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上司。”

  “三十九、四十二、五十六……”艾迦开口。

  最高统治着细长的手指一摆:“怪了,你的心跳不对劲哦。”

  我把心思放空,回想矿坑里的情景,感觉那里的气流,试着重温那些心情:伊欧挽着我的手,一起赤脚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初次依偎在废弃小镇角落。我仿佛又听见她的呢喃,她唱的歌,与母亲为我们唱的是同一支摇篮曲。

  “五十五、四十二、三十九……”艾迦说。

  “奥古斯都就是阿瑞斯?”轮到奥克塔维亚。

  我的心又变得安稳:“不是。”

  门忽然打开,大家一起转头,野马穿着卢耐族徽的金白双色制服走进来。她手腕上戴着数据终端,先对最高统治者鞠躬行礼:“主君。”

  “弗吉尼娅,你看来有点儿匆忙。”艾迦缓缓道。

  “还不是因为这浑小子,”她用下巴朝我一点,“七十三人死亡,两个地球家族全灭,但都与贝娄那或奥古斯都无关。受伤人数超过两百。”野马摇摇头:“奥克塔维亚,我已经照你吩咐先支开战舰,下令禁卫军建立飞航管制,解除各家族船只的授权,停在警标线外,等待后续通知。卡西乌斯没大碍,有黄种照顾他,城市的雕塑师已提出移植手臂的方案。”

  最高统治者向她道谢,请她坐下。“戴罗与我正在了解一下彼此,你觉得我们应该问些什么好呢?”

  野马在奥克塔维亚身旁坐下:“主君想听我的建议吗?别试图了解戴罗,因为他就像缺了好几块的拼图。”

  “你讲得不大客气啊。”我说。

  “所以你认为我不该留他?”

  “卡西乌斯他们母子会——”

  “会怎样?”最高统治者打断她,“我已经让卡西乌斯当上奥林匹克骑士,他应该要知足感恩,更要精进自己的锐蛇技艺,免得又发生这种状况。”她面色稍缓,拍拍野马的膝盖:“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我好像打扰了你们的游戏。”

  我看不出她们到底是谁中了谁的计,但想起卡努斯在酒会上对我讲过的话,又得知战舰在我闹事前就被调开。两者拼凑起来,似乎能一窥奥克塔维亚的计划全貌。

  “最后一个问题。我憋很久了。”

  “问吧,孩子,这儿没有秘密。不过这的确是最后一题了。我等会儿要和阿格里皮娜·欧·裘利见面。”艾迦打开木盒,准备收起神谕。

  “你是不是打算在酒会上第六道菜时,让贝娄那家族把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和同桌所有人杀光?”

  艾迦僵住,野马猛然转身,望向最高统治者。奥克塔维亚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轻呼口气,露齿浅笑:“不是,”她说,“没这回事。”

  神谕的尾巴朝她刺去。

  

  第十六章 游 戏

  

  费彻纳的锐蛇“唰”一声斩下神谕的尾巴。他出剑比蜜蜂拍翼更快。掉在地板上的尾螫还喷出毒汁,受伤的神谕在奥克塔维亚手臂上怪叫扭动,像一只猫儿正垂死挣扎。最高统治者将它抓起来甩向墙壁,我手臂上的神谕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也缓缓软下,发出可悲的低鸣,钻进盒里的一片黑暗。我擦掉前臂一抹细微的血迹。

  “所以你还是说谎了。”我冷笑。

  最高统治者长叹。

  野马震怒起身:“你承诺过不会伤害任何人。你骗了我。”

  “是,”奥克塔维亚揉揉太阳穴,“是,我骗了你。”

  “你还说这里没有秘密,”野马轻哼,“你明明说过这是我服侍你的最大前提,也是我唯一的要求,结果你居然打算当着我的面动手?”

  “先坐下,”奥克塔维亚起身,她们简直是鼻尖对着鼻尖,“坐下。”

  野马坐下,呼吸急促,没看着我,也没看奥克塔维亚。她显然觉得身边处处都是陷阱。我看得出奥克塔维亚正在思考说服她的方式。野马从口袋取出一枚金戒指,好像强迫症发作似的在指间套弄。

  “你明白我必须除去奥古斯都家族的原因吗?”奥克塔维亚问。

  野马不讲话。

  “弗吉尼娅,我问了你问题。先别怄气,好好跟我讲话。”

  “他会威胁到太阳系的和平。”野马语气没有起伏,套上戒指,“我父亲不服从你的指挥,无法达成财税命令,也多次拖延氦-3产量。”

  “直接剥夺他的首席执政官头衔会有什么后果?”

  她抬头看着奥克塔维亚:“叛变。”

  “所以我该怎么办?他在火星上发动叛变,整颗星球就会沦为他私人的堡垒。届时我要除掉他还得先找到他,设法杀死他,然后重建秩序。这种种行动耗费的成本难以估计。战舰、人力、食物、弹药——还会因此影响贸易,氦-3产量也会大减。联合会将会一蹶不振数年。

  “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容许这种潜在的敌人,更不能纵容他继续明目张胆地与我作对,否则气体巨行星的几位执政官要是看到他未因不服从而受罚,一定也会生出二心——就因为我们容许他操纵氦-3的价格?容许他忽视最高统治者的命令?六十年前,我即位的第一年,土星卫星群曾发生叛变。直到我将土卫五整个摧毁,才结束内战。五千万人因此而死,我们金种就是这样顽强。很多人都认为,我的治理很难从联合会核心延伸到数十亿里外,但他们为什么还是服从?因为恐惧。统治者的地位只能建立在群众的想象里。我的权力不来自军舰或禁卫军,而是来自大家对我的恐惧。于是,我必须时时提醒大家:别忘了这分恐惧。”

  “所以就拿我家来当祭品。”

  “没错。但你应该看得出这个决定很合逻辑。”

  野马沉默一阵。“政治算计上,当然合理,但他是我父亲……”

  “那么,就考虑另一点。”

  奥克塔维亚的手一挥,镶嵌在地板内的全息机射出投影,影像扩大到整个房间,显示出一场暴动:灰种持脉冲武器攻击民众。她转换场景:十多人摇摇摆摆,像在跳舞。有个女人在我面前倒地死去,头上被开了个还冒着烟的洞。

  我低头看着,一脸骇然。

  “这是火星吗?”我不禁担心起家人。

  “你这么想是理所当然,”奥克塔维亚的手指拂过投影里的脉冲步枪,“但这是金星。”

  “金星?”野马沉着声音,“金星上应该没有阿瑞斯之子。”

  “过了今晚,的确是没有了。这把火已经烧进联合会核心。两小时前,整个太阳系发生多起重大爆炸,我已向各等级政治官、军事执行官和高等人员发布零级戒严令。所有媒体不得进行报道,爆炸现场立刻全面隔离。我们必须亲手将阿瑞斯之子斩草除根——而且这都是因为你父亲不肯这么做,野马——应该说,是他故意等阿瑞斯之子成长茁壮,将势力朝联合会核心延伸。”

  我早警告过哈莫妮了。只希望阿瑞斯之子还没有全军覆没。

  奥克塔维亚蹲在野马面前:“你父亲一定得死。事实上,就是因为他吊死矿区的那个女孩,才激发阿瑞斯之子的后续动作。因此,你父亲的模样反复出现在他们的宣传里头,必须将他和阿瑞斯之子一起消灭,才能使大众淡忘整件事情——一石二鸟。我将管辖权移交给贝娄那家族后,在我任内,火星才算获得第一次真正的和平。这个做法只要花五十条人命。我明白父女之间一定有感情,但你会到我这儿来,不也有你的苦衷?”

  我望向野马,忽然明白她所谓的苦衷是什么,不禁心碎。

  野马缓缓起身,走向窗户,仿佛想逃避接下来的决定。她望着远处雾气外飞过的战舰。“我母亲还在的时候,他会骑马带我进森林,停在空地上,躺在红色的野花中间,张开双臂,假装我们是天使。可是当年那男人早就死了,现在他只是某个长得很像的人——随你怎么处置吧。”

  

  第十七章 随风雨而至

  

  黑曜种护送我到新房间,费彻纳跟在后面,他走在大理石廊上,模样好像挺开心的。到了门口后,他拉起我的手。

  “老弟,刚才的表现很精彩,你看穿她了——她越得不到,就越想要。你的脑袋还真好。看到你这小子终于能在这种游戏里如鱼得水,我实在很欣慰。”他拍拍我肩膀,“明天一起去市场,给你买个新仆人。粉种、蓝种、黑曜种,都听你指挥。现在呢……我也有个礼物要给你,”他朝房里一指,床上有个身材曼妙的粉种,“好好享受吧。”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人要认命顺命,你算很幸运的了。想想,成为最高统治者的私人代表,其他执政官和你相比简直只是土财主。何况你还很有机会抱得美人归。开开心心拥抱新生活吧。”

  门关上。

  新生活?值得吗?我还不知道阿瑞斯之子的状况,心里无法平静。他认为我愿意眼睁睁看着洛克被杀?或是塔克特斯、维克翠、狄奥多拉,看他们被禁卫军无情夺去性命?我在套房里来来回回,没有理会粉种。月球被夜幕覆盖,朝北那面是一整片落地玻璃窗。外头的黑云里,高楼大厦仿佛一根根发光的尖矛。

  我被困在这个奢华的空间之中。

  大雨滂沱,月球的风雨像某种谜样的生物。看在火星人眼中,月球的雨落得缓慢而无精打采,在低重力环境下,雨滴仿佛厌烦了坠落,然而风却意外强大。城市的门窗没有缝隙可让风声进入,我开始想念自己在火星上那座只要起风就呼呼叫的城堡,或是总回荡着叹息的矿坑。以前挖矿的休息时间,我会坐在位子上,隔着防热服抚摸婚戒,期盼很快就能吻她的唇,感觉她的手搭着我的腰。伊欧身边总环绕着一层光,而我则总是满身尘土。

  一如看着月亮就会想起太阳,我心里不只有个红种女孩,野马是我心中的另一把火。如果伊欧的气味是铁锈与大地,缠绕着金种女孩的气味则是火焰和秋叶。

  一部分的我希望自己心里只有伊欧,让心完全属于她,如同传说里的骑士那样,深情又专一。但我终究不是活在传说中。就很多层面上,我根本还只是个大孩子。我迷惘、恐惧,渴求着温暖与爱。只要触碰大地,我就会缅怀伊欧;看见火光跃动时,却又不由自主想起被冰雪隔绝的山洞,我与野马躺在一起的时光。

  我检视这个空房间的气味,既不是叶子也不是土地,而是豆蔻。对我而言,这里过分宽敞、过分贵气,墙上镶着象牙,有蒸汽浴室,按摩间连着娱乐室,配置全套计算机通讯设备。有张大床——这是一定的——但居然还有私人泳池。这些都属于我。我调阅资料,发现户头多出预计用来添购私人随从的五千万,另有一千万,可召侍寝粉种。这是他们认为我背叛朋友应得的代价。但这根本不够。

  我的目光落到床上的粉种。她只稍微遮了一下全裸的身体,我拉起毯子盖住她,但她第一眼就让我想起艾薇。只是我看得越久,就越想不起艾薇的长相,连伊欧和野马也慢慢从脑海中消失。粉种就是为此而生的。让人忘记一切,连带也忘了她们的悲惨境遇。等这女孩年纪大些,就会被城市的管理部门卖到高级妓院。等她脸上出现皱纹,就会卖到差一点儿的妓院。这样一路沦落,直到她再也没有服务人的能力。无论男女,粉种的命运都一样。而我也渐渐明白,金种更不例外。

  粉种轻声喊我,想帮我排遣烦恼。我没理她,径自坐在窗台上按摩大腿。我在等待。我手上没有锐蛇,门外有黑曜种看守,玻璃没办法随便敲破,但我并不担心。我看着外头的风雨,知道一场巨变正在酝酿。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我转头,脸上正要露出微笑:“野马,我——”

  但是进来的是个一头白发、模样端庄的男粉种。若他生在莱科斯,那双眼不知会粉碎多少颗少女心。其实我也一样心碎,因为他不是我想见到的人。

  “你是?”我问。

  男粉种将一个黑玛瑙小盒放在床上的女粉种面前。

  “是谁拿来的?”我继续问。

  “阁下,请您自己看。”语毕,他优雅地朝女粉种伸出手。女孩有点儿疑惑,但还是跟着他离去。

  房门关上,我一头雾水地打开盒子。盒里有个小型全息方块。

  启动方块后,野马的影像出现:“找掩护。”

  电力忽然中断,门自动锁上,房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外面云层里的闪电在发光。雷声隆隆之外好像还有什么声音。不是风。是狼嗥。

  下一道闪电照出人影。他站在风雨中,恍若天使——但大概是最丑的天使了。他肩上照旧挂着狼皮,随强风抽动如鞭;他黑色的金属头盔塑成狼头,全副武装。

  塞弗罗来了,而且还带着朋友。闪光夹带轰雷,照耀出他脸上的冷笑,以及背后同样浮在空中的八名精锐。号叫者九人齐聚,身影融入夜里,只有雷电勾勒出他们的轮廓。我注意到腿很长的奎茵也在其中。

  我赶紧躲进蒸汽浴室。塞弗罗张开屏蔽力场,吸收音波,重力手套扬起,炸裂玻璃,碎片冲进房中。外头的风雨和他们降落在大理石地板的脚步都被屏蔽力场扭曲。强风拍打床单壁挂,号叫者众人单膝跪下——身材圆胖的卵石、下手凶狠的鸟妖、一脸傻样的小丑。全员到齐。

  “朋友们,快起来!”我压低声音,“你们已经够矮了!”

  号叫者笑着站起,卵石与小丑立刻用等离子喷灯焊牢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