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好我再打。”塞弗罗哼一声。

  “我们可是连一座城市都很难守住呢。”

  “红种不是战士,”拉格纳打断两人的抬杠,“他们可以开船,可以开枪,可以放炸弹,可以和灰种对打,但遇上金种就会阵脚大乱。”

  好一会儿没人讲话。阿瑞斯之子过去的主力放在游击战、渗透和扰乱,不是眼前这场货真价实的战争。我脑中浮现洛恩说过的话:“绵羊又要如何杀死雄狮?只能用血淹死它了。”

  “火星平民的伤亡成了我们的包袱,”狄奥多拉终于加入讨论,“有一回爆破弹药厂房,两人来不及逃生,传出去却变成是我们牺牲上千条性命。然后每回罢工和游行活动都有殖民地联合会的奸细渗透,他们混在人群中,伺机射杀维持秩序的灰种警官,又或是穿上炸弹背心,伪装成恐怖攻击。媒体上播放这种负面新闻,现实生活中则是灰种带队抄家,声援崛起革命的人会平白无故失踪,不管中阶或低阶,只要是异议分子,绝对不放过。就因为这样,北方才演变成塞弗罗说的公开造反。”

  “有个自称‘红色军团’的组织,若找到高阶色族就格杀勿论。”舞者一脸阴沉,“对方的领导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哈莫妮。”

  “不意外。”

  “问题是,她煽动那个军团与我们对立,不接受我们指挥,我们也只好停止供应武器。但是,再这么下去士气将一蹶不振。”

  “有发言权和武力就能控制世界。”我低声说。

  “阿寇斯的教诲吗?”狄奥多拉问。

  我点点头。

  “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我倒不觉得他能帮上什么忙。”

  “很遗憾,发言权似乎得基于武力之上,”她跷起腿,“革命最大的武器是信念,是追求改变的那颗心。人若能在心中找到希望,就能开花结果,传递出去。然而,我们失去了在人心播种的力量,甚至难以维持革命者的形象,好比被胡狼割去舌头,完全无法为自己辩驳。”

  狄奥多拉说话时其他人都很专心听,并非像金种那样只是装模作样,而是认同她拥有接近舞者的地位。

  “听来逻辑不通,”我回应,“为什么会演变成全面开战?胡狼不会笨到将处决费彻纳的影像公之于世,阿瑞斯之子暗中扫荡就好。他是在什么环节形迹败露?另外,你们说阿瑞斯之子失去发言权,但费彻纳不是建立了能联络各大矿区几乎无所不在的通信网络吗?否则他要如何将伊欧的死塑造成某种旗帜,推动崛起革命?难道网络被胡狼破坏了吗?”我望向众人,察觉他们的神情有点儿奇怪,“怎么都不讲话?”

  “没人和他说过吗?”塞弗罗问,“难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只会抓屁股吗?”

  “戴罗想先陪陪家人,”舞者急着辩解,朝我这边叹口气,“阿瑞斯被杀,你被捕后的一个月内,数字通信遭胡狼攻击,损坏得十分严重,塞弗罗好不容易抢在对方偷袭爱琴城总部前发出警告。我们换成低调路线,回收一切物资,但无论如何,失去超过万名受过训练的成员,这打击实在太大了。阿瑞斯之子的人力出现断层,接连三个月我们都在努力搜寻你的下落,挟持来往月球的货船,却找不到你;进监狱买通官员,仍旧没有你的音讯,仿佛你从来没有存在过。唯一值得强调的是胡狼在爱琴城塞前公开处刑你的那一刻。”

  “这我知道。”

  “嗯——但你不知道塞弗罗是如何处理那个场面的。”

  我望向他。“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不得不啊。”他动手操作显示器,木星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本人:十六岁的我,身体干巴巴,一脸病容,裸身躺下,米琪拿起圆锯站在旁边。这画面看得我背脊一凉,但其实那根发凉的背脊完全不属于我。它属于大家,属于这场革命。于是我不禁感到……自己成了工具。塞弗罗竟然真的这么做。

  “你公开这段录像了。”

  “一点儿也没错。”塞弗罗的口气真惹人厌。我忽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也明白为什么提诺斯底下的难民要将我的甩刀画在屋顶。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红种,却能发动铁雨作战,打下火星。

  换言之,发动这场战争的就是我本人。

  “你接受雕塑的过程在每个矿坑、每个频道、太阳系的每个角落播放。金种以为狠狠地把你的脑袋剁掉就能让你前功尽弃,我可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塞弗罗往桌子用力一拍,“怎么能让你和我妈一样稀里糊涂地消失?连长什么模样都没人记得?小收割者,现在火星上每个红种都认识你,凡是能连上数字频道的人,都知道有个红种不仅变成金种,还领军攻破火星呢!我造神成功啦!再加上你还死而复生,从烈士进化成他妈的救世主!红种等了你一辈子啊!”

  

  第十一章 子 民

  

  我悬着双腿坐在机库边缘,俯瞰下面那个世界的生活,上千人望着我窃窃私语,听起来像是一阵微风吹拂树海,沙沙作响。难民得知我还活着,在墙壁和屋顶上漆了更多甩刀,那是失去方向的人民绝望的哭喊。六年来,我多么希望能回归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但此刻目睹他们的苦难,基尔兰的话回荡在心头。我或许真的背叛了大家的期待。他们的期望太高了。

  难民无法认识到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阿瑞斯早就知道我们没有能力和金种硬碰硬。现在的我能帮上什么忙,能指引他们走去哪儿?

  我很害怕。不只因为自己无法实现大家的心愿,也因为塞弗罗披露真相等于破釜沉舟,再无回头的可能。

  对家人而言,这代表什么?对朋友和底下的难民呢?这些困惑压得我喘不过气。得知塞弗罗拿雕塑过程的纪录片当宣传,这股情绪闷着太难受了。我没讲话,自个儿冲出来。

  拉格纳从我后头走到轮椅旁坐下,学我将腿悬在半空。他那双靴子真是大得滑稽。一艘飞船经过,掀起微风,吹得他系了丝带的胡子飘起。拉格纳也没有开口。但我们即便沉默,依旧自在,有他在身边我也觉得安心。以前我对塞弗罗有同样感觉,可是他也变了。或许是阿瑞斯那顶铁冠太过沉重。

  “小时候大家都想证明自己最勇敢,”我先出声,“半夜溜出家门,走到矿坑深处背对那片黑暗,只要静下来就会听见坑蛇在动,但没办法判断位置。大部分男孩子过一分钟就会逃跑,强一点儿的大概能支撑到五分钟。只有我留得最久——直到被伊欧发现我们玩那种游戏为止,”我摇摇头,“如果换作现在,我应该连一分钟都没办法。”

  “因为你已经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

  拉格纳那双黑眼流露出沧桑。他将近四十,成长在冰天雪地、信仰魔法的世界,为了族人,他不得不出卖劳力给金种,身为奴隶的时间超过我现在的岁数。相较于他,我能有什么人生体悟。

  “你还想家吗?会想妹妹吗?”

  “想。我怀念刚入夏的雪。我都会将妹妹放在肩上,一起去看尼德霍格冲破春天凝聚的冰层。”

  所谓的尼德霍格(Níeh?ggr)是条毒龙。地球的北欧古神话认为它住在世界树底部,啃食树根,而火星的黑曜种部落则认为毒龙会自海底涌出,撞碎封锁港口的结冰,开启航路,供他们出去掠夺。为了感谢毒龙,每年降临的第一道春季曙光会被冠以奥丝塔拉之名,他们会在那天将罪犯的尸体丢进大海。

  “我也请朋友回去女武神山锥和冰原传达你的话,告诉同胞说天神并不存在,所有人都受到奴役,可是我们很快会回去进行解放。他们会听到伊欧的歌声。”

  伊欧的歌声。这句话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又愚笨。

  “拉格纳,我已经感受不到她了。”我回头望向机库。一群橙种和红种一边维修镰翼艇,时不时朝我们望来。“我知道我是大家和她之间的连接,但我已经在那片黑暗中失去伊欧。以前我总认为她在另一个世界眷顾着我,还会偷偷对她说话。现在……她变得很陌生,”我低下头,“会演变成眼前这种局面都是我的错,拉格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傲慢,早该察觉到陷阱,费彻纳也能活下来,还有洛恩也是。”

  “你以为自己可以掌握命运的走向吗?”他嘲弄我的狂妄,“他们活下来是好是坏,你同样无法预料。”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大家期望的那个人。”

  拉格纳皱眉。“你心存恐惧,不敢正视他人,那要如何了解大家需要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骤然起身,朝我伸手。

  “跟我来。”

  医院原本是餐厅,但已经摆满担架与凑合的病床,四处传来咳嗽或有点儿严肃的低语。红种、粉种和黄种组成的工作团队都穿上黄色护理服,进进出出照顾患者;后面成了烧烫伤病房,以塑料幕布隔绝。那一边传来女人的哀号,她正在挣扎,不肯接受男护理师的注射。有两个人立刻上去帮忙压住。

  我觉得自己似乎被这里的悲惨凄凉吞噬。其实我并没有看见血,连地上也没有,但这就是我从阿提卡逃出来的代价。即便有米琪那样技术高超的雕塑师,缺乏资源的话,依旧无法挽回这么多条人命。伤员瞪着山洞顶端,思索着下半生该怎么办。医院里只有一种气氛:伤痛。而且并不只有肉体层面。无论是人生或梦想,都在此破碎一地。

  虽然想退出去,我却被拉格纳推到一个年轻人床边。对方早就注意到我了。他头发很短,脸圆,但下巴特别长,所以相貌整体很突兀。

  “还好吗?”我一开口,冒出的就是久违的矿工腔。

  他耸耸肩。“待在这儿没啥事可干。”

  “嗯哼,”我伸出手,“我是莱科斯的……戴罗。”

  “认得。”对方的手很小,指头完全扣不住我的手。他也觉得差太大了,发出咯咯笑声。“我叫凡诺,卡洛斯矿区来的。”

  “白班还是夜班?”

  “当然是白班,你这小猪崽。我有夜班的那种死人脸吗?”

  “现在很难分辨了……”

  “好吧,有道理。我是奥米克戎部落的,二线三号。”

  “掉渣滓下去害我得到处闪的就是你们啊。”

  凡诺咧嘴。“地狱掘进者就是不长眼,”他做出一个低俗的手势,“你们都不学一下怎么抬头挺胸。”

  一说完,我们都笑了。“到底多痛?”他朝我撇了一下头。我起初以为他问的是胡狼的刑讯逼供,后来才意识到那双眼睛盯的是我手上的金种印记。平常我用衣服遮住,但不小心露出来了。“好夸张啊。”他伸出手指拨弄。

  而我正在环顾四周,察觉并非只有凡诺望着我,在场所有人都在观察我,包括后头烧烫伤病房的红种也从床上坐起,探头张望。他们看不见我这具躯体中藏有恐惧,只见到自己期盼的表象。我望向拉格纳,他却忙着和一个受伤的女子讲话。原来是赫莉蒂在那儿。看见我以后,她也点头问好,失去弟弟的哀戚还写在脸上。崔格留下的手枪搁在床头,步枪则靠着墙壁。阿瑞斯之子在行动中抢回了他的遗体下葬。

  “多痛啊,”我重复这句话,“凡诺,你就想象自己挂在钻爪机上,一次滑下去一厘米,最先戳破皮肤,接着是肉,再来是骨头。差不多就是这样。”

  凡诺吹了口哨,低头看看自己残缺的腿,露出的表情竟是厌倦(或无趣)。“我可没有那么多感觉。装甲自动注射的麻药过量,”他朝拉格纳点点头,发出咂咂声,“幸好那根保住了。”

  “快问哪,”隔壁床的人催促,“凡诺——”

  “别吵,”凡诺叹口气,“话说,大家很好奇一件事:‘那里’也有动吗?”

  “哪里?”

  “那里。”他瞪着自己大腿中间,“是不是有……你懂吧……等比例放大?”

  “你真想知道?”

  “呃……其实也不是我想知道啦,但我有下注。”

  “嗯哼,”我一本正经地探身过去,凡诺和周围几人见状,马上跟着围上来,“想知道怎么不去问你妈呢?”

  他先傻傻地瞪着我一会儿,接着立刻捧腹大笑,旁边几人也失控了,立刻把这对话传遍整间医院。一瞬间,气氛整个不同了,原先令人无法呼吸的惨淡被叫闹和下流的笑话盖过,再也没有人认为非得捏着嗓子讲悄悄话不可,我的情绪也跟着转换,同时理解了笑声具有多大感染力。我不再想躲避大家的视线和伤病,也不再需要拉格纳的保护。我自己沿着走道,一床一床地慰问、感激,询问每个人的故乡和姓名(感谢老天赐给我绝佳的记忆力)。要是你忘记别人名字,别人也不会想记得你;只要叫得出名字,对方就愿意为你拼命。

  大部分人不是尊称我“先生”,就是喊我“收割者”。我其实很希望大家都改口叫我戴罗,但我很清楚这种下对上的敬重与距离是怎么回事。纵使我陪着他们又笑又叫,也借由这种互动疗愈心中的伤,彼此终究称不上朋友或家人。目前我们还无法那样放纵、那样亲密,因为这群人是士兵,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对他们而言,我仍旧是火星收割者。最后这个提醒来自拉格纳。他见我乐在其中,竟一反常态地露出微笑。我知道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开心果,但也没那么好斗,更无法学洛恩那样,仿佛风暴中的岛屿,永远屹立不摇。那些都是装出来的,自始至终,我都需要通过身边的人来圆满自我,就像此刻,我的体内正慢慢涌现出力量。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我不只被爱,也受众人信任,而且他们不像院训的学生那样戴着假面,我也不像替奥古斯都征战时脑中装的全是名声和地位。这是真正的我。即使回不去莱科斯,听不到伊欧的歌声,野马也在太阳系的另一端,阿瑞斯之子面对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我的灵魂却正一点儿一点儿复苏,也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家了。

  我由拉格纳陪同回战情室,舞者与塞弗罗趴在一份蓝图前面,狄奥多拉在角落收发信息。他们目瞪口呆——因为我脸上挂着微笑。虽然依旧需要拉格纳搀扶,但已经能自己站起来了。我将轮椅留在医院,倚靠这名壮汉慢慢走回一小时前逃离的会议现场,内在与外在焕然一新。纵使回不去囚于黑暗之前的状态,搞不好更适合眼前的重责大任。因为我学会了过去不懂的谦逊。

  “抱歉,我刚才太冲动了,”我对伙伴说,“短时间内变了这么多……我有些负荷不过来。我明白大家都尽了全力做到最好,在这么艰困的处境中,也没有人能比各位表现更出色,你们保住了大家的希望,也解救了我,还有我的家人,”说到这里,我稍微停顿,以强调这件事之于我的意义多么重大,“我知道自己的状态与你们的预期落差很大,你们可能认为我会怒不可遏,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见塞弗罗想纠正,我连忙打断,“我信任各位,也希望能尽一己之力推动革命,但以我现在的状态还使不上力,”我举起细瘦的手臂,“因此,我需要你们帮忙三件事。”

  “又这么戏剧化,”塞弗罗开口,“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首先,必须派一位使者和野马联络。我知道你们认为她叛变,但我仍希望将自己活着的消息传给她,说不定会成为改变的契机。也许她会愿意合作。”

  塞弗罗嗤之以鼻。“我们给过她机会,她却差点儿杀死你和大黑。”

  “但她终究没动手,”拉格纳说,“她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值得冒险一试。我愿意担任使者,如此一来她才不会怀疑你的动机。”

  “门都没有,”塞弗罗反驳,“你是太阳系头号通缉犯,再加上金种封锁了一切未经授权的太空航运,你离开港口后根本撑不过两分钟,戴面具也没用。”

  “那就派我的间谍过去,”狄奥多拉说,“我已经有人选了,她很能干,可能遇到的阻碍也比你——这位山锥勇士——少得多,而且,这个人已在港都待命。”

  “依薇吗?”舞者询问。

  “没错,”狄奥多拉望向我,“依薇为了赎罪非常努力,连不是自己的工作也去做,是个相当得力的助手。假如你们不反对,我就着手安排掩护与运输。”

  “行。”塞弗罗立刻答应,但狄奥多拉仍旧等到舞者点头才放心。

  “谢了,”我回答,“还有,我想请你们将米琪带回提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