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不先瞪着他身旁已经尽量打扮体面的部下,再瞪着他那满手戒指,然后皱起眉头,真不知道他打算自言自语多久。

  “怎么了吗?”他问。

  “你说得对。”我回答。

  他的大眼珠在身边灰种身上来回打量,想知道我所指为何。看他这副阿谀奉承的模样,我只觉得恶心。以前他派人鞭笞我,冷眼看伊欧死去,连我父亲也是被他吊死的。最终,他仍称不上是什么大恶人,只是因贪婪而变得可悲。

  “我说对了什么?”他朝我不断眨眼睛。

  “在这种地方找不到什么相称的人陪伴。”我用力地瞪着他,波吉努斯的脸色像是想要号啕大哭。见过他与丹恩后,我更觉得往日种种异常遥远、模糊。我本以为他们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但这些人根本不配。他们只是过着可悲的人生,顺手毁了其他人的人生,却毫无自觉。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波吉努斯很慌张,指着盘子上的奶酪。

  “主君,这就是黑松露奶酪,从意大利来的,还掺有甘草、荳蔻、芫荽、丁香,再加上表皮上适量的肉桂粉、茴香粉,您一定也会——”

  “我不是为了吃奶酪来的。”

  “呃,唔……当然不是,”他紧张地东张西望,“可否请问主君,究竟来这儿做什么呢?”

  我迈开步伐,他紧紧跟着。“拉格纳。”我朝巨人般的黑曜种点点头,他从口袋取出小数据终端,之前卵石花了一小时才教会他如何操作。

  “你们这里氦-3产量在前一季下降百分之十四,预估产量与本会计年度所需相比,将短缺一万三千五百公斤。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希望你对此提出解释。”

  波吉努斯不知所措,眼睛在我、黑曜种及数据终端之间来回,最后支支吾吾开口:“我——我——我们这边的居民有些状况。涂鸦啦、非法宣传单啦。”他对我解释,“您应该知道这里就是那个珀耳塞福涅运动的发源地吧。”

  拉格纳往他肩膀用力一点:“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很忙。”

  “我——我——”波吉努斯焦急不已,像是深陷噩梦之中却逃不出去,“我忘记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刚刚在找借口。”

  “借口,借口?怎么能这么说!”他忽然抬头挺胸,“火星到处都有叛乱事件,尤其是矿区,没一个地方不受波及,这里更不可能例外。杀人、破坏设施的事件层出不穷,不只是阿瑞斯之子,矿工也跟着捣乱!”

  波吉努斯又看着我,意识到自己处境堪忧,但还是赶快跟上腿比较长的我们。

  “主君,我尽了一切努力,所做的都超过能源部《矿务守则》第三节A段的规定。削减伙食、打击不法、设下陷阱,让矿工的精神领袖被误认为同性恋,甚至还参考了《平乱论》里头模拟的情节。过去六年来尝试过瘟疫与解药、叛变与镇压、天灾、坑蛇迁徙,最近还考虑是不是得模拟行星外政治骚动的场景!”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狂挥着手求我留步,“没有人能做得比我好!”

  “我没打算动你的职位。”我淡淡地说。

  波吉努斯放了心,身体微微抖了一阵,忽然又将头扭过来:“您该不会……”他冲上前,“您该不会想要进行隔离吧?不会吧?”

  “为什么要隔离?”我一路走回飞船降落的地方,停下脚步,“如果按照你所说,本地居民对能源局和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制定的策略反映不佳,不如直接投放雾后九号毒气,将这座矿坑清空,以赤道地区比较配合的红种取代?”

  “不可以!”他居然出手抓我,拉格纳都懒得逼退他。

  “注意一下你的态度。”我警告。

  “主君,请不要这么做,”波吉努斯贪婪又惶恐的眼睛居然冒出泪水,“虽然这个矿区的产量下滑,但还维持着正常运作啊!这里应该是安然度过动乱时期的表率吧。”

  “那你岂不就是这儿的救世主?”我嘲笑着他。

  “这里的红种都是好矿工,是世上最好的一批。就是因为这样,个性才会比较暴躁,但他们已经冷静很多了。我先前多给了他们一些酒,也调高空调里的费洛蒙浓度,让他们像兔子一样拼命生。还有,我叫伽马部落里的桩脚在机器与探测图上动手脚,让大家以为这里的矿源快要枯竭,担心没办法达成配额,因此会更积极。过一阵子我们会把机器修好,矿工就会觉得人生又有了奋斗的理由。我还可以告诉他们说,生态改造会在十年内大功告成,地球已经派出移民船队。在实行隔离之前我还有很多手段可以用。”

  我看着波吉努斯不再口沫横飞,像一件湿衣服那样颓丧,暗忖着这种反应究竟只是为了守护那无聊的尊严,还是他终究对红种还有一丝怜悯?本来这只是一次测验,可惜结果我仍无法判断。也许他确实在乎矿工的安危,只是思考方式怪了些。和联合会交过手后,我记忆中的禽兽好像都有了一丝人性。

  “这矿坑目前不会有什么大变动,你继续维持劳力等级。多发些粮食下去,今晚开始。我要工人过得好一些,看看产量会不会提高。去我船上搬补给品,有食物和酒。给红种办宴会吧。”

  “宴会?主君,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算。”

  我一个人坐在监控室内,透过脚下的玻璃看见矿区居民正在庆祝。几万个红种聚集,有些人吃吃喝喝,年轻人围着绞刑台跳舞,曲子是《持着山胡桃木手杖的老人》。桌子上有许多红种一辈子没享用过的美食美酒,看着他们的欢笑与舞蹈,我却开心不起来。我知道他们活在恐惧中,然而,他们知道自己该害怕什么,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慰藉。可是,等到阿瑞斯之子将谎言全部戳破时,他们还有办法逃避吗?至今的生活全是虚假的,面对广阔无边的宇宙,究竟该何去何从?最后只会被外界玷污心灵,像我一样。

  那些面孔我几乎都认得。一起玩耍的男孩长大了,有些女孩我还亲过,她们带着儿女在身旁照顾。我的表亲、远亲都还在,我也看见基尔兰哥哥。我抹去眼角泪光。

  有个男孩抓起女孩的手,先吻了她脸颊,然后拉她去跳舞。我知道自己无法再像那男孩一样单纯,我已经失去那种纯真了。无论我带给红种怎样的未来,红种都不可能再视我为一分子。我无法成为开疆辟土的英雄,只是个必要之恶。在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然而我又离不开。我还有必须说的话、必须揭开的秘密。

  “还想着要创立邪教吗?”她站在门外问。我转过头,野马靠在门框上,头发绑成马尾。政治官的制服高领在颈项处稍微拉开了些。

  “接下来应该要找人做雕像吧?”我问。

  “拉格纳把这些乡下地方的灰种吓死了。”

  “很好啊。”

  “你对灰种特别坏。”她笑道,“为什么这么讨厌灰种?”野马伸手梳顺我头发,在椅子扶手上坐下。

  “太听话。”

  “哦,所以你才喜欢我,”她用指甲轻轻抠我头皮,“雕像倒不是什么好主意,容易被人毁坏,或者加上胡子、乳房什么的。想想看你长出乳房是什么德性。”

  “乳房不是最糟糕的。”

  “也对,胡子才是。戴克索想要蓄胡子,我还以为他是在说反话,可是不大确定,”野马轻笑,坐到旁边的铁椅上,“还是问他妹妹比较保险。”

  她朝矿坑和全息立体影像看了看:“这地方的环境真恶心。我替改革派写了一份法案,希望内战结束后有机会通过。法案目的是裁撤现在的能源部,重整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她又张望各处,“最终要改变这种像肉铺一样的营运模式。你看过这儿的储藏空间吗?明明粮食多得可以维持七年,但还是一直要求最大进货量,所以我查了一下档案,发现矿山官员手脚不干净,可能把东西卖到黑市去了。赤铜种总以为不会被发现,或许也因为他打点了经手的金种和银种。造成的结果就是这里居民营养不良,制度腐败。”

  她鼻子一皱,从椅子扯下一片剥落的涂料:“我们到底为什么来这儿?”她问,“我哥那儿出状况了?”

  “那女孩就是在这个矿坑里唱了禁歌。”良久之后我才响应。野马瞪大眼睛,目光扫过底下群众。

  “真是可怜。”

  她又朝我望来,等我继续说下去。但我已经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有些事情必须亲眼看过才能明白。所以我牵着她的手,起身说:“跟我来。”

  

  第四十九章 为何歌唱

  

  我从未如此恐惧。

  莱科斯晚上很黑,灯火全部熄灭,否则对红种而言白昼将永无止境,最后可能会发疯。值夜班的妇女还在生产丝绸,男人继续挖矿,但我们所处的宽广隧道没有一点儿动静,只有立体全息影像还继续播放生态改造影片,远处传来机器的嗡鸣声。尽管温度不高,我却一直冒汗。

  野马静静跟在我背后。我们靠反重力靴降落在居住区,她落地后就没有开过口。附近有些醉汉倒在桌上或绞刑台的阶梯上,不过我们披上了幽灵斗篷,避免引起骚动。从野马的沉默中,我能感觉到紧绷的气氛,可是无法猜到她的心思。

  心脏跳得好快。走进兰达部落的小镇时,说不定她甚至能听见我的心跳声。就在这儿,我从男孩变成男人。对现在的我而言,居住区变小了,坑顶也近了,绳桥和滑轮之类的东西简直是小孩子玩具。曾经不断播出奥克塔维亚那张脸的立体全息影像是台古董,屏幕上很多暗点。野马张望一阵,卸下幽灵斗篷,视线越过一道又一道的桥,仿佛觉得这是幅奇景。我倒没想过金种也会对这样纯朴的地方感兴趣。

  只要爬上石头阶梯,穿过桥就是老家,看起来与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唯一差别就是我被放大了不少。我忘了自己穿着反重力靴,野马也没起飞,我们爬上去后才拍掉手上的沙土。石壁上有扇薄薄的金属门,里面就是我真正的家。

  “戴罗,”她终于轻声问,“你为什么知道通往这里的路?”

  我双手开始颤抖:“你说你想进入我的心。”我低头看着她。

  “没错,可是……”

  “你想进到多里面?”

  我猜她也意识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甚至怀疑她早已察觉。毕竟我和其他金种明显不同,怪异且疏离。

  野马看看自己的双手,手上还有一些石头阶梯的红沙。“最里面。”

  我交给她一个全息影像方块:“那你播来看,看完以后可以进来。假如你离开,我也能谅解。”

  “戴罗……”

  我最后一次吻她,很用力。她抓着我头发,好像也明白,要是这回分开,有些关系就不可能不变。我注意到自己双手还捧着她的脸,但双腿已渐渐退开。野马合上的眼睛轻轻睁开时,我已经转身向门。

  我推开门。

  我得低着身子才能进去。家里很窄很静,一楼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同样的小金属桌,同样的塑胶椅,同样的小水槽,以及正在晾干的陶盘。母亲宝贝的茶壶同样在炉子上烧着,地上倒是有了新毯子,看起来是新手编的。阶梯底端以前摆的是父亲的鞋子、我的鞋子,现在换成……还是我的鞋子,只是比以前更破更脏。那时我的脚掌这么小吗?

  家里没什么声音,除了她以外,人人都睡了。

  水煮开,茶壶咝咝叫,然后发出呜呜声。石梯上传来脚步刮擦的声音我差点儿儿忍不住逃出去,不过,我反而因为害怕而动弹不得。直到她踏进一楼,在最后一阶停下,脚悬在半空,忘记放下。她的眼睛与我对上,没有挪开,完全不在乎我的金种外貌。她什么也没说,我开始慌张。一次、三次……我呼吸了十次。看来她认不出我了,只当我是个闯进她家的杀人凶手。我不该回来的。她本来就不可能认得我。就装成一名好奇的金种吧,然后淡淡离去,不让母亲知道儿子变成什么模样也好。

  但她下楼走近,脚步没有犹豫。时间只过了四年,她却像是老了二十岁。嘴唇薄了,皮肤松了,冒出不少皱纹,盘起的头发掺杂灰白,双手粗糙得如同橡树皮,跟姜一样生了瘤。她伸出右手,想摸摸我的脸,我跪下来让她够着。她的眼睛仍锁着我的目光,没有偏离片刻,不过却泛出了泪光。茶壶越叫越大声。她举起另一只手,但没办法灵活地张开,还是紧紧握着拳,和我的心一样纠结。

  “是你啊,”母亲声音轻柔,仿佛怕讲得太大声,我就会从梦境中消散,“是你。”她的声音变得含糊。

  “你认得我?”我挤出这句话。

  “怎么会认不得呢?”母亲脸上的笑歪了一边,左眼睑没办法完全打开。她经历过的人生苦难不比我少,看来曾经中风过,身体孱弱得叫我很不忍。一想到我居然没陪着她,还害她心碎,我就更难过。“不管你去了哪儿……我都认得,”母亲在我额头吻了一下,“你是我的儿子,我的戴罗。”

  温热的泪水滑过脸颊。我赶紧抹掉。

  “妈妈。”

  我跪在地上抱住她,静静地哭了起来。这是我们最长的一次相拥无言。她身上还是油腻、铁锈加上浓厚的血花气味。她像过去那样,用嘴唇亲吻我的头发,手抓着我的背,仿佛在她记忆里我始终一样宽、一样壮。

  “我得先把茶壶拿起来,”她说,“不然吵醒别人就会看到你……”

  “嗯。”

  “那你得先放手呀。”

  “哦,抱歉。”我傻笑。

  “是怎么……?”她看着我手上的色族纹章摇摇头,“怎么办到的?还有你……那种口音?你几乎整个人都变了呢。”

  “我接受了雕塑,纳罗叔叔偷偷救走我。我能解释。”

  她摇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或许以为我不会察觉。茶壶叫得更响了。“先坐。”她转过身,取下茶壶,再从高处多拿了个杯子下来。我还记得,那个杯子本来是给父亲用的。母亲将沾了尘埃的杯子捧到身前,心思有几秒从我身上飘离,回到每天早上帮丈夫准备早餐的岁月。她长叹一声,撒了点茶叶在杯里,倒进开水。“要不要吃点什么?有你以前喜欢的那种饼干。”

  “不用了,谢谢。”

  “今天晚上宴会有发些东西,都是比较精致的金种食品。是你的缘故?”

  “我不是金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