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为了灰种大呼小叫,”我回答,“谁叫他们要对我出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最高统治者要你留在你房里。停电是你搞的吗?”

  “我来的原因只有最高统治者知道。”她应该没立场质疑我。

  她停下动作。我意识到她眼中已植入零件,现在正在搜索数据库。“撒谎。”

  黑曜种举起手。

  “身为禁卫军,你应当清楚我的身份,”我尽可能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话,“也该知道我在豁免名单里。你自己斟酌。”

  “豁免权已经被撤销了。”

  “那就带我去见艾迦。”

  “她不在这儿。”

  “少跟我胡扯。”

  她的虹膜闪了几次,代表收到了数字讯号。“跟我来。”

  我们降落在白色石砖上,跟随禁卫军穿过树林,到了温泉尽头的潟湖。

  “你有什么打算?”塞弗罗小声问我,瞟了法嘉几眼,用手势咒骂她。

  “我打算用你带来的筹码。”

  艾迦站在庭院内,身旁都是贝娄那的人:两名金种,其余全是黑曜种,只有法嘉是污印。潟湖湖面上蒸汽氤氲,缠绕着这名变幻骑士的肩膀。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水面,仿佛孩童注视篝火,等着木柴在火中折断。

  “戴罗?”她的喉音仍然很浓,说话时没有看我,“你不乖乖待在房里,”艾迦打量号叫者,似乎认得他们,“还杀了我的部下,费彻纳看错你了。”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我直接把话挑明,“把你的狗叫回来。”

  “我们还没到他们就想逃,可是连反重力靴都被没收了,能逃去哪儿?真蠢。后来他们又想联络裘利家,但裘利早就倒戈。”

  “维克翠呢?”我担心她做出背叛行为。

  “她还活着,跟其他人躲在一起。我们不会杀她。她应该要感谢她母亲的配合。有两艘奥古斯都的船想闯进封锁线,都被击落。奥古斯都家族只是在做困兽之斗。”

  “就算是困兽也是头狮子。”我提醒她。

  艾迦舔着锐蛇上的血迹:“我不觉得。”

  “还有活口吗?”我压抑着声音中的惊惶,回头望向山庄。

  “几个有头有脸的还没死。”

  我松了口气。

  艾迦的锐蛇滑进掌中,硬化变为剑。她转身面对我,细缝般的瞳孔仿佛要吞没周围的光。“你那些朋友躲在潟湖底下,靠热气避免被红外线侦测,但躲不了多久的。头盔上的气体过滤系统会被电磁脉冲波妨碍,所以只有本来就在里头的空气可用,完全不够。就算有头盔也撑不过十五分钟,何况也不是人人都有……没头盔的大概撑六分钟,再等一会儿就会像苹果那样全部浮上来。”艾迦得意地笑,“我打算留给卡努斯。他在屋里收拾余孽,他打斗的方式挺华丽的,不是吗?”

  被蒸热的雨滴落在护甲上,滴滴答答,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安德洛墨德斯,你为什么不待在房间,偏要跑来这里?”艾迦耍着锐蛇,连雨水也被一分为二,“最高统治者的命令很清楚。”

  “我有你要的东西。”我说了第二遍。

  “我要的是你们好好服从奥克塔维亚。快回房去,年轻人。去洗个澡,床上还有花伎等着,不管你有怒气或什么别的情绪,都去找她发泄,别出尔反尔,也别妄想与我作对。现在你只是杀掉几个灰种,的确没什么大不了,是吧?你现在回去的话,奥克塔维亚不会把你耍脾气的行为当一回事。如果留在这儿碍事,就是逼我把你和你的青铜种朋友统统叠到尸堆那里去。”

  我身旁的号叫者戒备起来。

  “就像对待下人一样?”我有些激动了,“当牲畜一样宰掉?”

  艾迦转身看着湖水:“收割者,你可以滚了。”

  “恶心,”我上前一步,“空有这么大的权力,却拿来干这种事?趁夜黑风高,暗算政敌?你再怎么狡辩都掩饰不了你的卑劣。等我踩在你尸体上,希望你还记得自己干过什么坏事。”

  她震怒转身,亮出锐蛇,眼中满是杀意。只可惜她无法出手——至少不能在此时此地。

  “戴罗!”塞弗罗忽然开口,一副很乐的模样。

  “嗯?塞弗罗?”

  “你要人家记得……但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了呢?”

  “应该是忘了,”奎茵帮腔,“虽然收割者有时英明睿智……”

  “……但有时记性又不怎么好。”小丑跟着打趣。

  “嗯,抱歉,艾迦,我都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了。”我装出惊慌的模样。

  奎茵叹口气:“袋子呀。”

  “啊,对!多谢提醒,塞弗罗!”我继续演戏。艾迦不明白气氛为何骤变。“叫野草把东西拿过来。”

  他通过通讯器联络,野草从一公里外飞来,卸下幽灵斗篷,现出身影。大家望着他,卵石开心地吹起口哨,旁边的鸟妖白了他一眼,塞弗罗则是咯咯笑着也吹了一小段。从禁卫军的神情判断,他们似乎觉得面前这群人是神经病——一群穿着黑色定制护甲、肩上挂着狼皮、头戴狼形头盔的矮子。只有奎茵与我身高近两米。我们看起来像是由紫种带领的马戏团。

  “你在耍什么把戏?”艾迦问。

  “从来没人和你讨价还价过吗?”我一脸错愕,“无趣至极。”

  野草降落,将袋子放在我前面。艾迦问袋子里是什么。

  “叫你的人立刻住手,撤出山庄,我就告诉你。”

  “我不跟你这小毛头谈判。”

  我轻轻踢了袋子,艾迦看得出里头装的是某种活的东西。她蹙起眉头,几秒后才恍然大悟,赶紧下令召回所有部下:“那个该死的袋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我拉开拉链,像捞起刚捉到的兔子一样捞出晨曦宝座的继承人——莱森德的小手小脚被绑起,但并不粗鲁。他嘴里塞了丝巾,以防发出声音。我抽出丝巾。

  “艾迦,你好。”他开口问候。

  艾迦朝孩子扑来,我立刻把他往后一扯:“嗯?”锐蛇顺势绕上他脖子,就像先前神谕缠上我手腕一样。她一愣,旁边的禁卫军也默不作声,静静观望。那些人戴黑头盔,穿紫披风,看起来犹如阴影。贝娄那的几个人作势上前,艾迦挥手要他们退下:“谁动我就砍谁。莱森德,你怎么会在他们手上?应该有护卫……”

  “是野马啦,”他说,“她说来看看我,结果却打破窗户把我交给号叫者。”

  “你没受伤吧?”

  “你可以发言的时间结束了,”我打断她,“让我的同伴从水里出来,登上待会儿过来的飞船,下令叫所有镰翼艇和战斗机撤离航道,让我们平安出去。你若不从,我会叫号叫者杀了这孩子。”

  “你明明发誓要维护最高统治者,”艾迦低吼,“结果……你却做出这种事?他还是个无辜的孩子。”

  “这只是游戏的一部分。”莱森德的语气相当认真,“艾迦,你也是玩家之一哦,我们都在棋盘上。”

  “你亲耳听到了吧。比起你们今晚杀害的下人,这孩子没有那么无助。”奎茵说,“土卫五上被你父亲轰得尸骨无存的人民可能还更无助。只因为他是自己人,你才会这么在意。”

  “为了维护最高统治者,你不惜灭掉整个部族。”我冷冷地说,“那么,我为了保护朋友,杀个小孩也不算什么。你再多嘴,我就先砍了他左手。”

  艾迦知道,我一定会杀了莱森德。

  但我知道自己办不到。我和卡努斯不同,也和艾薇或哈莫妮不同。金种不了解我,才会被我唬住。事实上,如果我杀了这孩子,她们就没有收手的理由了。一定会把我们杀得干干净净。

  我就是为了这一刻才一直努力建立一个冷酷无情的形象。要是我被她看穿,她就会将我的朋友一个个抓出来,在我面前杀掉。这是一场赌局。

  我赌她们会因两种傲慢而败下阵。第一种傲慢:最高统治者不肯放弃唯一的孙子,毕竟他是她从小带大的接班人;第二种傲慢:奥克塔维亚内心深处不认为今天放走奥古斯都及其家族,能对她造成多大的威胁。她自认有足够的精力和手段追杀我们,无论追到太阳系的哪个角落都不是问题。那么,为什么要冒着牺牲孙子的风险和我赌?我这样猜想的原因,来自于她杀害自己父亲的手法——奥克塔维亚并非一有机会就下手,而是先拉拢所有支持父亲的势力,等众人拱她上位,才以讨伐暴政的名义达成野心。

  她太有耐性了。倘若最高统治者出言挑衅,要我有本事就杀个小孩给她看,反而显得毫无气度,愚不可及。躲在阵后叫骂着“你杀啊!杀啊!反正死的又不是我”,不,她不会这样做,相反,她一定宁愿先示弱,让我一局,然后从此与我势不两立。这无所谓。反正下一局再说。

  头顶上传来引擎声。运输艇来了。这种船原本是用来运送士兵到定点后换上星战机甲,然后空降。因此船速比蜗牛还要慢。运输艇按照我先前的嘱咐,在两百米高空打开舱门。只要男孩还在我手上,飞行速度就不成问题。这大概也在野马的算计中。

  “艾迦,我的人要走了,你最好确定你们那边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艾迦瞪着我,像动物园里正在发脾气的猎豹,虽然沉默,却露出令人见之丧胆的眼神,仿佛等待着栅栏打开的瞬间。

  “塞弗罗、蓟草,你们进屋找找还有谁活着。”两人闻言飞奔出去。“奎茵,看着那小子。其余的把首席执政官他们拉上来。”

  “记得叫镰翼艇滚远点。”我对艾迦说。镰翼艇的灯号仍在数公里的空中盘旋。“别把事情闹大,否则彼此都不好过。最高统治者趁着夜黑风高灭门,却又让人跑了!要是被人发现她这么无能,恐怕会闹出不小的风波。”我冷笑,“尤其到时可能会有人拥护受害家族,不然不就得担心自己也可能在大半夜像蜡烛一样被捻熄?到时太阳系联盟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奎茵站在我旁边盯住艾迦,手上的武器一直在警戒状态。我押着小男孩,号叫者的其他人跳进水里,带奥古斯都家族成员浮上水面。奥古斯都家族全部浑身湿透、大口喘气。有人穿了护甲,有人身上还是礼服。大半都没戴头盔,看样子是靠分享氧气的方式尽量保住每个人。

  首席执政官被鸟妖扛上来,胡狼让小丑用手臂揽着,普林尼抓着他的腿跟着浮上。那么,我的朋友呢?

  号叫者带着生还者飞进运输机,然后回来继续接人。维克翠在第二波才得到救援。她不仅没有头盔,脖子上还受了伤。尽管如此,她仍紧紧握着锐蛇不放,生存意志似乎全转移到武器上。上岸后,她狠狠瞪了每个禁卫军,眼神与我对上时爆出一阵火花,怒气退去,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但很快又转换情绪,转身大吼。

  “我会把你们每个人都好好记在心里!”维克翠狂笑,“第一个就是你,艾迦·欧·葛里穆斯,我迟早会拿你的皮来做衣服!”

  她登上运输机,洛克浮出潟湖,狄奥多拉与他在一起。我默默祷告,感谢上苍。奎茵轻拍我肩膀,朝洛克挥手。洛克一看见奎茵,瘦削的脸上就漾起微笑,结果反而没注意到我。他进入运输机。蓟草走出屋子,身后跟着几个大难不死的人,包括忒勒玛纳斯父子与塔克特斯。塔克特斯穿着金色护甲,但上头被开了好几个洞,看来曾经过一番激烈抵抗。

  “戴罗?”他大叫,“你这神经病!”他看见最高统治者的孙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太有趣、太有趣了!算我欠你一杯,兄弟……”他的声音在升空后渐渐远去,不过还能看见他对艾迦比出脏话。

  “塔克特斯……”莱森德悄悄说,“看起来比影片里高。”

  “这是最后一批。”塞弗罗告诉我。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别想要火星轻易低头。”我对艾迦说。

  大雨当头,雨水从她的深色脸庞滑落。她的眼睛在暗夜中烧着怒火。艾迦终于打破遭我胁迫的沉默。

  “灰烬之王过去镇压暴乱时,土卫五的执政官也讲了同样的话。”她的声音变得不像自己,仿佛有人透过她发言,“他瞪着我派去的瘦高男子,无视舰队包围,笑着反问说,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杀了暴君父亲的贱女人低头?”

  说话的其实是最高统治者。她通过系统对艾迦讲话,再由艾迦转述。我越听越有一股寒意从骨子里窜出。

  “土卫五的执政官建了一座很有名的玻璃宫殿,给自己立了所谓的‘寒冰宝座’。他问我的部下:‘你凭什么叫我这样的人感到害怕?我们家族将这片只有冰块与石头的不毛之地开辟成天堂,结果你却要我们俯首称臣?’然后,他当众挥动权杖,打中灰烬之王的颧骨,咆哮着说:‘滚回月球,躲在核心区里别出来。太阳系外层只容得下有骨气的人!’因为土卫五的执政官不肯低头,所以那颗卫星化为灰烬——他整个家族都化为灰烬,当然他也一样。逃吧,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逃回你在火星上的家,我的部队会追你追到宇宙尽头。”

  “希望你说到做到。”我回答。

  “你只有一个筹码,”她透过艾迦提醒我,“只有我的孙子可以保障你们一路安全,假如他死了,你们的船会在宇宙中消失。想清楚你要怎样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