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最高统治者别想逃走!这一切布局就是为了捉到她、粉碎联合会。只要逮了她,舞台就布置完成了,我们可以熬出头、获得胜利。我翻越灌木丛,绕过喷水池,踩扁花圃,手臂不停流血,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是全力飞掠过地面,镰刀紧握在手中。

  就在那里。

  我绕过城市一角,穿过一座玫瑰园。后头的广场本该是白色,但地面已被许多私人游艇的引擎烫黑。可容纳一百艘船的降落场上只有寂寥的四艘船,这些穿梭机有着黑色外壳,饰带上画着好大一弯金色新月,其中引擎最大而且船壳经过强化的,就是最高统治者的专用机。其余三艘外观伪装得几乎一样,假如升空,根本分辨不出来。

  想必对方已经通过传感器得知我正在接近,所以猎犬部队散开,搜查我的行踪,黑曜种也从附近不知何处的营房涌出。我如果停下来,就真的会被他们发现,所以我一边观察降落场一边移动。橙种在穿梭机边来回忙碌,进行升空准备,看来我到得不算太迟,可是,从城市到那几艘船的距离仍比我近得多。

  一支队伍冲出,我没看见她的位置,风雨之中,只见紫色披肩飘荡。风很大,她们起初都低着头,但后来稍稍抬起,望着暴雨之中铁雨划过的光痕,乌云仿佛熔炉冒出的金属蒸气。是泰坦父子来了。

  禁卫军连忙带着最高统治者往穿梭机的登机梯冲去。她钻入船身时,我终于看见她的脸。艾迦跟在旁边,随从队伍里还有卡努斯以及丑八怪墙头草费彻纳。我加速跑去,腿已经累到没有知觉,胸口也很痛,但是,此时此刻,我必须将自己拥有的一切赌上,我在矿坑的岁月、接受哈莫妮的艰苦训练、进入学院后的恐怖经历,还有我赢得和失去的人,以及我还想见到的人。我让这一切在身体里燃烧。

  她的随从有一半停在地上等候,确保穿梭机平安升空,其他充当诱饵的穿梭机也正在启动。我快速逼近,一名贝娄那家族成员终于反应过来,带着锐利的目光转身,但还没发出叫喊,我已劈去一剑。听见他闷哼一声,更多人转身瞪我。有男有女,有武士也有政治官,甚至还有银种。都是我以前跟在奥古斯都身边时认识的面孔。

  “我在这里”的意识仿佛一波波海浪在这些人中传开。对他们而言,敌军应该远在城外,不该出现在这儿,所以本能地后退。等他们回神,我已经冲到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外,闪过一名灰种的擒拿,顺手从他腰间取了弹药包,反手一掌,给他重创。

  喊声四起,敌人纷纷抽出锐蛇,子弹与脉冲波从我头上掠过。穿梭机就要升空,梯子渐渐收回。

  我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往上跳。纵使我右臂受伤,手指还是扣到了梯子边缘。那瞬间,指尖倏地传来拉力与痛楚,痛得我眼珠差点儿喷出头颅。穿梭机继续向上攀升,引擎运转声震耳欲聋,我的心脏一直重重撞着肋骨。登船梯就要完全收回,我绝望地闷哼,将自己往上拉,虽然角度诡异,但火星的低重力提供了我成功的可能。我向前一滚,膝盖着地跌进船舱,喘个不停。我的镰刀压在地上,舱门关闭,舱压调整,引擎声变得模糊,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及穿梭机内的嗡鸣。

  我抬起头。

  

  第四十二章 金种之死

  

  六个全副武装的禁卫军看着我,卡努斯、艾迦和身材不太突出的费彻纳都在旁边。费彻纳看见我时瞪大眼睛。最高统治者就站在所有人面前,她虽然高,但还不及这些人的肩膀。

  他妈的。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待在这儿。

  “戴罗?”费彻纳的语气仿佛在呻吟。

  “啊?”卡努斯笑了出来,东张西望,好像觉得众人没看见有个礼物从天而降。

  “啊……安德洛墨德斯,你是从哪儿混进来的?是被雷打进来的吗?”

  我跪在地上喘息,一边任血水、雨水、汗水、泥水往下滴。

  “可以拿他当人质。”费彻纳开口。船往上升。

  “不,”最高统治者回答,“阿基利斯不接受勒索,而一旦被抓,他就不再是阿基利斯。”她冷冷地望着我,我往地上啐了一口。“艾迦,砍下他的头。”

  艾迦朝我靠近:“蠢小子。没朋友,没军队,也没指望。”

  我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有脉冲手榴弹还要指望谁?”我手一扬,亮出从灰种腰上抢来的东西,他们立刻后退。

  “安德洛墨德斯,这次你又想要什么?”最高统治者缓缓地问。

  “想证明你并非无懈可击。叫船降落。”

  奥克塔维亚冷笑,通过通讯器下令:“驾驶员,翻转。”

  穿梭机一个大旋转,没有反重力靴的我顿时失去平衡,先撞向天花板,再弹回地板,同一时间,敌人全都稳稳地浮在空中。艾迦立刻将手榴弹踢出开启的舱门。于机身下方的半空中,炸弹爆炸。

  我望向外头的夜空。一切计划已随火光灰飞烟灭。

  “傲慢,”奥克塔维亚冷笑,“所有人都因此变得愚昧。”

  我从容不迫地回望她,暗忖自己确实愚蠢,还以为可以掌握所有变量,最后终于栽了个大跟头。

  “你逃不掉的。”我说。

  “你很清楚我逃得掉。否则你何必冒险闯进这艘穿梭机?”她往一名奥林匹克骑士点点头,高频颤音在空中回荡了两次才慢慢减弱。那是幽灵斗篷的声音,想让隐身效果覆盖整艘船,费用肯定高得吓人。这下子连我的朋友也找不到我了。

  奥克塔维亚回头看着费彻纳:“狂怒骑士,你有纳米摄影机吗?”他点点头,取出一枚戒指。“把艾迦杀他的画面拍下来。”

  “让我来,”卡努斯请求,“主君,请让我为我的家族雪耻。这是我的权力。”

  “权力?”奥克塔维亚故作惊讶,“你们家族害我丢了火星,还有何权力可言?”

  “还是俘虏他比较有用,”费彻纳向最高统治者进言,“让我说服他吧,毕竟他最早是我的学员,奥克塔维亚,你当初不也希望可以招募他吗?趁这回,让他真正顺服,不仅夺回威望,也显出你的宽宏大量,就算是这种混蛋你都能饶他一命。”

  最高统治者慢慢转头,打量着费彻纳。费彻纳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艾迦,先等等,”奥克塔维亚笑道,“让费彻纳来解决他吧。”

  他的丑脸露出错愕神情,我第一次看他无言以对。

  “把你的学生杀了吧,”最高统治者问,“还是说,你对我并不忠心?”

  “我当然对你忠心,我已经证明过了。”

  “那就再证明一次,把他的脑袋摘了。”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他策动你儿子跟你反目,”奥克塔维亚说,“你也很清楚,我不会将不能信任的人留在身边。杀了他。”

  “遵命,主君。”费彻纳绷紧脸,黄褐色眼珠中缠绕一抹哀戚。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死在眼前有这么痛苦吗?还是因为我是塞弗罗的朋友?又或者他是担心儿子的安危?

  “塞弗罗还活着,”我说,“他撑过了铁雨。”

  他点头道谢,手按锐蛇,却忽然被推到一旁。卡努斯往我冲来,嘴角因愤怒而扭曲,雄壮的躯体披着与高贵家世相衬的重机甲。

  他大吼出我的名字,先朝着斜上方使出一招佯攻,速度快得像蛇。我侧身一旋靠近他,正好避开剑刃,手中的锐蛇无巧不巧插进他腹部。我松开手,脚一转来到他背后,此时卡努斯已经跪在地上。

  “不管你爬得多高,都注定栽进泥里。”我抽出锐蛇,砍下他的脑袋。

  一名禁卫军朝我扑来,我掷出锐蛇,他被贯穿胸口,倒地不起。我取回武器,退后一步,与旁观的禁卫军对峙。

  “一群笨蛋。”最高统治者叹道。

  “这些也要录吗?”费彻纳搔搔头。

  船身晃动一阵,恢复平稳。但我视线模糊,连跪着都无法稳定。我伸出一手扶地,一股热流顺着背部、腹部流窜。我绝不屈服,绝不向她,向这样一个暴君低头。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发现卡努斯虽然没有刺中我的致命之处,但也不是完全偏离。他的锐蛇划过我左肩与颈部的连接处。我的锁骨断了。

  “真可惜。”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目光掠过我脖子的伤,“艾迦,如果这孩子由我们培养,一定很不简单。”她摇摇头,眼神透露出不解。在她看来,我全身是伤,到处染血,累得不像话。还这么年轻,却拼到死前最后一刻,还在这船上杀死两个人。地上那座都市已被攻破,整个火星很快就会沦陷,贝娄那家族的舰队被一网打尽,联合会可能就此分裂。奥克塔维亚是无法理解的,永远都不可能懂。可是费彻纳好像很明白。他眼中闪着泪光,双拳紧扣。

  “我怎么可能被你们培养?”我喃喃自语。培养我的是红种,是家庭,是爱——那些才是我的力量来源。可是我的力气几乎用尽。艾迦上前,与我过了三招就将我的锐蛇拨开,往我胸口直击一拳。我还以为我会当场毙命,但她揪着我,像个娃娃似的往天花板猛撞。等打够了,艾迦才走回最高统治者身边,留我倒在地上苟延残喘。

  “费彻纳,把他的头带过来。”最高统治者再度下令。

  费彻纳无奈地望着我,朝奥克塔维亚伸出手,几乎要碰到她:“我们可以公开处刑,转播到立体全息影像上当宣传。用绞刑比较有震撼力。”

  “费彻纳……”最高统治者的眉毛上扬,直到他将手抽回,“够了,”奥克塔维亚的下颚随着思绪转动,开开合合,“我要他消失,不再多添变数。把头留下来插着示众就够了,转播只要播这个画面就行。”

  他的大眼中写满悲伤。生为金种,但他地位最低,好不容易才爬到高处。仔细想想,他其实很厉害。我以前竟认为他软弱无能。

  至少我确定能打下火星、救出奥古斯都,战争还会继续。金种社会被削弱,红种能趁势找到革命的机会。或许,只是或许,能获得胜利与自由。我已经尽力完成阿瑞斯交付的任务,引发巨大的动乱。剩下的就交给其他人吧。伊欧应当也能以我为荣。

  我浅浅笑着,觉得两腿瘫软。好累。我跪下来。要过多久才能到伊欧那里?算了,不重要。反正可以在往生谷中休息,看着其他人完成伊欧的梦想。只可惜最后没机会见野马一面,告诉她真相,求她原谅。

  “你这学生烧得炽烈,但也很快会烧尽。”艾迦从我看不见的角度对费彻纳说,“头要留下来,不过躯体可以用你们火星的传统处理。”

  艾迦重新放下登船梯,往生谷之风仿佛在吱嘎声中迎面吹拂,冷冽的雾气扑过来,带着雨水的气味。我想睡了。我很快就能和伊欧团聚。我会在我俩温暖的床上醒来,手埋进她的发丝。在那份爱里,我会知道自己此生已经尽力。

  我会想念你的,野马。比我一直以来愿意承认的都多。

  雾气、阴影飘过眼前。有一瞬间,铁锈味使我以为自己回到了矿坑。我睡着了吗?我听见金属靴子的声音,一个男人踏过浓雾而来。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是心里有股情绪骚动。是我父亲?不对,不是他。我眯起眼。

  “纳罗叔叔……”

  “不对,小子,是我,费彻纳。”

  他的声音硬生生将我拉回现实,仿佛钩子在丝绸上扯出一道裂缝。

  “噢,真高兴是你。”我静静回答,用仅存的一分力气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费彻纳哭了,但又咳出一声笑。我背后风声呼号,不是往生谷,而是火星。没有雾,而是云。放下梯子是为了将我的尸体抛出去。就像我对洛恩说过的,我根本活不到白头。

  我垂下头,咳出一口血,头很晕,意识逐渐模糊:“替我转告野马……还有伊欧……说我爱她们。”我忍不住大大打了一个呵欠。

  “你这该死的笨蛋,”费彻纳摇头低语,“一切本来都在我控制之中。”

  “我不……”我眨眨眼,思路冲破迷雾,“你刚刚说什么?”

  “是我,”他回答,“一直都是我啊,小老弟。”

  迷雾散尽,我抬头望去,看见阿瑞斯戴上狂怒骑士的头盔,手一扬放出脉冲波,将禁卫军打得飞散,然后丢出一颗音波手榴弹。

  “费彻纳!”最高统治者吼道,“你这叛徒!”

  随着爆炸声,不知什么东西打在胸口,我觉得身体往下坠落、翻转。我在飞吗?好冷,风好强,好想吐,天旋地转。一只牢固的手臂勾来,将我往上提。风在耳边咆哮,但黑暗之中的另一个声音吞没了我。

  费彻纳就是阿瑞斯,恐怖分子的大头目。他的狼嗥承载着我,前往避难之地。

  

  第四十三章 海

  

  醒来时,我嗅到海的气味顺着秋风送来。海鸥鸣叫,有一只停在打开的窗台边。它仰着头看看我,然后飞向早晨的阳光。远处海平面云朵飘移,尽管外头还看得见露水滴落,却不难猜到快下雨了。

  她在我身旁动了动,苗条的身体压着床单,拥着我满目疮痍的身躯。她穿着衣服,但我没有,因为我身上还有许多刚移植的皮肤,看来有些恶心,但触感却很柔嫩。野马又动了动,我因此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有她在身旁虽然感觉很舒服,但我全身还是有多处疼痛。我闭起眼睛,轻轻呼一口气,沉浸在身为人类的愉悦之中。野马的气息扑上我脖子,心跳隔着肋骨轻轻传来。她的金发搔着我的鼻子,冷风往我脸上打。刚起的晨风并不小。

  我深呼吸,试着再睡一会儿。记忆里有许多金属在爆裂,打破了宁静。黑暗中传来惨叫,死的是我的朋友。

  我用力睁开眼睛,望向光明,努力提醒自己身在何处。在这儿,我很安全,很温暖。这里没有武器,只有棉被、床和一个友善的女孩。但那些记忆挥之不去。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和费彻纳一起从空中坠落。

  阿瑞斯——真相始终不变,只是来得太突然,我一时还掌握不住。第一次清醒时,黄种正拿东西插进我的胸腔,希望可以唤回我的心跳。第二次清醒,雕塑师的手术刀已经挖向我的皮肤。这段期间陪伴我的是剧痛与呕吐,许多影像来了又去、去了复还。不少人来探望我,要是醒来看到的是他们,感觉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