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服务奴隶。”艾薇指着我的黑曜种纹章对胡狼说。

  “你待会儿就知道不能对‘他’以貌取人。”

  “阁下,我——”

  胡狼抓住她的手,用力扳艾薇的小指。“闭嘴,乖乖照我的吩咐做,否则我们就强迫你。”他扬起笑容,松了手,艾薇颤抖着握住自己的指头。要让粉种受伤不需要多大力气。

  我站起身:“接下来交给我。”

  “当然了!”

  护卫想要跟来,我挥手支开他们。

  我跟着艾薇走手扶梯到四楼,一些客人张大眼睛看着我们。我低头望向吧台上的全息机,立体影像显示又有爆炸案,地点看起来是金种会去的咖啡馆。爆炸造成的伤亡连我也觉得太过严重。这真是阿瑞斯之子干的?

  我望向另一个显示器,看见另一桩爆炸案的画面。酒馆里有几十个全息机,每台都显示出不同的爆炸景象,众人瞠目结舌,不知不觉安静下来。艾薇握紧我的手。我明白这些确实是阿瑞斯所为,而她是阿瑞斯派来的人。但为何挑上月球?为何找上胡狼?为何迟迟不与我联系?

  “快!”抵达十五楼艾薇才开口。她拉着我穿过霓虹灯、舞者与眼神饥渴的客人,进入一条狭长走廊尽头的房间。我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热熔枪燃油味,背后则有气流窜动,不知是谁穿着幽灵斗篷跟踪。我差点儿就要出手击毙他。

  “是我们的人。”艾薇赶紧对我说。她开了灯,房里竟然躲着六个红种。他们一身军用装备,头戴配备高性能光学仪器的恶魔头盔。“叫其他人回来集合。”

  “这不是阿德里乌斯·欧·奥古斯都,”其中一人咕哝,“只是个黑曜种。”

  “感觉怪怪的……”另一个人看着光学仪器,忽然举起热熔枪,“骨骼密度是金种等级!”

  “住手!”艾薇赶紧叱喝,“他是我们的人,哈莫妮一直在找他。”

  找我的人不是应该是阿瑞斯或舞者吗?

  “你们不是来找我的,”我盯着他们的武器,“你们是来杀人的。”

  艾薇转头看我:“待会儿再解释,我们得赶快离开。”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问。一个红种举起等离子喷灯在墙壁上熔出一个大洞,底城区污浊又潮湿的空气涌入,一艘小艇降下,灯号照得整个房间都闪烁起来。小艇对准破洞开启舱门。

  “戴罗,没时间了!”

  我抓住她:“艾薇,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她眼中露出胜利的喜悦:“阿德里乌斯·欧·奥古斯都杀了我们十五个兄弟姐妹,我被派来对付他,看要捉回去,还是杀死他。我觉得应该直接杀死。再过二十秒他就会变成一团灰烬。”

  我从旁边一名红种的手上抢过数据终端,启动伪装过的反重力靴。艾薇朝着我的背影大叫,但随着靴子的运转声,我已飘浮到空中,沿着来时路撞破房门,像只蝙蝠般飞往地狱深处。途中,我撞倒一个舞娘,掠过两个橙种头顶,像锐蛇一般以超乎常人的角度自栏杆滑下。我到胡狼那桌时,他正好把酒喝完。旁边那个污印黑曜种和一干灰种瞬间警戒起来。但他们反应太慢了。

  显示器上爆炸案的画面受噪声干扰,浮现一个血红色的面罩。

  “自食恶果吧。”十多个喇叭代阿瑞斯一齐发声。

  胡狼面前的桌子融化,艾薇安置的炸弹引爆,污印抓起胡狼,将他仿佛是洋娃娃般向外抛,并试图以自己的身体压制膨胀开的能量。污印的嘴唇轻轻吐出遗言:“Skirnir al fal njir.”——死亡,我来了。

  

  第九章 黑 暗

  

  能量以那名污印为中心往外流泄,肉眼看来仿佛液体。他的身体迅速蒸发,能量像是水银溅地,往四面八方蔓延,接着又往内收缩,拉扯着附近的人、家具、酒瓶等,一同朝着中央如黑洞般缩紧。随着噩梦似的轰鸣,真正的爆炸波展开。我抓着胡狼的外套往外飞,用肩膀撞开墙壁,背后的玻璃、木柴、金属,甚至所有人的鼓膜和躯体,都应声爆裂。

  反重力靴受到波及,飞到一半就失灵了。我们从街道中央往对面的建筑物坠落,撞裂了水泥墙,掉进屋里。露底酒店不断缩小,先变成葡萄那样,再变成葡萄干,最后只剩下一粒沙子的大小。它释放出死前的惨叫后,带着火焰与灰烬弹回原位,只是已成废墟。

  被我压在身下的胡狼失去意识,双腿严重灼伤。我想站直,却不禁呕吐,全身骨头仿佛初生的新枝初次挨过严冬的风雪。我勉强爬起,又摔倒在地,再次吐了出来。我清空了肚子,头骨很痛,鼻孔出血,耳鸣得厉害,眼球被爆炸威力震得疼痛不已,肩膀也脱臼了。我跪坐起身,用力往墙壁一撞,接好关节,“咔”的一声传来,我大大呼了一口气,手指像是扎进无数细针。我忍着痛,总算将自己撑起站好,拉起胡狼,望向外头的一片黑烟。

  除了回荡在内耳的呻吟外我什么也听不见,感觉仿佛有群麻雀躲在耳中狂叫狂啄。我摇摇头,想甩去眼前转动的光点,等到视线清晰,我才发现自己被黑烟包围,很多人跑去帮忙灭火,或试图救助受困的人,但应该只能找到尸体和灰烬。夜空中传来隆隆声,胡狼的支持部队从空中降下,将他们的主子接走,此时我的听觉也差不多恢复了。那些麻雀的嘈杂被噼啪响的火焰与伤者的哀号淹没。

  我站在一间废工厂前面,距月球城塞四百公里,位于旧工业区。新工厂直接盖在本区上空,将这些老前辈像黑头粉刺一样硬埋在一层新皮肤底下。这里什么都脏:水里有铁锈,苔藓甚至会食肉。要不是我知道自己要找谁,恐怕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从红种身上抢来的数据终端侥幸没在爆炸中损坏。我将胡狼交给来救他的人以后,自己在街道上晃,顺手偷了灰种的警用巡逻机。我解除了数据终端的追踪装置,调出里面储存的坐标记录。

  因此,我用力地敲着这栋工厂的大门没反应。他们大概也是不知所措。我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脑后,耐着性子等待。果然,过了几分钟后正门打开,几个身影猝然从黑暗中窜出,绑住我的双手,拿袋子罩住我的头,把我拉进去。

  我们步下一座老旧的水压式升降梯,他们领我朝着音乐来源走去。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勃拉姆斯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此外,我还听到计算机的嗡嗡声,焊接枪发出的光芒太亮了,袋子布料遮不住。

  “够了,把他放开,你们真是粗鲁。”有个我听过的声音烦躁地说。

  “你这小丑,说话给我小心点。”那名红种很不悦。

  “你这头生锈狒狒才给我小心点。爱怎么损我无所谓,他就不一样。他比一万个你们这种杂交出来的烂——”

  “戴罗,出去吧,”艾薇轻声说,“快点儿。”

  脚步声往外走。“我不用再演戏了吧?”我问。

  “当然。”米琪回答。

  我手一扬,挣脱束缚,接着扯下布袋,看见自己在一间还算干净的实验室里,墙壁由水泥和金属构成,里头安安静静,只有和缓的音乐流淌。米琪在角落抽着水烟,薄薄一层烟雾覆盖整个房间。我比他和艾薇都高很多,艾薇终于控制不住情绪。

  她不再是酒馆内性感撩人的花伎,反倒像个少女见到久未谋面的叔叔那样扑了过来。过了一会儿,她用双手按着我的腰,退开一步,抬头用粉红色的眼珠注视我的金色眼睛。尽管她吃吃傻笑的模样仍有些幼稚,但艾薇确实出落得更美丽了。纤细的手臂,沉静的笑靥,很难与方才杀死将近两百人的行为连在一起。当年的小鸟已成为猛禽,但她似乎没有自觉。我不禁怀疑,假如刚才她是拿着刀将人一个一个捅死,现在是否还能笑得这么灿烂?进行大规模屠杀其实比想象中要容易。

  “我不管到哪里都可以认得出你,”她说,“我在那儿一看见你……就觉得心跳好像少了一拍。而且你还假扮成黑曜种,太好笑了。戴罗,你到底怎么了?”

  ——但她惊呼一声,因为我扯着她的外套前襟,把她推向墙壁:“你刚才害死两百条命。”我摇摇头,内心极度沉重,“艾薇,你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我揪着她用力摇晃,觉得仿佛看到战舰的船员从我面前飘进宇宙中,我想起一路走来有多少人因我而死,再度感受到朱利安的脉搏从我掌上消失。

  “戴罗,亲爱的——”米琪想安抚我。

  “米琪,先闭嘴。”

  “好,好……”

  “红种、粉种都是低等色族,都是你的同胞,结果你却视若无睹。”我双手颤抖。

  “我是听命行事啊,戴罗。”她回答,“阿德里乌斯开始调查我们了,一定得除掉他。”

  一肚子坏水的胡狼已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艾薇眼眶泛泪,但我一点儿也没被打动。她做了那样的事后,泪水能代表什么?我放开手,任她可怜兮兮地沿着墙壁滑落。我期待从她的神情中看见一丝懊恼,那样的话,或许我会相信艾薇是为了无辜惨死的人落泪,而不是为自己,或是对我感到恐惧。

  “好不容易又见到面,”她拭去眼泪,“真希望我不是这副模样。”

  我瞪着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你怎么了?”

  “她学会的跟你不大一样。”米琪又开口,“我替她摘掉翅膀,哈莫妮则给了她一双利爪。”

  我转头看着米琪:“究竟怎么回事?”

  “要解释清楚得花一整年。”他环着双臂,认真打量我,“首先,亲爱的王子,你错过了很多事。再者,我可无法为她的行为负责。艾薇现在是个小怪物呢。”米琪望向我背后,艾薇站了起来。

  “或许你现在应该很清楚自己变成什么德行了。”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重要的是,孩子,你看起来好极了,真是太棒了。”

  米琪的目光在我脸上舞动,嘴巴一下张开,一下合上,似乎有太多话想说,不知道该先说什么。我发现他的脸更尖、头发更油腻,像把冰刀那样向前凸出。他的身体骨头突出,本就消瘦的身体只剩皮包骨。他以前应该没有瘦得这么夸张吧?又或者是化妆的关系?不对,我发现米琪连眨眼都显得缓慢,这是疲劳的反应,而且显得苍老。他似乎快被压垮了,肩膀低垂,毫无活力,眼珠子转得飞快,仿佛担忧着随时会遭到殴打。

  “米琪,我刚在问你话。”我说。

  “我先解释个大概,细节晚点再说!你这身体成长得太棒了,真是令人赞叹啊,亲爱的,居然真的能继续生长。你的痛觉神经突触正常吗?毛囊有像我讲的那样容易受刺激吗?肌肉收缩如何?比同年龄的金种好一些还是差一些?瞳孔扩大够快吗?我们在立体全息影像上听了你的状况好几个月,当然,我们没办法看到学院训练的实况,但网络上有一些流出的影片,其中一段是你杀了个圣痕者!还占据了一座天上的城堡。跟过往那些英雄还真像!”

  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但力气比我印象中小很多。“和我说说你过着怎样的生活,研究院里又是什么样子——都和我说说。你是不是还和那个漂亮小姐……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在一块儿?”他突然皱起眉,“啊,不对,当然没有。她和——”

  “米琪,”我抓着他,“你冷静一点儿。”

  他笑过头了,忍不住咳嗽起来,转过身抹抹眼睛。“我只是看见朋友太高兴。现在我身边完全没朋友,半个也没有。真是令人难过。”

  “闭嘴,米琪。”艾薇很不客气。

  米琪的视线掠向艾薇。她离我有段距离,手搭在腰间的热熔枪上,似乎以为要是我想伤害她,那东西真能有什么防身效果。

  “你为什么会在月球?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加入阿瑞斯之子了吗?”

  “发生了很多事情,”米琪嗫嚅,“我并不是自——”

  “他现在替我们工作,戴罗。”艾薇冷冷打断,“不管他喜不喜欢。米琪的小窝被我们拆了,贩卖人口存下的钱用在前往这里的交通,以及军队的武器装备上。我们要展开反击,戴罗,我们终于等到机会了。”

  “一个粉种带着几名红种改行当恐怖分子,”我已经懒得看她,“拿了枪就能自称是军队吗?”

  “今天我们就成功地夺走金种的性命,戴罗,就算你觉得我不够格,至少也得承认这件事情。我杀了火星首席执政官的儿子,你有什么立场在这儿风言风语?”

  “你没杀死他。”我说。

  艾薇茫然地看着我:“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生气地回瞪她。

  “怎么可能……那枚炸弹……”她哑然,“你说谎。”

  “我救了他。”

  “为什么?”

  “因为我的任务很复杂,我需要留他那条命。舞者呢?现在是谁做主?米琪——”

  “做主的是我。”另一个存于记忆中的声音传来,口音与我妻子很像,但她的心被痛苦与愤怒所荼毒。我转身以目光迎接站在门口的哈莫妮,她半张脸依旧是遭受爆炸后的扭曲模样,露出冷酷无情但完好的另外半边,比我印象中老了很多。

  “哈莫妮。”我淡淡地开口。看来,这几年的时光并没有让我们的关系好转。“很高兴又见面了,我想报告一下现在的状况——内容非常多。”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但我注意到她是怎么看着艾薇。“哈莫妮,舞者在哪里?”

  “戴罗,舞者死了。”

  哈莫妮带我到办公室,我们坐在米琪的办公桌前。房里有些粗糙廉价的家具,以及玻璃罐内用气体保存的改造器官。米琪躲在桌子后面,把玩着我们初次见面时那颗魔术方块。当米琪察觉我还认得那玩具时,他眨眨眼睛,看来精神状况稳定了些。艾薇靠在一个装有化学物质的大桶边缘。我虽然坐下了,却仍一头雾水。之前舞者对我应该有些计划,他考虑过整个行动的执行方式。怎么会就这样离开了?怎么可能?

  “舞者的遗愿是要米琪为我雕塑一支新军队。这支军队成员的力量和速度必须能与金种抗衡。我们筛选出精英,接受雕塑,虽然他们不能承受与你相同的过程从而变成金种,但在新计划中仍有一部分生存下来。”哈莫妮伸手往旁边隔窗一比,那儿的地板上列着上百根玻璃管,里面都装着一名新品种的红种。“再过不久,我们就会有上百名强化士兵,他们比以往更能对付金种。”

  听她的口吻,你真的会以为只要百人就足以对抗金种建立起来的巨大战争机器。事实上,恐怕只要我一人率领号叫者就能歼灭这些恐怖分子。而我们绝对不是金种中最顶尖的一群。

  她活动着另一只新手臂。她原本由血肉、骨骼构成的胳膊,在抢劫军火库时被一个黑曜种砍断,所以换上非常灵活有力的金属义肢——黑市出产的义肢都预留了装置武器的空间。单论做工,算是精致,不过与米琪的雕塑相比,又远远不及。只是哈莫妮一定不肯让米琪给自己动手术。

  “现在米琪变成犯人了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