暂时压下。“同一句话放在你身上也说得通。”

  “确实如此。”我说。

  “这一小群恐怖分子是你的手下?”

  “曾经是我的手下,但我搞砸了。现在管事的是塞弗罗。”

  “塞弗罗呀,”她躺下,“居然是他?”

  “很怪吗?”

  “不怪,不知怎么我一点儿也不讶异。他是能叫也能咬的那种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可让塔克特斯难看了。”

  我靠近一步。“我欠你一个解释。”

  “唉,不必。把这件事跳过如何?”她问,“无聊。”

  “跳过?”

  维克翠叹口气。“什么道歉、控诉、因为失去安全感所以这样那样的内心小剧场。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

  “那你有何看法?”

  “殖民地联合会建立的社会体制是一种契约,我们压迫你们,享受你们的劳役带来的优越生活,还假装你们从来不存在。于是你们反击——虽然大半时候没什么用。我个人认为那是你们的权利,无关善恶,而是某种等价交换。假如老鼠能反过来咬死老鹰我会非常赞赏——难道你不会吗?这干得漂亮啊。

  “等到红种越打越强,金种才在那边东抱怨西抱怨,实在荒谬,而且虚伪。”她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吓了一跳。“怎样,亲爱的?你以为我会大吵大闹,像卡西乌斯和洛克那两个娘儿们鬼扯什么荣誉、正直之类的狗屁吗?”

  “可能吧,”我说,“我……”

  “你的情感层次比我丰富。我是裘利家族的,身体里流的是冷血,”维克翠转了转眼珠,不容我驳斥,“别只因为你那样希望就觉得我该变得不一样。我们都没这么软弱。”

  “但你没有伪装的那样冷酷。”我回答。

  “在你出现在我生命之前我这样活了多久?你又了解我什么?毕竟我有那样一个母亲。”

  “你和她不一样。”

  “随你怎么想。”

  然而,维克翠不使暗箭,不耍手段,也很少像野马那样浅笑示好,她永远是直来直往。凯旋式之前,她显露真情,放下防备,可惜如今又躲到高墙后面,像初见面那样充满隔阂。对话中,我无意间发现她的头发不再是浅金色,而掺杂真正的白发,双颊也凹陷了。靠在小床内侧的右手紧掐着被子。

  “戴罗,我懂你为什么撒谎,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要救我离开阿提卡?是同情还是某种策略?”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噢,拜托——”

  “就算死,也不能留你在那儿受煎熬——其实我为了救你确实赔上了崔格的性命。”

  “崔格?”

  “进你牢房时在我背后的灰种。另一人是他姐姐。”

  “我可没求你们来救。”她愤愤不平,想划清界限。然而她撇过头又说:“你知道吗,安东尼娅居然觉得我们有一腿,特地给我看你的雕塑手术录像。她还以为我知道你的背景和阴谋后会作呕。”

  “结果你有吗?”

  她用鼻子哼了哼。“我干吗在乎你的出身?我只在乎一个人实际上做了什么,那才是真的。即使一开始你就老实说,我的选择也不会改变,也愿意替你隐瞒,”而我相信她,尤其相信她眼中流露的苦痛。“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怕。”

  “但你一定告诉野马了吧?”

  “嗯。”

  “能跟她说,就不能跟我说?我就这么不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因为你说谎。之前你在房门口说我心地不坏,可是潜意识里还是不信任我。”

  “嗯,”我回答,“的确,那是我误判,其他朋友也因此牺牲性命。伴我度过那九个月黑暗的……只有这份罪恶感。”我从维克翠的神情知道她没有听说我的遭遇,“但我还活着,获得第二次机会,所以我不想浪费。我希望能补偿你,我欠你一条命,也欠你一个公道。另外,我也希望你愿意加入。”

  “加入你们?”她冷笑,“加入阿瑞斯之子?”

  “对。”

  “别开玩笑,”维克翠露出笑容——那是另一重防卫机制,“亲爱的,我可不打算自杀。”

  “维克翠,你习以为常的世界已经消失了,被你亲妹妹偷走了。母亲和朋友全灭,存活的亲人却兵戎相向。更不用说你被金种视为叛徒,而殖民地联合会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同类相残,逼所有人反目。你无路可退……”

  “你倒是挺会说的。”

  “……我想给你一个永远不会窝里反的家,我想让你拥有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你尽可以嗤之以鼻,但我还是要说你本性善良。我相信你,不过……我相信了什么,计划了什么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想要什么。”

  她在我眼中寻找答案。“你觉得我要什么?”

  “假如你想离开,那就离开;假如你还想躺在这床上,就继续躺。只要你开口,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欠你的。”

  维克翠想了想。“我不在乎你们的革命,也不在乎你那死掉的妻子,甚至不在乎什么家庭、生命意义。我不要有人给我成天注射一堆怪药,戴罗,我希望睡觉时能做梦,希望把我母亲凹下去的脑袋、空洞的双眼和抽搐的手指忘掉。我想忘掉阿德里乌斯脸上的笑容,我想好好感谢他和安东尼娅对我的‘照顾’。我要踩在他们和那个浑蛋洛克的脸上,我要他们哭着求饶,然后挖掉他们的眼珠,再往眼窝里倒进熔金,叫他们惨叫扭动到尿失禁,看看有谁还敢把维克翠·欧·裘利关进该死的牢笼,”她露出一抹狞笑,“我要复仇。”

  “复仇的尽头什么也没有。”我说。

  “我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女人。”

  我拿出外头卫兵给的磁性钥匙,解开维克翠的手铐脚镣。她重获自由。

  “你比外表看起来还要蠢。”维克翠说。

  “或许你对我们的革命没有信心,但在塔克特斯再也没有机会之前,我看到他真的变了;拉格纳也放下过去的束缚,追求理想世界;塞弗罗也经过历练,成熟许多。我变得更多了。如今,我愿意相信人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样貌,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你让我知道何谓忠诚,你超越了野马,超越了洛克,光是这样就值得我全心信赖你,维克翠,我相信你的程度超越任何人,”我伸出手,“请你成为我的家人,我绝不会舍弃你,再也不欺骗你,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是你的兄弟。”

  听见我这样情感满溢,即使是冷若冰霜的她也傻了眼,适才筑起的防备至此崩塌。若在异时异地,也许我俩真有一点儿可能,就像我对野马、对伊欧。只可惜不会是这一世。

  维克翠没有软化,没有落泪,她的愤怒尚未消散,冰冷的心需要时间消化仇恨、背叛与遗憾的记忆。但此时此刻,她能释然,因此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终于燃起一丝希望。

  “欢迎加入阿瑞斯之子。”

  Ⅱ 愤 怒

  “真是屎上加屎。”

  ——塞弗罗·欧·巴卡

  

  第十三章 号叫者

  

  “什么都不说,气死我了。”维克翠帮我装上推举杠片时喃喃地说。金属敲出叮咚声,回荡在健身房石墙上。这儿设备简陋。只有铁杠片、橡胶轮胎和绳索,再加这几个月我流下的汗。

  “他们有眼不识维克翠?”我坐起身说。

  “够了,闭嘴啦。号叫者不是你创的吗?他们那样对我们,你就不能讲几句话吗?”她催促我离开板凳,自己躺上去,脊椎顶住坐垫,双手握紧杠铃。我替她拿掉一点儿重量,却招来白眼,我只好默默再装回去。维克翠又重新抓好。

  “确切地说,不行。”我回答。

  “好吧,但话说回来,到底要怎样才能领到狼皮斗篷?”她有力的手臂撑起杠铃,边运动边讲话——那可有三百千克哪。“上上次任务中我就击毙一个副将——副将唉!你又不是没见过你那群狼,除了……拉格纳之外,其余个头都很小,他们……应该多做重量训练,不然……可没办法对付阿德里乌斯的骨骑和最高……禁卫军。”维克翠咬牙做完最后一轮,没靠我帮忙就将杠铃放回原位,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镜中倒影。她身材健美,肩膀厚实,走路的姿态极有气势。“无论何时,我都处在最佳状态,竟然没将我纳入名单,表示塞弗罗的脑袋根本就不好。”

  我翻了翻白眼。“你可能少了一点儿他很在意的‘自信’。”

  维克翠朝我脸上扔毛巾。“你怎么跟他一样惹人厌啊?我对天发誓,要是他再鬼扯什么‘先天不足’的鬼东西,我就算用汤匙也要把他的脑袋剁下来,”我忍住没笑。“怎样?你想补充什么?”

  “没,大小姐,你说得对极了,”我摊开双手,她反射性盯着看,“接着做深蹲吗?”

  自从米琪完成雕塑手术,这座临时健身房就成了我们第二个家。一开始,我们在病房休养几周,维克翠的神经系统逐渐恢复行走的能力,接着,我们接受维朗尼医师的复健课程,进行重量训练。房间角落有群红种和一个绿种人,即便过了两个月,他们对我的新鲜感仍未消散,还是有很多人想看看两名经基因和药物强化的圣痕者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两周前,拉格纳跑来故意害我们出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拼命往杠心加重量,直到再也没有空间能塞更多杠片,稀里哗啦做完一轮,还示意要我们照办。那个重量维克翠连把杠子从地上抬起来都没办法,我也只能举到膝盖高度。之后的一小时,我们就在那边听着数百个小笨蛋跟在拉格纳屁股后面,歌颂他有多英明神武。但我很快发现幕后主使是纳罗,他开了赌局,赌拉格纳可以举超过我多少的重量,而且就连叔叔都下注在他身上。但这其实是个好现象。即便有人不认同,可是金种并非无懈可击。

  借着米琪和维朗尼的协助,维克翠和我体力日增。然而,重新培养战斗直觉同样旷日持久。我们一小步一小步来。首次任务是陪赫莉蒂运送补给,队员中还有十数名保镖——保护的不是货物,而是我。我们还不能与号叫者一同出击。“小收割者,你得自己拼上来,否则我怕你会跟不上A级部队哪,”塞弗罗说这话时还拍拍我的脸,“裘利,你也得证明自己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他也想拍维克翠的脸,却反被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