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弗罗朝我点点头,雨水从尖鼻子滑落,头盔已收入护甲,乱发活像龙的背棘。他没讲话,但嘴角露出轻蔑笑意,手上提了一个又大又重的袋子,走过来时脸上的表情似乎很讨厌低重力,仿佛想昭告天下,只有蠢蛋和贱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收割者大人,你在这种娘炮的地方看来真像精灵种。”塞弗罗将袋子搁在我脚边,装模作样深深一鞠躬,“大概就是因为这样,野马才会说你很需要这袋鬼东西。”

  “是她把你们从星系外缘区找回来的?”

  “对,我们都是,”奎茵说,“而且我们已经在这里待命好几周了。她说她需要够信赖、绝对不会对最高统治者倒戈的人帮忙。”

  野马还在暗中保护我。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一直怀疑她。

  无论如何,野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杀。先前与奥克塔维亚谈判时,我已经察觉她来月球真正的目的——她想渗透奥克塔维亚的亲信圈,一如我想埋伏在金种当中那样。见她走进最高统治者的办公室,我想起决斗前她说自己也有盘算。现在一切终于串起来了,各路人马果然都心怀鬼胎,而我最大的贡献,就是揭发奥克塔维亚的阴谋。

  最高统治者并不担心秘密被我知道,否则何必和我玩什么问答游戏?然而,野马的出现改变了情势,奥克塔维亚本应当机立断,选择与我平手。不过,人总会因傲慢而露出破绽。

  我看到野马掏出我送她的金色马戒,转了转后戴上手指,我就明白了她的决定,也知道她会设法突破僵局。

  “塞弗罗,”我笑着与他握手,“首席执政官他——”

  “我知道。野马先交代过了。”

  “过来,你这只大妖怪。”奎茵穿过其他人,上前搂我的腰,吻了吻我的脸颊。她身上有家的味道。我真想念这些好伙伴。狂风拍打屏蔽力场,发出怪叫。塞弗罗的生化义眼在苍白的脸上闪烁,有些诡异,奎茵提了一双深黑色的反重力靴给我。

  “野马把我们找来,但我们不是为了她或奥古斯都,而是为你才来的,收割者。”塞弗罗低吼,朝地毯啐了口水,奎茵蹙起眉头:“我们看到你对付卡西乌斯的方式,我们跟你目标一致。”

  “目标?”我不解。

  “杀人魔都想着同一件事——战争,”他嚷着说,“还有战利品。”

  “你父亲怎么办?他可是这儿的红人。”

  “叫费彻纳去吃屎吧,”塞弗罗闷哼,“是他自找死路,让他继续做梦吧。”

  “好。假如要挑起战端,趁机先占便宜,就该赶快动身。军力掌握在首席执政官手上。”

  奎茵点点头:“那也得找到洛克和塔克特斯。”

  “塔克特斯?”塞弗罗哼了一声,但我可以看出他那声冷哼是针对洛克。他望向奎茵时,有一剎那眼神中流露惆怅,但他马上低头,用调整护甲的动作掩饰。

  “你的计划是?”我系紧反重力靴,接过卵石扔来的锐蛇。

  他们相视大笑,奎茵回答:“野马会准备一艘船。她说,反正你会想办法。”

  有人冲撞房门,烧红的金属紧接着贯穿门板。我注意到塞弗罗丢在地上的那包东西竟然会动。

  他朝我奸笑。这表情好熟悉。“塞弗罗?”

  “收割者。”

  “你干了什么好事?”

  “野马为我们做了准备,反正——”奎茵盯着我肩膀冷笑,“不是厨师。”

  我打开袋子,不禁目瞪口呆:“你疯啦?”

  他发出狼嗥。

  

  第十八章 血 迹

  

  父亲告诉过我:地狱掘进者永远不能停,只要一停,钻头就可能会卡住,燃料消耗太快,可能就无法达到目标额度。不能停。要是钻头过热,就换一支。小心谨慎只是次要的,必须善用惯性,提高速度。也因为如此,我们要练习跳舞,掌握“一动牵一动”这个窍门。但纳罗叔叔就常觉得要缓一缓,他错了。因为他的缘故,我们弄坏很多钻头。

  当然,纳罗叔叔活得比我爸久,所以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号叫者和我一起跳出窗外,顺着黑风黑雨落下。我们也不会停歇。我们是穿过云层的自由落体,只是还没启动反重力靴。一整队人如黑色雨点般朝地面呼啸而去,我领头,其余人跟着。他们是属于我的号叫者。起初氧气稀薄,我必须憋气,觉得眼珠好像就要在眼窝中冻结,泪水不停往外飙飞。冷风咬着我的身体,我止不住地颤抖。

  我们在下坠途中启动反重力靴,飞越城市上空,尽量在云气里穿梭,避免被人看见。底下就是一座座的山庄、楼房、花园、庭池、营房,还有立了雕像的广场。天上有镰翼艇巡逻,我们闪到一座尖塔后面,仿佛蜘蛛般蛰伏,等探子回报镰翼艇是否通过。其他人穿着护甲,所以我抖得特别厉害。我们继续往下移,距离目标只剩一公里。塞弗罗带来的礼物现在是由野草扛在肩膀上,稍稍拖慢了他的速度。

  我降落在奥古斯都山庄围墙上,周围还有其他家族的住处,但是没人在外走动。他们大概都很担心今夜可能会出乱子。

  到达地面后,温度宜人多了。号叫者在周围降落,像是墙壁上头突然多出石像鬼。山庄周围是一片漆黑。

  “来早了?”我不禁怀疑。这里看不到打斗迹象,屋内却没灯光。

  “也可能晚了,”塞弗罗说,“假如他们在床上被杀光的话。”

  “他们应该也会做些防备,”我回答,“不可能束手就擒。而且,最高统治者一定不想被牵连,所以还得把现场布置得像是贝娄那家族进行私刑。”可是,若仔细想想,这么做好像没什么差别。除了金种以外,贝娄那家族还会带上灰种、黑曜种,尽管他们总把荣誉挂在嘴边,仍会尽全力把奥古斯都家族的男女老少杀得一个都不剩。手下留情会让自己往后睡不安稳。这是金种几百年来奉行的文化。

  他们动手时应该会想保持安静。虽说月球城塞被最高统治者掌控,但要是引起骚动,仍会遭人非议,甚至可能生出变量,到时她面子会挂不住。对奥克塔维亚而言,当务之急是确保奥古斯都家族被全数歼灭,并让众人认为这笔账要算在贝娄那家族头上。奥古斯都一死,无人会替他哀悼。金种就是这样的。但若有人活着离开这里……那就会是另一回事了。

  “奎茵?”我靠过去听她轻声说话。

  “这里没有掩蔽,要是敌人有夜视镜,就能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她指着建筑物屋顶,“从那儿绕进去比较好,然后一层一层往下搜。”

  我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忧虑。“我们会找到洛克的,我保证。”我拍拍她的手臂,转过头问,“塞弗罗,接应的人多久会到?”

  “野马预估十分钟。”

  我拍拍脖子,抹去雨水:“Per espera ad astra.”

  “穿越荆棘,迎向繁星,”塞弗罗冷笑,“做作的家伙。Omnis vir lupus.”人皆为狼。号叫者都露出微笑,跟着我从围墙飞起。

  我们降落在屋顶,同样黑暗安静。野草停在高处,野马给我的礼物还在袋里蠕动。我们像猫科动物那样走过瓷砖,两人一组,钻进窗户。屋内的格局复杂。有七层楼,数十个房间,由于水管连接各个浴室、蒸汽房和地下室,热水流动范围太广,红外线装备起不了作用。屋里太静了,简直是坟墓。

  我们沿走廊持续深入,调查房间和浴室。一如学院时那样。我们的队形如漩涡般流转,彼此掩护。塞弗罗和蓟草披着幽灵斗篷在前面侦察,大家先停用反重力靴,避免运转的声音被敌人发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房间都空了,床有躺过的痕迹,但包括首席执政官在内,谁都没见到。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他们回到这里时,除了为数不多的护甲、锐蛇和几副重力手套,没有任何武装,护卫早就被除掉,奥古斯都也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爬墙逃亡。难道是靠反重力靴飞走?这样会被看见然后被射杀的。我们能摸进来纯粹是因为对方没有料到。

  “被带走了吗?”塞弗罗问。

  不可能。禁卫军今天的任务一定是斩草除根。

  啵。

  我们面面相觑。是屏蔽力场,而且范围相当大,我们被包在里头——可能整个山庄都被包在里头。所以说,的确出了状况。我往窗外一望。花园草坪上有影子窜过。三个身影穿过大雨,我低头窥探,指给塞弗罗看,那是穿着幽灵斗篷的禁卫军。我心跳得太厉害,觉得肋骨简直要发出咯咯声。

  他想跳出去。我赶紧拉住他。

  “你想干吗?”我低声问。

  他眉头一紧:“我想杀人。”

  “这种节骨眼上不要乱来!我们人力不够。”

  七楼没人,我们顺着大理石螺旋梯下楼。他们上了油的护甲发出嘎嘎声,相当微弱,但在宽敞走廊上荡开来,仍有些明显。往下可以瞧见一百多尺底下的一楼也没动静。在六楼,我们终于看见从蒸汽室里渗出的血迹。我拉开门,心脏几乎跳到喉咙,担心着会看到身首异处的金种。没想到画面比我想象的更惨。

  超过二十个粉种、棕种、紫种躲到这里,但被贝娄那家族与禁卫军发现,全数毙命。这个场面很诡异。人人都死得太利落,头上开了个洞。这些可怜的奴仆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对金种而言,他们只是牲畜。我在遗体中翻找,内心不停祷告,希望不会看见“她”——幸好没有。狄奥多拉应该与其他人一起逃走了。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我心底升起。我觉得号叫者众人也被激怒。

  五楼楼梯口出现第一名金种死者。是家族里的年迈骑士。他的死状凄惨。稍远一些,重力升降梯前面看见了第二个,看来是因为留下断后而牺牲的。

  我往窗外一看,看见了当初我到月球前,嘲弄我不会用锐蛇的那名女枪骑兵。她正从屋子往外跑向花园,黑暗中忽然一个身影浮现——是禁卫军里的金种,黑色护甲上有紫色流苏——他从后面追去。两个贝娄那家族的黑曜种从左右逼近,女枪骑兵迫不得已回头应战,马上被那名金种一剑毙命。

  她死得很快。虽然还在喘息,还想逃命,一眨眼却分成两截,各自坠地。

  “看样子禁卫军不会玩弄食物。”塞弗罗低声道。奎茵望向我,视线透露出她很在意我没穿护具。她打算将自己的护具脱下来给我,我没接受。

  “戴罗,我们千里迢迢回来,可不是想看你被人脑袋一敲就死掉。”

  “别担心,”我回答,“要是你被人敲脑袋,洛克恐怕会写上千首内容惊悚的诗逼我听。”

  “小奎,你乖乖戴好头盔,”塞弗罗语气温和,“我可不想听人读诗。”

  借来的锐蛇滑进掌中,我开始搜索这层楼。只要每开一扇门,我的血压就飙高一次,害怕看见洛克倒在地上或者维克翠被切成好几块。

  到了四楼楼梯口,塞弗罗举手示意大家停下脚步,招手要我过去。我、奎茵、塞弗罗往底下望。楼梯井有扬起的灰尘,影子从底下窜过,但听不见任何声音。塞弗罗弯腰,将一块地砖碎片放在栏杆上,要大家看。号叫者围成一圈,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我不禁全身一僵——明明没有声音,碎片却微微在震动。

  整幢房屋都在震动。

  塞弗罗等人来不及拉住我,我已翻过栏杆,往上一蹬,以低重力环境正常速度的十倍速往下飞。啵。我穿过第二层屏蔽力场,声音瞬间涌现:接连不断的爆炸和惨叫、枪炮击发、脉冲武器的震荡波、鬼魂般的哭号。我在落地前的剎那启动反重力靴,紧急刹车,重踏地面后举起锐蛇,回旋斩过。四名灰种禁卫军当场断为两截,尸块发出八次咚咚声响,坠落地面。幽灵斗篷像是朝窗上呵了一口暖气,雾一般缓缓散开。

  大厅中到处都是尸体和瓦砾,好几处起火。禁卫军持续攻击奥古斯都家族,六名灰种持电磁步枪猛击两名金种。两人的神盾系统都超载,力场朝内弯曲,直到左臂全部中弹。磁力弹继续轰在他们身上的脉冲护盾,回路逐渐无法承受。训练有素的灰种窜往前方,近距离对准头盔射击。尽管两名金种身上穿的是全太阳系最高质量的护具,在这般猛攻下也被打出凹洞,一男一女血溅当场。灰种纷纷转头望向我,举起步枪。号叫者降下,仿佛瀑布。他们架起左臂,张开黑色神盾挡住弹雨。塞弗罗从队列中冲出,奎茵紧追在后,两人穿着幽灵斗篷,忽隐忽现,仿佛两缕轻烟。他们很快就回到我身旁,灰种来不及弄清楚状况已全部倒地。

  其他方向也有人朝我们开枪,一发差点儿儿轰掉我脑袋。我缩在其他人背后,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一个灰种冲入大厅,朝我们发射散爆弹。剎那间,三十枚小型炸弹如黄蜂群飞来。蓟草与腐背利用重力手套炸开“蜂群”,大厅陷入蓝色火海。敌人再度发动攻击,奎茵将动力转往重力手套反制,炸弹全数掉头,往反方向飞回,在灰种小队面前爆开。

  我们无法在这种状况下幸存。我看见三个贝娄那的黑曜种冲进来,而且卡努斯还跟在后面。我想,应该是没有任何生物能够活下来。如果正面迎战,我的朋友迟早会死。得想个办法,想个更聪明的办法。

  “塞弗罗,替我开个洞!”我指着楼梯井上七层楼高的屋顶。他用重力手套轰了一次,落下一堆瓦砾,奎茵以重力手套挡住。他再轰第二发,雨水从破洞注入,在奎茵做出的重力漩涡中旋转。我站起来大叫:“都跟我来!”

  趁着禁卫军还没追击过来,我们全体往上飞,在屋顶上方两百米处停下。风声飕飕,我冲进一楼时没有计划,但也不打算跟对方硬拼,否则号叫者和我都会阵亡。我将锐蛇卷回臂上,并要大家照做。接着,我对着黑暗大吼。

  “艾迦!”

  他们围绕在我身边,神情紧张。风雨迎头狂打。

  “艾迦!”

  自红外线无法侦测的温泉和潟湖那方,有一队卸下了幽灵斗篷的禁卫军出现。其中两人走回花园,穿过松树林飞来。一名污印逼近,拿离子手套对准我的头。

  “把这鬼玩意儿拿开,无脑的污印!你连上级是谁都分不清楚吗?”

  另外那个我不认识的金种走来。她将蛇形头盔收入紫黑护甲,动作比黑曜种流畅得多。她五官锐利,眼神冷酷无情。仿佛斧头。

  “法嘉,退下。”她开口。污印放下武器,解除头盔,我才发现她也是女人。女黑曜种高我两个头,白发在背后飘飞。惨白的脸上有骷髅刺青,比我全身上下加起来的疤痕还要多。

  “黑狗,”塞弗罗龇牙咧嘴,“她再鬼叫,我就轰死她。”

  “你们就是刚在楼梯井的那些人?”女金种扫视一眼,不确定我与号叫者为何在此,“你们杀了我的灰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