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怕再闭起眼睛。我害怕自己会看见的景象,会发现的真相。还是红种小孩时,我与基尔兰共享一个房间,每天早上我会先醒来,却躺着装睡。家里门板薄,我能听见父亲拖着脚走路,洗脸时固定清几声喉咙。母亲为他煮咖啡时,会拿出方糖磨碎,那是她用坑蛇蛋或造丝厂偷拿出来的布料与灰种换到的。

  多希望每天早上都是同样的声音迎接我起床。磨方糖的声音和气味。我希望我的身体永远是以这种方法离开梦乡。可惜就是没有咖啡香,没有母亲给我泡的茶,没有水在管子里流动的声音,没有莱科斯上夜班的人从矿坑与工厂回来时,踏得梯子吱吱怪叫的声音,也没有早班邻居带着睡意的低语。

  我醒来时要面对的是恐惧。恐惧着一道关上的门。

  每天早上都一样。陶盘在金属水槽里发出铿锵声,父亲的塑料椅刮过石头地面。他们站在门口交头接耳,随后是一阵沉默。我猜想那大概是一个长长的吻。最后他们互相道别,前门打开,生锈的铰炼嘎嘎响。无论我怎么祈祷,门总是会关上。

  我靠着野马,亲吻她的额头。力道比预期重了些,她微微转醒,模样像是夏天的猫儿打盹后舒展四肢。她还没睁开眼睛,就往我这儿蹭来。

  “你醒啦,”她模模糊糊地说,睫毛搧了搧,骤然坐直,然后退开,“对不起,我睡着了。”她望向自己平常坐的椅子。

  “没关系,留下来,拜托,”我都忘了我们彼此应该冷淡以对,“过了多久?”

  “距离我们进攻吗?一星期,”她将散乱的头发拨开,“真高兴你回到我们身边了。”

  “我们失去了哪些人?”我试探地问。

  “失去了哪些?”她略显笨拙地伸出手指计算伤亡,沉默蔓延开,死伤数字之沉重,压得我呼吸困难。

  “你父亲?”我问。

  “你不知道啊?”她笑得有点儿别扭,发出有些轻率的叹息,想让自己放松一点儿。野马的身子朝我靠来,仍小心翼翼不碰触到我。“要交代清楚真是说来话长。”

  “我想你可以的。”

  “我父亲没死。防护罩解除时,已攻进城市内部的部队里有几个金种,他们率领猎犬部队把他救出来。看来我哥的手腕真是高明,奥林匹克骑士想将我父亲带去给奥克塔维亚时,囚禁他的地方已人去楼空。

  “现在全息频道都说洛克是‘尼尔逊再世’。他成功俘虏贝娄那舰队中八成战舰,”野马语气一沉,“也就是说,他身为舰队作战指挥,至少可以拿走其中的三成,其余的才归奥古斯都家族。”

  “技术上来说,他的舰队比我大了。”

  “已经有风声怀疑,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变节……”

  “胡狼又在玩那游戏。”我打断野马,笑着说。

  “他永远不会停。”

  “我不认为洛克会对我出兵,”我说,“你怎么看?”

  野马耸耸肩:“权力能带来机会。我先前提醒过你,要和他修补关系。”

  “洛克是我们的盟友,往后也是。你明白他的个性。”

  “他和塞弗罗一样常来看你,”她缓缓露出笑容,“昨天晚上还在这儿睡着了,被我赶回去。但我得注意他对我们构成的潜在威胁,这是我的工作。”

  我们,我注意到她的用词。

  “你的工作?”我问,“是指?”

  “我指派自己当你的首席政治官。”

  “这样啊。”

  “对。派系斗争是非常棘手复杂的事,你这种单纯性格不适合,就像绵羊被狼请去宴会,还以为人家真的很看重你。”

  “我最需要提防的会不会其实是你?”

  “唔,”她左眉一挑,“那我只能说你已经一败涂地。”

  我笑了笑,问起塞弗罗的状况。

  野马假装东张西望:“咦,他没睡在床尾呀?应该去找他父亲了。其实我也刚去轨道上见卡珐克斯,昨晚才回来。狄奥多拉说塞弗罗与他父亲用餐过后没多久就出去了,原本我还以为他们父子关系不好。”

  “确实。”

  “不知怎么忽然热络起来了?”

  我耸耸肩,暗自怀疑塞弗罗究竟是何时得知他父亲的另一个身份。从之前的反应判断,他知道的似乎不比我多。只是,这会不会又是谁设下的阴谋诡计?

  “洛恩呢?”

  “和维克翠那个妖女在一块儿。”

  “维克翠又怎样了?”

  “是说她和所有会动的东西眉来眼去吗?是没怎样。”

  “等等,意思是她也和你暧昧吗?这故事我倒想听。”

  “贫嘴,”野马本想伸手打我,但笑容和手收得一样快,“洛恩把维克翠收到自己的派系里,看样子他觉得与裘利家族结盟没什么大问题,维克翠的母亲也同意了。现在火星三大家族联合起来,以奥古斯都为首,采取三头政治模式,对抗最高统治者。气体巨行星那边的执政官正赶往爱琴城参加高峰会,改革派不久之后也会到场。你的预测没错,只要拿下火星,就有机会与奥克塔维亚一拼。现在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战争,而是太阳系内战。此外,这场仗影响也比想象中深远,我父亲居然点头同意让改革派也有发言权。这……是个大突破。”

  我还记得奥古斯都说过什么。“你相信他吗?”

  “戴罗,我相信,”野马的笑容充满希望,“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真心这么相信。”

  但我没把握:“那……”

  “卡西乌斯吗?”她淡淡猜道,“他父亲被忒勒玛纳斯父子杀了,他自己在围墙上和拉格纳决斗。目前消息是他的兄弟姐妹都确认死亡,可是他和母亲下落不明。”

  我察觉她语带保留:“你担心他?”

  “既然是敌人,”野马语气没有起伏,“他的安危当然不在我考虑之内。”她盯着我的双眼,“你担心他吗?”

  “不确定。”我想了想。

  “真是够了,你有时真是温柔得莫名其妙。你该不会后悔当初砍断他手臂吧?”

  “我比较后悔杀死朱利安。”

  “我们都有不光彩的过去。”野马思考片刻,“你别忘记,在入学式里我也同样杀了人。你见到的每一个圣痕者,包括洛恩、塞弗罗、卵石、塔克特斯、奥克塔维亚、戴克索,大家都从同一个起点出发。有时我觉得,要后悔的话哪里后悔得完?”

  她也在暗示我们之间的关系吗?我也成了她后悔的事吗?

  “我想要更厌恶卡西乌斯一点儿,”我缓缓道,“我是认真的。每次想到他,我还是想砸东西、砸窗户之类的,如果能砸他那张丑脸最好。”

  “丑脸?”野马狐疑。

  “太帅了看不顺眼。”

  她一笑,改口问:“但又没办法一直恨下去,是不是?”

  我点点头。就是因为恨,卡西乌斯一家才与奥古斯都争斗不休,结果还是落到这般田地。“无论他去了什么地方,我都同情。”

  “先前我说过我不相信我哥,”野马带出新话题,“那是认真的。我知道你和他有私下往来,他动用资源帮你造神,可是这种关系应该要结束了,你现在没亏欠他什么,只要表面上客气、别在公开场合羞辱他就好,不要再私下会面,或承诺他什么好处,与他切割干净。你已经不需要靠他帮忙,有我就好。”

  这女孩,要是可以介绍给我妈、基尔兰和莉亚娜认识,该有多好。他们应该会很欣赏这种刚烈脾气吧?想到这儿,我有些哽咽。应该连伊欧也会喜欢她。

  “你不属于我。”我回答。

  “戴罗……”

  我的心里一阵纠结,情绪的弹簧仿佛终于冲开:“我躺在河底的时候……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迟疑着,好像想靠近,又因为以前彼此讲过的那些话而却步。“你明知道我不会准你死,”野马试图用笑话带过,“就连塞弗罗、号叫者也都不会原谅你的哦,谁都不会。戴罗,你有很多朋友,大家都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一面颤抖一面深深呼吸,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被罪恶感淹没。眼泪静静涌出,从眼角流下。“戴罗,别哭,”野马柔声说,靠过来轻轻抱住我,“没事的,都结束了,我们很安全。”

  我还是啜泣不止,胸口发疼。

  她错了。事情还没结束。眼下,我能看见太阳系陷入战乱,对我,或对我们而言,没有别的未来可选。然而,我已经以这般姿态被拼凑过几次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撑不下去,四分五裂,或最后化为尘埃,什么也不剩。我哭个不停,连气都换不过来,心跳重得像雷鸣,双手不停颤抖,情绪全部涌出。野马的体重不到我的一半,但她温柔地抱着我,等我哭到乏力,躺回床上,脉搏渐趋平缓,与她一致。

  我们躺下来,想必超过一个小时。她开始吻我肩膀、脖子,嘴唇顺着脉搏滑行。我举起手,想推开她,但野马拨开我的手,单手捧起我的脸。

  “让我进入你心里。”

  我的手掉回床铺。野马开拓了一条温热的道路,进入我口中,两片上唇磨蹭时共享了泪水的苦涩,她的舌尖将暖意送进我的身体,手抚过我的脖子,指甲嵌入皮肤,她揪着我的头发,轻轻拉扯。悸动扩散全身。

  强装的抵抗无法坚持,觉得自己背叛伊欧的罪恶感被内心的混沌掩盖,甚至抹去了红种与金种之间的隔阂。我是个男人,她是我想要的女人。

  我的双手自然朝野马迎去,拉近她的胴体,手指从她修长的腿滑到腰部曲线,一直压抑着的渴望终于爆发。我身体滚烫,想要她想得发痛,我心里只有她,忘记所有束缚、所有哀伤。这就是我需要的。我不想再逃,至少这次不逃了,因为我曾差点儿再也见不到她。

  我缓慢但肯定地解开她的衣裳。布料触感像是湿透的纸,她的肌肤那样光滑,仿佛晒过太阳的温润大理石。她拱起背,肌肉结实紧绷,灵活地与我纠缠。我的指尖抹过她的腰际,她扑进我怀中,呼吸与心跳同样急促,下半身将我箍在床上。

  对野马来说,已经过了一星期。但是对我而言,几分钟前我还跪在金属地板上自己的血泊中,等着被人砍下脑袋。用这双颤抖的手臂埋葬伊欧时,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再有此刻的感受,不可能再与心爱的女人相伴。不过,如果我苟活在这个冷酷的世界,却他妈的连唯一的温暖都不能拥抱,那还有何意义?

  

  第四十四章 诗 人

  

  我与野马慢慢走在石造长廊上,窗外可看见许多卫兵巡逻,不仅是保护我们,也是要看着我们。雨轻轻洒落,从打开的门里飘出咖啡、培根的香味,以及欢笑声。

  “什么叫作我没办法变得有趣啊?”洛克不大高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戴克索干脆地回答,“你当然可以尝试,可是你就是太……学者性格。”

  “好吧。世上第一个木匠是谁?”

  “这是笑话吗?”戴克索问。

  “应该是吧。”

  “诺亚?”卵石乱猜。

  野马与我在房间外头等着,互望一笑。

  “拿撒勒的耶稣?”

  洛克笑了笑:“你脑袋就这么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