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重要吗?”他语气疲惫。

  “因为我想记住。”

  “布琳,”塞弗罗从上方说,“我妈叫布琳,被杀的时候二十四岁。”

  “布琳,”我重复这名字,注意到费彻纳身子有些摇晃,呼吸急促了些。“这么说来,你有一半红种血统。”我对塞弗罗说。

  他点点头:“我自己也是几天前才知道。很怪对吧?”

  “是很怪,不过你可以当个好锈铁。”

  “我觉得当个濒临绝种的物种比较好。”

  舞者的手指翻弄着一根火柴:“我们都是这样。”

  “所以你也知道提图斯的事?”我问费彻纳。

  “舞者不知道,所以别怪他。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在学院碰面后,会自然而然察觉彼此相似,进而成为好兄弟。可惜他的思想受到蒙蔽,后来实在没办法继续引导他了。我去见过他,就和见你的状况一样,得先准备讯号干扰和幽灵斗篷。我发现他的精神会在那种压力下崩溃,所以才担心你有类似问题。”

  “我也崩溃过,”我望向塞弗罗与舞者,“只不过运气比较好,能靠朋友重新振作。你怎么不让我和提图斯相认?”

  “你们要是知道彼此身份,就会相互影响,他犯错就是你犯错,你犯错他也逃不掉。航海的时候如果遇上暴风雨,不会将两艘船绑在一起,否则一艘船要是沉了,会把另一艘也拉进海底。这是同样的道理,”他清清喉咙,“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这场革命无法由金种领军,必须从底层开始才行呀,小老弟。红种对家族观念的重视比其他色族都深,所以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更能感受到爱的可贵。假如先提升地位的是红种,就有机会维系整个人类社会。中等色族没办法,对粉种或棕种而言也太困难。黑曜种尝试过,但失败了。而且,由单一色族达到革命目标,结果也不会是解放,而会分裂。”

  “那么,你现在有什么计划?”我问,“你本来埋伏在最高统治者身边,但被我搞砸了。”

  “戴罗,你的确很不受控制,我把话挑明了说,奥古斯都会收养你。唔,你的表情一点儿也不惊讶嘛……”

  “这发展合乎逻辑推论。他当然希望将我与家族的命运绑在一起,说不定还会要我跟野马结婚。只不过,立了继承人,他与胡狼的关系就会更加恶化。”

  “胡狼真的在意这种事吗?”塞弗罗问,“感觉他没有那么想得到父亲认同。他不都给自己搞了一个王国吗?”

  “这还有待观察。”我说。

  费彻纳接着解释:“把胡狼处理掉,或是纳入计划里都没有关系。总之,奥古斯都显然会以你为继承人,届时你的地位会等同大舰队里掌管军权的军事执行官。如果最后打败最高统治者,奥古斯都也不可能乖乖当他的火星之王,一定会想成为下一任联合会的权力中心。就帮他达成心愿吧,等他上台后差不多一年,塞弗罗就帮你除掉他,栽赃给政敌,说不定就是胡狼……”

  现在轮到我局促不安了。

  “你要我接管整个太阳系,”我想象着,“整个联合会。”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和舞者。他们表情怎么看起来这么认真?

  “没错,”费彻纳回答,“等他死了以后,所有人会归顺下一个强者,所以你要成为那个强者。只要获得继承权,你就能像之前成为学级长,还有像现在成为军事执行官一样。只不过,下一回要坐上最高统治者的位置。这和学院的竞赛其实没两样,而且这次轮到你作弊了。我们就是你的帮手。有我的帮助,你的间谍网络就能超越胡狼和最高统治者。该贿赂谁、该收拾谁,都交给我们去解决。”

  我坐在那儿,下意识地瞪着双眼:“我还以为不停说谎的日子差不多该结束了。我可以说出自己是谁,直接和他们宣战。”

  “还不行。如果你自己分析一下,也能理解。”

  的确。只是我不想再与朋友分别。“我不想再一个人摸索,以后一定得保持联络,一起拟定战略,不要再有模糊地带,你明白吗?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孤军奋战。”

  “答应他,费彻纳,”塞弗罗说,“否则我也不干。”

  “有必要的话每天联络也行。只不过我不可能自己现身,这场情报战还有得打。反之,我会派出最优秀的人,你身边会有一整个团队,由间谍、刺客、黑客组成,他们都有天衣无缝的掩护,也都一心想打破联合会的枷锁。你绝对不必再单打独斗。”

  我安心多了,但同时也意识到有件事情非做不可。“我得回去。”

  “嗯,不然他们也会起疑。”费彻纳附和。

  “不是,”我解释,“我是说我要回家。”

  “家?”舞者问,“你是说莱科斯?”

  “为什么?”费彻纳问,“你在那儿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的家人。已经四年了,我得见见他们。”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人人都受过伤。“你们都知道接下来局势会如何演变,谁也操纵不了。我们假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为只要努力就能逼得金种自相残杀,好像只要有计划,就会自动实现,但现实并非如此。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却要打开潘多拉之盒。在天翻地覆以前,我希望能记得自己为何而战,知道一切是否值得。”

  “你想得到她们的祝福,”舞者说,“或者说是‘她’的祝福。”还是舞者比较了解我的心思。若不得不成为奥古斯都的义子,我得先回去见她们一面。

  “她们认不得你,也无法理解,”费彻纳上前一步,似乎担心我被情绪左右,“你自己也该认识到这一点。”

  “假如一开始就是你和我联手策划,事情应当会简单许多吧?”我说,“为了圆谎,只能编造更大的谎。有时我们需要的是信任,”我看着塞弗罗,“而且我要带她一起去。”

  “她?”舞者问。

  “野马。”塞弗罗低声回答。

  “不可以,”费彻纳几乎要吼出声,“绝对不行!风险太高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现在的优势,她都爱上你了啊!别因为一点点罪恶感就让一切前功尽弃。”

  “要是我也爱她呢?”

  “该死,”费彻纳骂道,“该死,真该死!你认真的?我还以为这也是你那个鬼计划的一部分。惨了,这下子你可能把现有的进度全部毁掉啊,老弟,你真是个大笨蛋。糟糕了!”

  “这才叫真正的进步,”我回答,“她爱我,我不能再利用她、拿她当工具。要是我不能信任她,就代表金种根本没有转变的可能,那么,说不定提图斯与哈莫妮的理念才正确,甚至该说联合会的政策根本没错。你和我都很清楚,关键不在色族,在于我们的心,所以也该让我们的心念接受考验才对。”

  “如果你错了呢?如果她还是因为自己是金种而排斥你呢?”

  我没有答案。

  塞弗罗跳下来:“那我就朝她头上开一枪。”

  

  第四十七章 自 由

  

  现在看来,“罐子”就像个狗窝。三百米深的金属和混凝土建筑里,弥漫屎尿与清洁剂的臭味。以前我觉得它高高在上,凌驾整个莱科斯居住区,但此时此刻,我搭乘船只降落,眼中所见的是位于火星大森林南部的一个难看的金属色水泡,距离主要都市非常遥远,仿佛与对抗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战争毫无牵连。

  灰种被送进这里,就代表他平庸无能,除了恫吓红种外大概也做不好别的事。回想起来,我曾经以为丑男丹恩是什么特种部队出身。这些年轻时的梦魇如今看来脆弱可悲,好像我的过去只是精神错乱的妄想。

  他们事前不知道我会乘船过来,甚至根本没发现我到了,我当然也没必要知会。等我下船,踏上早被无数引擎烧黑的降落场,身后一群黑曜种护卫排开,他们才像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穿过金属栅栏支撑的隧道,拉格纳高大的身躯跟在我后面。只要开口,灰种就会带路,但我只想找一些熟悉的面孔。

  “丹恩,”我朝棕种门房问,“他在哪里?”

  进入灰种的交谊厅,有十几人正在打牌抽烟,其中一个女的视线离开全息机,注意到我。频道上有几个名嘴,一个银种、一个紫种、两个绿种,在讲我前阵子的事迹,他们辩论着火星经过大战后的政治改革何去何从。女灰种的烟从嘴里落下,掉在旁边男人的裤管上,他赶快拍掉。

  “卡尔莉,你搞什么?”他跳起来,“操!你是白痴吗……”

  丑男丹恩转身。这是过了四年后他第一次见到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汗毛瞬间在皮肤上竖立,而从眼神可以知道他完全认不出我。但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服从。

  我没有报仇雪恨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丹恩的嘴角应该要带着一抹无耻的笑容,仿佛土狼看见猎物的反应。可是他没有,他反倒像是被驯服的狗一样,只想听命令。他的脸上仍旧满布痘疤。不过,以前丹恩后脑有撮老被我与洛兰暗地嘲笑的白发,现在已经掉光了,只剩几根白毛围出一个地中海秃头。他的神情像是落水狗一样惊恐,而我竟让这样的男人杀死了伊欧。

  为什么我当时不能阻止他?我有那么弱小吗?

  “人造花园,”我开口,声音充满整个交谊厅,“带我过去。”

  我转身,拉格纳一拍大腿:“快带路,死狗。”

  距离上回我站在这里已过了六年。夜色渐深,星星在灰色天空闪耀。与记忆中相比,花园显得很小,也不像那时候充满各种奇异的色彩和声音。以我现在的身份与经历,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但我倒是注意到地上有很多垃圾,显然灰种常来这儿喝酒或做爱,随便一走就踢到啤酒罐,糖果棒包装纸落在我与伊欧躺过的地方。

  在我的印象里,那儿应该是一片松软草坪,但现在野草已经又高又密——说不定以前就长出野草了,只是我没注意。虽然有些花朵,但不是枯萎就是又干又小。我用手指摸了摸,一股悲伤袭上心头。隔着玻璃屋顶看流星划过夜空,我忍不住哼了一声。小时候我以为那是流星,现在我当然知道那些是准备进攻月球的战舰。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期待什么。在这儿不会找到奇迹的。

  应该让这地方静静留在回忆里就好。我好奇着,伊欧现在在另一个世界,是否比在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更安全?假使我现在回来还能见到她,是否还一样爱她?是否还会认为她完美无瑕?

  我穿过花园,发现这里原来不比自己在和平号上的房间大多少,树木居然还没有我的身躯粗厚,树根周边几乎长不出草。

  我找到了来此的目的。伊欧的坟上生着血花,有好几十朵。要不是我记得自己放进了一个花苞,可能真会以为这是什么奇迹。我知道她一定已经不在那底下。她会被灰种挖出来,挂在我被吊死的尸体旁边。

  我意识到诸多讽刺。我回到这里,想获得伊欧的祝福,但明知道她早已不在。伊欧进入了往生谷。

  我盘腿坐在地上,等夕阳完全落下。以前我会在这儿等待黎明。余晖将玻璃泡填满血一般的色泽,直到太阳被地平线淹没,火星披上被星光穿孔的夜黑衣裳。

  我不由得嘲笑自己。

  拉格纳从门后出现。

  “我没事,”我没转身,“只是觉得她会笑我怎么还跑回来。”

  “笑很珍贵。”

  “有时候吧。”

  我起身拍拍裤子,看了花园最后一眼。

  景色不如回忆那样美好,她也一样。她其实是个很没耐性的人,老计较一些小事。但她只是个女孩,还不满十七,已经尽了一切努力,给出拥有的一切。因此,我会永远爱她。也因此,我明白无论自己要做的事是否能得到她的祝福,最重要的是别将心锁在这个她早已逃出去的牢笼。我该前进了。

  

  第四十八章 矿山官员

  

  矿山官员提莫尼·库·波吉努斯在两排灰种包夹下等候着我。众人都穿上了最体面、最闪亮的制服。有个人端着盘子,上面有奶酪、枣子,以及这里最好的(大概也是唯一的)鱼子酱。丑男丹恩不见踪影。

  “安德洛墨德斯主君,对吗?”波吉努斯讲话还是带着赤铜种那种油腔滑调。他更胖了,头发变得稀疏,像条肥猪一样满头大汗。他张开戴满戒指的手,学立体全息影像政治剧里那种夸张的鞠躬方式,想要讨好我:“先前我去检查矿务压缩装置,”——我看应该是去森林边界约克顿的妓院吧——“听说您大驾光临,就以最快速度赶回来,但还是请您见谅,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太过冒昧,主君这次前来是为了何事呢?”要是打听出来就可以将情报卖给普林尼那种人。赤铜种大多是心口不一。“检查的时间应该还没到……”

  “在文明社会,不先自我介绍非常失礼,赤铜种。”我一开口,说的就是圣痕者使用的语调,而非他想模仿的精灵种。

  “非常抱歉!”他吓得结结巴巴,再次深深鞠躬。我都要担心波吉努斯的鼻子会撞到地板了,还好有那颗大肚子挡在中间。“敝人是矿山官员,提莫尼·库·波吉努斯,在此竭诚为您效劳。请再容我冒昧——”他还是弯着腰,“您的身形比我以为的还要雄壮!我明白首席执政官身边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只不过立体全息影像没有拍出您本人的威严!”

  “你可以站好了。”

  波吉努斯这才挺起身子,望着我背后的花园,不断转着心思,想猜出我这种身份的人怎会不请自来地进入矿区。“想必主君也有听说,矿山官员都很高兴火星终于脱离贝娄那家族的控制。他们或许懂得打仗,但开矿……啧啧,根本是门外汉。”

  “显然就算打仗他们也是门外汉。”

  他吞了口口水,目光先落在我的锐蛇上,然后又飘向花园。

  “这儿挺漂亮的吧?”他问,“我总会想到以前在皮洛士河的日子。那边的郁金香——颜色真漂亮!相信您也听说过。还有树林,和奥林匹斯山上的白桦是不是很像呢?以前我也在上面的山庄待过一阵,”波吉努斯两手大大一摆,动作有点儿尴尬,“我明白,我明白。可是人有时也得犒赏自己一番。像我,到了那儿才知道黑松露奶酪之美妙,”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些朋友给我取了外号,叫马可波罗。因为我喜欢旅游、寻求文化。如您所见,在这种鬼地方,实在找不到什么相称的人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