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归于尘土吧。”拉格纳刺入剑刃。

  我们赶紧救出水底的人。尽管我们抢了反重力靴,速度不算太慢,但耗掉了太多时间。塞弗罗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他的头埋进河床泥土,边吐边骂。在小丑和卵石的帮助下,我把他拖了出来。

  “死了几个?”他淡淡问,“号叫者剩几个?”

  “死了很多人。”小丑语气凄凉。

  “野马那边呢?”他们都望向我。

  “我想应该没事,但还没办法联络。总而言之,我们得加快脚步。如果野马还活着,也成功解除防护罩,那么增援部队应该要到了,但是,最高统治者也有更多机会可以逃。只有现在这段时间她无处可躲。”

  塞弗罗点点头,矮胖的卵石伸手拉他起身。蓟草的个头也不高,没超过拉格纳的腹部,但看见他拿着锐蛇想将另一个黑曜种从机甲里挖出来,气得大叫:“给我放下!”

  拉格纳将锐蛇丢在地上,惊恐地望向我。我示意他先缓一缓。

  将沉入河底的人捞起后,我们算出伤亡数字,惨得连塞弗罗都忍不住走到一旁,不愿面对。野草死了,腐背死了,鸟妖在我们还没降落前就死了。很多他新找来的成员没熬过这一劫,只剩下蓟草、小丑、苦脸和卵石。黑曜种本来有五十人,现在只剩十一个。

  卵石与小丑为野草合上双眼,号叫者每个人的摩霍克头都被雨水浸湿、压扁。卵石的小手轻轻搥打野草的胸膛,好像想要叫醒他。蓟草上前将她拉开,小丑拿了把泥巴重新竖起野草的头发。塞弗罗不忍看,我走过去陪他。

  “我对战争的想象大错特错。”他说。

  “我还需要你,”一阵煎熬的沉默,“你还撑得住吗,塞弗罗?”

  他转身抹净鼻孔,却也将泥巴抹到颊上,而泪水又在泥上冲出两道线。塞弗罗抬起头,像个哽咽的孩子:“走吧。”

  

  第四十一章 阿基利斯

  

  无暇哀悼,我的部队死伤大半,但还是必须分队行动。外面的友军还在努力,然而城墙守得固若金汤,他们一直期盼我们能从里面给予支持,盼了这么久都没消息,使节也联络不上我,说不定会以为我已阵亡。这种消息要是扩散开,本来能打赢的仗也会打输。

  我要拉格纳带剩下的黑曜种打开城门。外面的使节还带着好几万名灰种与黑曜种待命。

  “没派金种给你,”我说,“你明白吧?”

  “明白。”

  “这只是个开始。”我静静说完,弯腰从泥泞中拾起一把锐蛇,“身为人类,必须选择自己的命运,你也不例外。”我将锐蛇递过去。

  拉格纳回头看看其他黑曜种。大家都切开了机甲逃出来,身上护甲破烂,到处沾上泥巴。其他黑曜种不像拉格纳高大得那么夸张,有几个身形修长、气质安静,块头大的几个则局促不安地骚动着。每个黑曜种都生了相同的黑眼白发。他们从被我杀死的灰种和黑曜种身上捡来装备,可是战力明显薄弱,如果遇上金种,几乎无能为力。

  拉格纳做出抉择。他伸出手,我背后的号叫者正在整理装备,但蓟草始终对着拉格纳露出恶狠狠的眼神。“我选择追随你,”他回应,“我选择带领他们。”

  我将锐蛇放在他手上。

  “戴罗!”蓟草抽了一口气,“你在干什么?”

  “闭嘴。”塞弗罗不耐烦地说。

  “不可以!”蓟草上前想要抢走锐蛇,但拉格纳不放手。“放开,奴隶,把东西给我,”她甚至抽出自己的锐蛇,“把剑交出来,不然我就砍断你的手。”

  “那我会先砍你,蓟草。”塞弗罗冷笑。

  “塞弗罗?”蓟草转身,瞪大眼睛,朝我瞥了一眼,其余站在旁边不讲话的号叫者成员还无法理解状况。“你们疯了吗?他没有这个权力,只有我们才可以。他不……”

  “不配吗?”塞弗罗问,“为什么是由你决定他配不配?”

  “我是金种!”她的语调变得锐利,“小丑、卵石……”

  卵石还是不讲话,小丑则歪着头:“戴罗,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军队,”我回答,“你们应该记得院训的经验,记得我愿意为追随我的人流血拼命,也记得我不要求任何人以奴隶的身份加入。所以,你们现在有什么好讶异?是因为我说到做到而讶异吗?”

  “只是太过突然了,”小丑看看周围的战火,“尽管在这样的环境下。”

  “的确是突然了些。”我弯腰拿起另一把锐蛇丢向黑曜种。那是个体型只有我一半、模样凶狠的女子。她握着锐蛇,好像真把它当成毒蛇似的。她望向我的眼里写满恐惧。黑曜种从小就将金种视为神明,此刻竟然获得神的武器……换作是我,会有什么反应?塞弗罗走过尸堆,多翻出几把锐蛇,也往黑曜种那边丢去。

  “别砍到自己啊。”他说。

  “就靠你们了,去吧。”我说。黑曜种小队窜入城墙后,消失在广阔的黑暗中。我回头看着号叫者:“有异议吗?”他们摇摇头,除了蓟草之外。

  “蓟草?”塞弗罗出声。

  小丑用手肘顶了一下,她才不情愿地摇摇头:“没意见。”

  但显然是有。这场仗打完后,蓟草不会愿意继续追随我了。我身边的朋友开始离散,而他们根本还不知道关于我身份的真相。不过,这得留待日后再处理。

  现在我们动作要快。我手边只有一双反重力靴仍正常运作,我丢给塞弗罗,想试试能不能像之前在学院那样,靠一双反重力靴就将整个号叫者拉上奥林匹斯山。但这回不够幸运,大家将自己绑上去,反重力靴发出嗞嗞声与火花,看来只能承载一人。靴子恐怕已在先前的战斗与救援过程中受损。真该死!

  只能靠两条腿,还不能有任何拖累。

  有些人运气好,切掉机甲后身上的反冲力护甲还算完好。我指向众人:“脱掉。”

  “什么?”蓟草更难接受了。

  “护甲,都脱掉,剩虫皮就好。”

  “连护甲都没有就要去对付禁卫军?”蓟草嚷嚷,“你想要害死所有人吗?

  “我们速度要非常快。要是城市防护罩解除,我们却还没找到最高统治者,她就可以大摇大摆离开。如果我们没捉到她,她就能重整旗鼓,与灰烬之王会合,动员全联合会的力量,届时会有我们军力的十倍人马攻来。换句话说,就算赢了今天这一仗,也会输掉整场战争。”

  “只要我们捉到她……”塞弗罗继续替我辩护。

  “对方是最高统治者,”小丑开口,“她身边会有奥林匹克骑士和很多禁卫军……”

  “所以?”塞弗罗回头问,“有我们在啊。”

  “我们只剩六人,”大家看着小丑,他怯生生地耸肩,“我觉得该有人提醒你一下。”

  “接下来我们得靠双腿走十五公里。”我说,他们点点头。“跟上我的速度。”他们担忧地互看,赶紧脱下护甲。“要是真的掉队了,找个地方躲好。”虽说火星重力是地球的三分之一,但就算大家状况良好,这趟路还是会很辛苦。更何况我臂上被锐蛇划出很多伤口。

  他们脱下护甲,塞弗罗凑近。我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众人的手在发抖,心中恐惧。拿泥巴抹脸伪装时,动作也很慌张。

  “戴罗,他们从一开始就跟着你。”塞弗罗张望周围,又看着远方的城市,以及天空中起火的战舰,“跟去月球救你的时候相比,人数只剩一半。或许你可以用拉格纳取代帕克斯,但你无法找到取代他们,或取代我的人。”

  “我以为你站在我这边。”

  “我只是要当你的良心。你这个大屁股不管到哪儿我都会跟着,所以才更不能让你变成混球。”

  “嗯,”我回头大叫,“跟上!”

  卸下护甲后,一行人静静行军,身上只有虫皮与锐蛇,脚上也只有普通的橡胶军靴,而非反重力靴。我们沿河道前进,远离城墙,穿过好几亩草地与树林——这些景观本是为了隔开围墙与城区。此时此刻,墙外双方炮火还很激烈。战舰呼啸而过,树枝颤抖,树叶散落,右方有列车冲过,将士兵载运到前线。远方不断传来爆炸声。

  防护罩覆盖爱琴城的天空,但罩子外头黑烟密布,烟里不停爆出闪光。

  野马应该已经到了防护罩生成机组附近。当然,前提是她没死。现在只能祈祷她的队伍人数少,不会轻易被敌人找到。假如被卡西乌斯或其他杀人部队发现的话……

  这十五公里走来异常艰辛,我身体不断抽痛,肌肉中的氧气不足,右上臂被子弹打中,加上许多撕裂伤……我吞下半包兴奋剂,否则手臂根本抬不起来。所幸这股痛觉没让我晕眩,反倒帮助我专心,不会一直想起牺牲者。

  到了树林边缘,我们不敢休息,继续往前跑,进入商业区的人行道,在往天空伸出一公里的高楼间移动。经过低等色族区域后,市集周边巷弄纷杂,街道脏乱,墙壁上有许多涂鸦,偶有一些棕种、粉种、红种还在街上游荡,或从窗子看见我们,但他们都会立刻回避。在低等色族的居住区,我看见他们以绘画纪念伊欧的死。她的头发闪耀如火,与防护罩外自天际坠落的战斗机同样颜色。我听见背后有人吐了,但大家没停下脚步,带着胆汁的臭味继续前进。

  塞弗罗飞回来降落在我旁边:“前方有灰种小队。先往南边一个路口再折返,就可以避开。”他再度飞走,我们按照他的吩咐前进。

  蓦地,天上起了变化,我们放缓速度,抬头张望。卵石趁机倒在路边休息,胸口不停起伏。上方的防护罩内有一批穿梭机,正载着士兵从洛恩攻打的南面城墙往北飞去,也就是拉格纳带领黑曜种前往的目的地。全长七十公里而且是东西向的水手号峡谷岩壁上,除了许多机棚与小码头,还有军营及高等红种制造军备或日用品的工厂,现在有几十架穿梭机起降。我们躲起来,以免被发现,暗忖北墙这头一定局势生变。停了会儿,我们上路,卵石发出惨叫,蓟草过去拉着她继续跑。

  过了几分钟,塞弗罗折返,左臂却垂在身旁,好像无法动弹。我看过去,他没搭理。“拉格纳打开了那扇烂门,”他挤出微笑,“只靠他们十二个爬上墙完成任务。现在我们的人正往里面冲,而且啊……”塞弗罗站在那边冷笑。

  “而且?”

  “拉格纳把四风骑士杀了,卡西乌斯也差点儿被他砍成两半。”

  “奥林匹克骑士?”小丑很讶异。

  “当着他们全军面前把他砍死了。我们这边的黑曜种士气大振呢。”

  塞弗罗飞出去侦察,我带其余人继续赶路。途中有支灰种小队拦截,我们找掩护,躲开他们的弹幕,钻进旁边巷子,不想浪费时间。

  距离目的地还有四公里。

  我们边咳边喘,踏上城市外围,像一群被放逐的难民那样,先躲进树林。穿过树林,翻过高墙,前面就是城市内部的无数塔楼。建筑物并非金色,而是白底加上红色线条的装饰,也还看得到奥古斯都家族的狮纹雕刻,不过屋顶的风向标上已挂上贝娄那的蓝银旗帜。那只银色老鹰看来如此高傲,直到塞弗罗往下朝我们挥手,一刀砍下一面旗帜。他们没想到会被攻陷到如此地步。

  城市虽然美观,但依旧是军事据点,硬闯对我们不利。城里空间宽广,要是还有士兵,我们必定寡不敌众,会被逼到红橡墙边,死在大理石地板上。城市没有防护罩,不过有许多地下碉堡,我担心最高统治者会躲在里面。倘若奥克塔维亚被藏在地底,就真的只能围城。这样的话,想把她揪出来得花好几天,而且不能保证一定成功。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开一条活路引诱她。这是野马的任务:在最妥当的时机解开都市上空的防护罩,吸引她主动露面。

  前方出现一堵装饰墙。要是有反重力靴根本不成问题,但现在那墙却成了我们攻进去的一大障碍。周围地形类似公园,只有树木和喷泉,供金种与银种享用下午茶的白色广场现在空无一人,仿佛台风眼那样宁静。

  塞弗罗降落在我身旁。

  “可以把我们拉过去吗?”我问。

  “靴子快没电了,”他闷哼,“试试看吧。”我们抱在一起,塞弗罗用左手臂帮我,途中失速两次,最后总算让我攀了上去。我到了墙顶,他下去带其他成员,过了一会儿,塞弗罗的头顶从墙头冒出,反重力靴嘎嘎叫着喷出火花。这是最后一轮,反重力靴整个失效,塞弗罗与伙伴从十米高处摔落地面。

  城里响起一阵轰鸣,远处冒出浓烟。野马成功了。

  头顶上半透明的防护罩开始消解,晃动时仿佛破碎的镜子,外面的炮火与闪电跟着扭曲,防护罩化为闪烁虹光的雾气,飘散开来。只有八分之一的防护罩解除,雨水从那个大洞落下,犹如一片灰色布幕。

  “没用!”卵石从城墙另一边大叫。

  其实有用。释放防护罩的节点一个接一个超载,大雨随着连锁反应倾盆而下。倘若洛克还有余力,将会送进增援部队。换言之,爱琴城几乎可算失守。此时最高统治者大概正由护卫陪同,离开地下碉堡,准备逃离这颗落入我手中的星球。然而,穿梭机停在城市另外一端,距离两公里——这与预期的状况落差很大,原本我以为可以全副武装,还有百名黑曜种和十多个最精锐的金种做后援,现实却是我得带着所剩不多的朋友,被敌人剁成肉末。计划必须改变,而且我不能再让同伴冒险。我低头望向塞弗罗,他立刻明白我的眼神。

  “不行,戴罗,”他喊着,“想清楚你的任务是什么!”他恳求我,又跳又抓,但我已经转身。

  “别去,戴罗,站住!你会被他们杀死的!”

  我往里头一跳,进入城塞花园。

  有些人的生命线太粗,会将其他人的线一起绞进来,甚至绞断。我的朋友已经为这场战争付出很多代价,剩下的就让我来吧!

  “戴罗!”塞弗罗绝望地呐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