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也有些好奇。”胡狼回答。

  “他分明想知道原因想得要死。”维克翠替他修正。

  我朝拉格纳点点头。他先前跟在我与维克翠后面进来,还从船上带了两盒东西。“这是给你们两位的礼物。我们的合作……以一种很有趣的方式展开,不过,现在我的努力不仅是为了共同目标,也是为了你们。希望你们能将这礼物看作相互信赖的象征。”

  “要相信污印带来的礼物吗?”维克翠边笑边抬头望向拉格纳,“唉呀,你别像棵大树一样挡到光,到旁边去啦,拉格纳。”

  “拉格纳,你先去外面等。”我吩咐。

  胡狼看也不看拉格纳,强健的肉体从来就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维克翠弹了一下手指,拉回我的注意力。她拆开盒子,取出水晶瓶。这是对火星进行围城战前,我特地请狄奥多拉帮忙,找和平号上的雕塑师定制的。

  “潮土油香精。”我趁她打开瓶子时说明,厅里立刻弥漫着下雨之前石头会散发的气味。维克翠伸出带着伤疤的手搭我前臂,将水晶瓶紧紧按在胸口。

  “过去都没人会记得这种事。谢谢你,戴罗。”她本来坐着,却忽然起身吻我嘴唇。我比较希望她吻脸颊就好。

  “轮到我了。”胡狼单手拆了包装,嘴角一直往上扬。打开皮盒后,他沉默半晌:“戴罗,你不该——”

  墙上传出尖锐的警报声,打断了他。

  一名猎犬女灰种带着四名部下持武器冲入客厅:“阁下,下层区遭人入侵,我们想将您送到安全地点。”

  “是谁?”胡狼语气恼怒,我与维克翠同时抽出锐蛇。女灰种正要回答,警报却被扬声器里一阵冷笑盖过。灯光熄灭,声音却没停。我们赶到房门边,一只小型金属蜘蛛爬到窗上,玻璃瞬间熔解。我的视觉、听觉骤然被刺耳频率屏蔽,闪光弹的威力摇晃我的身躯。

  一些模糊身影窜进。我猛眨眼,看见他们戴着恶鬼面具,恐怖的脸上双眼放出红光。阿瑞斯之子来了。他们朝灰种开枪射击,将我们踹倒在地。拉格纳从外头冲入,立刻被对方三人以电击手套打中胸膛,像棵巨木那样倒下。一名入侵者在胡狼身边弯腰检视。我的听觉逐渐恢复了。我意识到那人正在逼问计算机系统的权限密码,还将枪口塞进胡狼嘴里,直到他放弃抵抗。

  “是‘碎金’。”他沙哑着声音说。

  我知道躲在面具底下的塞弗罗巴不得扣下扳机,也真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动手,幸好最后他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等撑过闪光弹的冲击后,我跌跌撞撞起身,抓了入侵者的武器对他们开火。他们还击,双方当然都故意不瞄准,你来我往一阵,他们从窗户撤退。灰种瘫在地上,维克翠头部擦伤出血,但不久就恢复清醒。胡狼想起身,鼻孔却喷出鲜血。

  我们无言地试着开门。门被反锁了。阿瑞斯之子控制了这座要塞的计算机系统,胡狼将头靠在房门上,突然不断用身体撞门,撞得满脸都是血。我赶紧将他拉开,不然他可能会撞碎头骨。胡狼狂笑,渐渐恢复理智。

  “两次,”他冷笑,“他们已经犯了我两次,”胡狼的身体传出一股兽性的颤抖,“只差一点点。再一两天就可以突破心防了。”

  “谁啊?”维克翠问。

  他没回答,我也追问:“你要突破谁,阿德里乌斯?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恐怖分子。他们来营救被我俘虏的阿瑞斯之子。”胡狼的语气相当不耐烦,“其中一个就是在月球上想暗杀我的粉种贱人。戴罗,那件事的幕后黑手根本不是普林尼,是阿瑞斯之子。另一个囚犯则是阿瑞斯的左右手,代号‘哈莫妮’。她们还带着一名紫种,负责雕塑改造人士兵。”

  “你把阿瑞斯之子抓来这里?却完全没告诉我们?”维克翠低吼,开始探查倒地灰种的脉搏。

  “我本来打算查出阿瑞斯的真实身份再说。”

  “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先告诉我们?”我问,“不是说好要合作吗?”我踢翻一张桌子,“你找上我不就是为了预防这种事?”

  “是我的错,”他说,“我的错,”胡狼吞回血水,朝空窗走去,途中按了一下我肩膀,“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

  我绷着脸,尽量将戏演得到位。

  “这些人不是红种,”我用酸酸的语气说,“不可能是阿瑞斯之子。他们哪来这种能耐?怎么可能这么利落地对付我和拉格纳,”我顺手将污印从地上拉起,“还有,他们的组织也未免太有钱了,连反重力靴都有。”

  “朋友,你太低估对手了,”胡狼说,“刚刚他们差点儿就能扣下扳机,轰掉我们的头,幸亏你及时起身阻止。”

  “他们怎么可能突破这里的保安系统?”维克翠问,“有没有追踪装置、讯号干扰,或者能追查的反重力靴特征?”

  “我不清楚。”胡狼回答。

  这个原因很简单。阿瑞斯之子披着幽灵斗篷,躲在我搭乘的船壳上,像藤壶那样攀附其上。“最近还有什么人进出?”我问。

  胡狼张望一阵。如我所料,他立刻通过办公桌的通讯器对部属下令。一会儿后,他得到了答案,抬起头:“是桑华,”他低沉地说,“那支小队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不知去向。上次遭到攻击,她也完全没事,”胡狼狂笑,“叛徒就是她。”等到他看见桑华户头多出一大笔钱后,就更容易胡思乱想,将所有线索串起来。然而,真相是桑华确实如猎犬那般忠心,只不过已经死透了。她的尸体与费彻纳、塞弗罗和那几个刚被救走的老朋友一起在穿梭机上,远离胡狼的冬季庄园。

  维克翠又试着开门,我走到胡狼身旁,一起看着那艘船消失在山脉彼端。我压低声音,故意装出凶狠的模样:“放心,只要你我联手,迟早能把那群地鼠一网打尽。我保证会一个也不剩。”

  “先解决最高统治者吧,”他拍拍我的背,“事有轻重缓急。”

  

  第四十六章 兄 弟

  

  我抱舞者抱得太用力,他背上发出一阵啪啪声,慌得只好用力敲我示意。我赶紧道歉退开。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忒勒玛纳斯家的人。办公室是由车库改造,外面的厂房也归阿瑞斯之子所有,里头轰隆轰隆响不停。他们带我从侧门进入,与舞者一起在老旧引擎与生锈风扇间等待。

  舞者退后,上下打量我一阵,锈红色眼珠闪着泪光。我望着他,心中也有点儿讶异,我以前居然会觉得他长得好看。其实他已经四十多岁,以红种的标准而言,算是老人了。他头发掺着花白,年龄与受过的苦难都在脸庞留下痕迹。舞者的右臂还是瘫痪的,腿也依旧是瘸的。笑起来嘴开得大,露出一口不平整的牙。

  “孩子。”他用左手轻轻扣我肩膀,这手的力气恐怕比他其他部位加起来都大。舞者身上有股烟草味,指甲泛黄。“他妈的,你这浑小子真是越来越好看,单这么看就够震撼的了!”他笑了好几声,摇摇头,“抱歉,这段时间一直没给你消息,我找不到办法。我很对不起你,让你被哈莫妮那样利用。出了好多事呢,戴罗。”

  “别道歉了,”我拍拍他后颈,“大家都是兄弟,血浓于水,有共同的记忆,没什么好对不起。只不过,真的真的,别再来一次了。”他点点头:“我家里人状况如何,你有听说吗?”

  “都还活着,”舞者回答,“也都还在矿坑里。我知道,我懂你心情,但是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敌人想毁掉火星最强大的产业,你明白吧?”

  他挥挥手要我坐下:“其他金种是什么德行我不清楚,但那个塞弗罗啊,可真是个讨人厌的小混蛋。我带着他父亲的指令去外缘区,他一脸要把我分尸的表情,”舞者点了烟,对我眨眨眼,“真没见过这种人。”

  “但他很忠心,”我说,“和你们一样。”

  “不,不!我其实是要说,他骂人他妈的比红种还要粗啊!”

  “塞弗罗骂脏话?”我微笑,“你很快就会习惯。只是他最近特别爱学我们骂‘他妈的’。”

  “这是个很好的词啊,我读过相关研究,”他挺起胸膛,“这句话跟着人类历史传承下来。早期的金种眼珠子还没变色,只是会穿金色军服。那时因为辐射的影响,很多地方都化为荒土,金种从那些地区招募士兵与工人,编制成最初的一批星际开拓者,他们用的粗话混杂过后流传到现在。历史是很有趣的,你说是不是?”

  “哈莫妮可是写了一套自己的历史呢。”我说。

  “没错,就是我已经死了的历史!”他摇摇头,又点了一根烟,把原本的烟头往地上一丢。我捡起来扔进垃圾篮。“你离开后大概过了一年,她开始不受控制。那时我们发现几个元老院议员会去戈尔共海度假,就先设置窃听器,看看能不能搜集到机密。可惜没什么收获,都是些……听了教人难过的垃圾内容。我本来觉得算了,哈莫妮却不这样想。最后那天晚上,她冲进去把人杀光,然后就脱队行动。”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猎犬部队进攻总部?”

  舞者摇头:“猎犬部队会追到那边根本就是因为她,也因此害死了马提欧和其他四十多人。哈莫妮那时已跑去月球,我们是靠着阿瑞斯才得救,他率领一队黑曜种与灰种进来,把猎犬全部消灭,抢在增援抵达前溜走。还好及时歼灭敌人,不然他是金种这件事可能会走漏。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们终于有机会面对面,他妈的,还真是吓人。”

  “我可能不会这样形容,”转念一想,我被他瞒了那样久,舞者的说法好像也不算太离谱,“知道他其实是金种,你不会有疙瘩吗?”

  “他也没在意我们是红种,他愿意为理念而死啊,戴罗,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这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他起的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摇摇头。

  “既然是他的故事,”舞者的指尖滑过脖子上被坑蛇咬出的痕迹,“就只有他自己有权说。不是什么快乐的故事,和你一样,也和我一样,都是凄惨的遭遇。被夺走了爱之后还剩下什么?不就是恨和愤怒吗?不过,他是第一个发现新的可能性的人,所以才会找到我,找到你,他妈的,还有谁有资格质疑他?”

  门忽然打开,我们转身,看见米琪一跛一跛地进来,模样仿佛半个死人,瘦得像根芦苇竿,比从前还要苍白。他不发一语,晃到我面前,往我嘴上一亲,情意真挚,接着居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与舞者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好抱住他,等他哭个够。米琪在我耳边说了好几次“谢谢”。

  他们到底对米琪做了什么?也罢,我知道灰种受的训练就是如何拷问情报。米琪说自己什么也没讲,但我认为有必要调查胡狼得知了什么,尤其他可能会从米琪的实验室做出什么推论。

  我往米琪身后望去,看见费彻纳站在那儿,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好一会儿,米琪终于退开。“你到月球的时候我一直想警告你,”他满怀歉疚,“想叫你逃走。但要是我多嘴,一定会被她杀掉,而且我担心你会比较相信她。”

  “我会比较相信你,米琪。”

  “会吗?”他哽咽起来,“我说你会来看我,我说,你这孩子不会忘记米琪,结果她朝我吐口水,骂我只是奴隶商人。”米琪低着头,一直流鼻水,模样很憔悴,胡狼的拷问室消磨了他所有意志与理智,“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坏蛋,害了很多小男孩小女孩,不管多爱他们,还是会把他们卖掉。哈莫妮说得没有错。你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还愿意照顾这么坏的米琪?”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拉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米琪抬起头,眼里闪烁一丝希望:“你很古怪,以前也干过坏事,但我相信你其实愿意变成好人,想使生命更有意义。大家都一样。不管被带到什么地方,只要是朋友,我就不会放弃。”

  能说出心里话的感觉很好。

  “谢谢。”他静静说完,终于能凝聚力气走出办公室。费彻纳关上房门。

  “唔,真是感人的一幕。”

  我点点头。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一直是这样的人,不需要过着提心吊胆、满口谎言的生活。说真话,直到刚才我才知道原来米琪在我心里有这种分量。我在乎他,并不是因为这副躯体得自于他,而是因为他真的将我放在心中。虽说他的感情有点儿扭曲,但仍旧是一片真心。我确实感受得到米琪想成为我会尊敬的人,一如我希望自己能得到伊欧与野马的尊敬。这种情绪一定是正面的。

  “费彻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我们之前一直没机会。塞弗罗带着舞者的计划来找我,开会讨论后就让阿瑞斯之子跟在飞船外,准备进攻胡狼的据点。唯一从我这里提出的点子就是找桑华背黑锅,并提醒他们不要波及维克翠。

  “我先去忙了。”舞者推开金属椅子,起身要走。

  “不,我希望你也留下,”我说,“都已经和那么多人有隔阂,我不希望连我们三个之间都还要有所保留。”

  “数学算好一点儿,你这猪头。”塞弗罗忽然从一台生锈引擎后面窜出,通往外面的廉价金属门在他背后关上,爱琴城充满油污的制造业区块还留有秋天的味道。他跳上一架老旧战斗机底盘,悬腿坐下:“哇噢,终于都是带把的人了,可以说黄色笑话了吧?”

  我边咯咯笑边转头看向费彻纳:“所以你就是阿瑞斯。”

  “昏迷后清醒过来脑袋也变天才了呢!”费彻纳大叫拍手,眼神却意外正经,“外头很多人说我是青铜种,学生叫我学监,也有些人叫我狂怒骑士,最高统治者骂我是叛徒,我儿子说我是猪头……”

  “一点儿也没错。”塞弗罗附和。

  “……我老婆叫我费彻纳,但金种使我成为阿瑞斯。”

  换作以前,我恐怕无法理解最后这句话。他自己就是金种,怎么还会受到金种的压迫?不过,现在我看见了那道幕帘后的世界。“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要把我的性命交在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演技上?”他闷笑两声,“不太妥当吧。要是你被发现、受到拷问……那就惨了。我有其他备案,你正好是我最欣赏的一个。”

  “你老婆是谁?”我问,但心里多少已经有底。

  “想听详细版还是简短版?”他问。

  “详细版。”

  “当年我被外派到海卫一的生态改造公司,”费彻纳声音沙哑了些,“和你现在这么意气风发的模样截然不同。没锐蛇,没护甲,只是做建筑工程。是银种承包的合约。我到北极启动最后一个洛夫洛克引擎时,那颗卫星上该死的间歇泉居然引起地震,冰层全数裂开,引擎沉进地下海,三千多人溺死。

  “被人捞起来后,我花了好几个月在极圈的医院休养。住的是高等色族病房,伙食很好,淋浴间完善,床铺比较新。但低等色族的病房窗户对着北极光。她的位置就在窗户边。”

  费彻纳望向塞弗罗:“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不可方物。以前出过意外,断了一条腿,没人愿意替她接一条新的。这明明就可以办到,又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术。但赤铜种说不合成本效益。他们是最差劲的色族,要是你问我……”

  塞弗罗干咳两声:“不要离题。”

  费彻纳拿了一团垃圾往他扔去,继续说:“后来我带着她一起走。那时我存了点钱,但只够离开海卫一,没办法去核心区,物价太高了。所以我选了火星。在新底比斯城郊区住了一年,因为很想要小孩,DNA不合,所以我找了一个雕塑师,看看会不会有奇迹,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那几乎花光我的全部存款,但九个月后就滚出了这个矮子精。”

  塞弗罗坐在那儿挥挥手,拨着那团垃圾,看看里头有没有吃的。

  “又过了两年,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查到那个雕塑师在一些斗技场的黑曜种身上动手脚,他为了减刑,就把我们供了出来。当时我正好带塞弗罗出远门,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抄了我家,把我老婆抓回去审问。经过医生检查,发现她输卵管受过改造,可以生下金种的小孩。结果呢,我老婆就被处理掉了。这是档案纪录上说的——她被‘处理’了。给她灌了雾后九号毒气,送进烤箱烤过,把灰撒进海里。她连名字也没留下,只得到一个数字代码。会发生这种事不是因为她偷拐抢骗、杀过人或者侵犯了谁的权利,只因为她是红种,而我是金种。

  “和你失去妻子的情况略有不同,戴罗,我没有眼睁睁看她受苦,也没有亲身体验到被金种侵门踏户、毁了原本人生的感受。不过我察觉到的是,这个社会体系太过冰冷,居然就这样将我唯一的生存意义吞噬。过程只是赤铜种按几个按键,送出报告,棕种去转开关放出毒气。他们亲手杀死我妻子,却完全无法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因为我妻子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里,只是个统计数字,不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我爱上的好像是一个鬼魂,其他人根本看不见。这就是联合会的手段——把罪恶分给每个人,于是就再也没有坏人,要想揪出罪魁祸首、伸张正义,就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事。一切都是机械化的过程,巨大的社会机器不断滚动、压迫,除非某一世代能够站起来,从轨道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