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隔着热气凝望着我:“说得真好。很多人愿意给我机会,都是冲着我爸的面子,与我根本无关。其实,他们心里都因为我吃过人就鄙视我,真是虚伪。不然我能怎么办呢?他们不是说我们一定得胜利吗?我只是尽我所能,却被他们批得一无是处,好像他们有多高尚、从没杀过人似的。真是莫名其妙!”他摇头轻叹,“我也可以像你一样进入研究院学习星战技术,不然就是到月球的政治官学院拿学位。假如愿意忍受金星那种环境,要成为审判官也不是问题。但我不想进他们的学校,不打算靠他们的施舍往上爬。”

  “我听到过风声,那是真的吗?”

  “多半是吧,”他夹了一大口面,倒上辣椒酱,“我现在是个商人,戴罗。倒买倒卖,收藏些东西,再创造一些东西。当然啦,那些做作的混账圣痕者会说我跟那些满脑子只有钱的银种没什么两样,但我可不是二十世纪欧洲的过气贵族,我只是非常明白什么叫务实的心态,以及确实拥有一样东西能带给自己什么力量。人、想法、基础设施,这些比金钱更重要。它们的力量甚至超越——”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星舰或是锐蛇。你说说,要是没有补给,没有东西给船员吃,一艘船还有用武之地吗?”

  “这地方是你的?”我问。

  “可以这么说。”胡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牙,“我想我直接一点儿好了。你和我都在十八岁时结束学院训练,今年也二十了。换句话说,我在外流浪了两年,现在打算回家。”

  “去和那些混账圣痕者打交道吗?”我笑了,“更何况,如果你关注新闻,就该知道你爸已经不理我了。”

  “关注新闻……”他身子往前一倾,“收割者,我就是新闻。你知道我手上有多少家媒体吗?”

  “不知道。”

  “很好,这代表我没露馅。我收购了大约两成的媒体,加上幕后的搭档,就占了将近三成。你大概会怀疑这有什么意义?譬如维克翠她家,也不觉得做生意有什么低贱,毕竟裘利家族在贸易界纵横了好几百年。可是,媒体对金种来说意义不同——那等于肮脏,等于龌龊,是贾王那类人的玩具。那么,为什么我这种出身的人还要弄脏自己的手?你试着想象,媒体是一条进入沙漠都市的水管,”他比着手势说明,“这里是我们想象的沙漠,流进去的水有三成来自我,但我却有近乎百分之百的影响力。因为我的水渗进去后,所有的水都将混浊。这就是媒体产业的本质。要让这沙漠都市里的人活在幻觉中?还是要他们痛不欲生?又或者,叫他们揭竿起义?”他放下筷子,“全部操之在我。”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

  “你的项上人头。”他说。

  当我和他眼神相对时,仿佛铁棒交击,震荡余波透进身体。只要在他身边,我就会感到不安。那双死气沉沉的金色瞳孔教人捉摸不透。明明与我岁数相同,胡狼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幼稚感,以及与家世背景不符的古怪感,简直病态。我无法用“残酷”或“邪恶”来形容那双眼睛透露出的思维,只是想起野马曾说过:在他还小的时候,只因为想知道身体内部如何运作,就杀了一头小狮子。

  “你的幽默感真独特。”

  “我知道。但你居然听得懂我的笑话,真令人开心。那些圣痕者一个个敏感得很,总是嚷嚷着什么决斗啊、荣誉啊、血债血偿,但还不就是闲着没事干。因为没有敌人,他们只好自己找乐子。”

  “你刚才好像还有其他事要解释。”

  “啊,对。”胡狼用手将头发往后梳。他父亲也有一模一样的小动作。“找你过来是因为普林尼跟我有仇。他搞得我日子很难过,连我的后宫都派人渗透。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被逼得杀了他几个奸细。得从那么多下人里一个一个挑——说这些不是要你觉得不自在。”他补上这句。

  “的确是有点儿不自在。”

  “先了解我当初的窘境,你才能帮上忙。目前普林尼还是很得我父亲重用,像条毒蛇成天在他耳边咝咝叫。你知道吗,黎托根本就是他安排的人。”——这我不知道。“一开始,普林尼刻意找了个乖孩子,算准可以让我爸想起死去的克劳狄乌斯,融化他那副铁石心肠,所以亲自栽培、训练黎托,还说动我爸收养黎托,准备立为后继者。没想到你却一路杀了进去,打乱了普林尼的盘算。所以他耐着性子花两年时间慢慢策划,成功把你和我一样撵出来。这下黎托成了唯一的继承人,普林尼则是他背后的黑手。”

  真相的确令我讶异。我知道普林尼阴险狡诈,但没想到他的布局竟这样深不见底。

  “那你的计划是?”我看看四周,“不会带着一群庶民拿草耙夺回你父亲的宠信吧?”

  “受过足够教育的金种都知道,底城有个犯罪组织,规模非常庞大。但若是一路追溯上去,就会发现这个组织与联合会最高统治者有关。奥克塔维亚·欧·卢耐,她表面上是金种的楷模,但背地里特别喜欢下流的手段。比如暗杀,或是策动罢工,给各个首席执政官找麻烦,逼人下台。她在底城也是耍同样的把戏。那些帮派的头目都是挑选过的,背后要不是她本人,就是她养的那三条御史母狗。不过,有趣的地方来了……我发现组织里有些人正蠢蠢欲动。”

  我皱起眉头:“他们对卢耐有意见?”

  “她本来就是个贱人,总不给我爸好脸色,反而去拉拢贝娄那家族。但现在这件事和她没有直接关系。我刚才说的人呢,是想不到那么远的,他们只是低等色族啊,戴罗。他们只想在这粪坑里当老大。”

  “底城对你有何用处?”我问。

  “只是其中一片拼图罢了。我帮心怀壮志的低等色族往上爬,当然是有代价的。等他们掌权,就可以处理掉联合会的心腹大患——阿瑞斯,以及他的儿子们。”

  

  第八章 联 盟

  

  我内心起了一阵寒意。“阿瑞斯之子?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威胁性?”

  “现在还没,但迟早会。”胡狼回答,“最高统治者很清楚,我父亲也很清楚,只是他们都不声张。恐怖攻击这种事,联合会以前也遇过,只要多派点猎犬部队,那些人很快就会闭嘴,可是阿瑞斯之子不一样。

  “他们不是咬我们脚跟的老鼠,”他继续说,“而是一群静静地啃噬我们根基的白蚁,直到最后整栋房子垮下来压死我们。我父亲将除掉阿瑞斯之子的任务交给普林尼,但普林尼不断受挫,而且这局面还会持续下去。因为阿瑞斯之子非常聪明,也因为我手上的媒体就是喜欢多给他们一点儿版面。不过,等他们对联合会、最高统治者以及我父亲成了不可忽视的威胁,并且撼动金种的统治基础,我就会出面告诉他们:‘我可以在三星期内处理这个问题。’因为我办得到,只要通过我手上的媒体,再动员犯罪组织,有系统地一个个收拾阿瑞斯之子。最后,则由你亲手砍下阿瑞斯的脑袋。”

  “你想造神。”

  “我本身魅力不够,没办法激励士气。但你与大征服时代的英雄很像,充满魅力又满是道德。观众看见你时,看到的并不是我们在幕后花了多少时间精力,也不是卢耐家族夺权后,将月球政治搞得多么乌烟瘴气。他们看到的是一柄干净的利刃,是开启第二黄金时代前的曙光。”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两个人对阿瑞斯之子采取的策略很相似。想到黑帮分子将与阿瑞斯的部下展开火拼,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这样一来,阿瑞斯之子一定会全军覆没。

  “阿瑞斯之子只是开头,是你翻身的工具。你想称王。”

  “不然该有什么雄心壮志?”

  “而且你想统治的不只是火星……”

  “我个头小,不代表梦想也要小。我全部都要。为了达成目的,我不惜一切。与人分享也不成问题。”

  “关于两个月前的事,你似乎还在状况外。”我说,“随便去拦一个金种问,他们都可以告诉你火星的收割者是怎样被贝娄那家族羞辱的。我的确是能激励人心啦——因为他们看到我就会大笑。”

  “卡西乌斯也曾受辱,”胡狼不耐烦地回答,“同样被人尿在身上,甚至在学院训练中被人击败,非常不堪。但他现在成了月球决斗场上最厉害的剑士,谁敢怀疑他的本领,就得亲自与他过招。于是,他也成为最高统治者的新宠物。你大概还不知道,但那老太婆准备提拔他当奥林匹克骑士。洛恩·欧·阿寇斯与弗聂缇·欧·瑞恩今年都要退休,也就是说,狂怒骑士、晨曦骑士这两个位置都会空出来。”

  “居然要把他纳入十二骑士吗?”

  “应该说是她的一颗棋子,”胡狼的身子又往前探,“不过,我不想再受这些老人的摆布了。”

  “我也一样,感觉简直像个粉种。”我回答。

  “那就一起往上爬吧。我是权杖,你是宝剑。”

  “你不可能跟人分享的。这是性格使然。”

  “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我就去做,不会多做也不会少做。现在,我需要一位军事统帅,若我是奥德赛,你就是阿基琉斯。”

  “故事最后阿基琉斯死了。”

  “那就记取他的教训。”

  “说得好。”我望着他扬起的微笑,“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不是正常人,阿德里乌斯。你所谓‘非做不可’的事,似乎也包括翻脸如翻书、把感情当伪装。这要我怎样相信你?帕克斯也被你害死了,”我故意停顿,让语气往下一沉,“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妹妹的亲信。”

  “在杀他之前,我根本没见过他,所以,对我而言他只是一颗绊脚石。我的确认识一些忒勒玛纳斯家族的人,不过,自从克劳狄乌斯被人砸得脑浆四溅,我爸就把我和野马分开保护。我被孤立的状况比她严重很多,因为我是父亲的继承人,所以不能有朋友,只能见教师。我的童年被他毁了,即便如此,他还是转眼就抛弃我。你也一样,只因为我们输了。你和我是同路人。”

  我们头顶上不远处有人开打,热熔枪的声音此起彼落。安保带着武器跑上去,大部分酒客却没什么反应。

  “你妹妹呢?”我很迟疑,但心里知道自己除了问他外没有别的选择。

  “你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语调平淡,“还是她和谁上过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到处都有我的眼线。”

  “不是那种事。”我一边摇头,一边抗拒着不去想象。有人与她同床,她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快乐……然而,我知道那是她应得的。不过胡狼竟然连这种事也知道,实在有些怪。“她和你的计划有关吗?”

  “没有,”胡狼低沉地笑着,“你应该知道她在卢耐身边。谁能料想现在双胞胎中过得比较挥霍的竟然是她……这小鬼比我铺张多了。”

  “别伤害她,”我说,“否则我摘了你的脑袋。”

  “口气真冲——但我答应。那么,你会跟我同一阵线?”

  “从踏进穿梭机起,我就已经和你同一阵线了。你很清楚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想也不会再有别人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了。总之,这是必然的结果。”

  “很理所当然,不是吗?”

  我和他握手。胡狼也正式多了一个盟友。回想起来,胡狼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生存。在这个人人仿佛半神的世界里,他这种背景条件反而像英雄。他艰苦挣扎去对抗抛弃自己的父亲,还有联合会建构出的社会——人人崇尚高大健壮,鄙视软弱无能;先告诉他必须使尽手段取得胜利,却又因他为求活命不得已吃人而嘲弄有加。或许他和我确实有些相似。胡狼大可以接上手掌,但他却选择不这么做,将断手看作荣耀,而非耻辱。

  目前,我只能与他同行。而在这条路到终点时,我将为帕克斯报仇雪恨。

  胡狼笑得灿烂:“真开心啊,戴罗。真是太开心了。”

  “然后呢?”我问,“你应该有事情打算马上叫我做吧?”

  “有个叫范柯·欧·卓锡勒的金种发现我……与犯罪组织之间的交易,打算借此勒索。帮我除掉他。”

  果不其然。“什么时候?”

  “别拖太久,一星期左右。杀他的真正目的,是要取悦最高统治者的一位表亲,他们两方结了怨。范柯一死,你就能获得君主表亲的……青睐。”

  我忍住一声冷笑:“该不会我得学精灵种那样在宫廷里打情骂俏、找贵妇上床吧?”要是真这么做,野马可能会以为我故意要刺激她。

  胡狼露出促狭的眼神:“我有提到对方是贵妇吗?”

  “噢,”这下我明白了,“那这就有些……复杂了。塔克特斯或许比较合适……”

  他看我一脸讶异,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呵呵,你没问题的。事成之后再担心吧。现在先放轻松,等开始拍卖后,我会通过中间人买下你的契约。”

  “贝娄那家族应该也会有动作。”

  “我有幕后金主,标得下来。”

  “维克翠吗?”

  “不,她在这件事情里只是掮客。先和你确认一下,维克翠她……你们是怎么说的呢?她并不是所谓的‘同伴’,只是单纯喜欢搅和。我说的金主你很快就会见到。”

  “这不行,”我回答,“我现在就要知道是谁。我不想当傀儡,我知道什么都会告诉你,相对而言,你也得这么做。”

  “但我知道的比你多太多——算了,”他凑近我,“今晚就见面可以吧?这跟信不信任你没关系,只是由他自己出面比较妥当。”

  “好。另外,替我把号叫者和塞弗罗找回来。”

  “可以。你也得给自己挑个老师,学好耍锐蛇的技术。以后应该会有些场合需要你宰掉几个人让大众看看。”

  “我会用锐蛇。”

  “我听说你不会。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名单上有几个人选,可惜阿寇斯不愿意收弟子了,不然以我现在的财力,绝对请得起‘石肠’阿寇斯教你柳流……”

  话说到一半,他的视线从我的脸移到旁边。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穿过弥漫在酒吧里的烟气与纷乱,像浓雾中的一盏灯火那样缓缓靠近。她走到这一桌,我嗅到她皮肤上的杏仁味、嘴唇的柑橘香,像金星上夏日海滩飘来的风。她的骨骼感觉相当易碎,像只鸟一般。女子穿着朴素的黑色外衣,但露出了肩膀。

  我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差点儿摔下椅子,心跳快到好像心脏病就要发作——居然是她?那个长了翅膀却飞不起来的女孩。她在这里……这代表她终于飞离米琪了吗?她的翅膀不见了,外貌更加成熟,更有女人味。艾薇为什么会在这儿?是阿瑞斯之子派来的?我很难保持镇定,不过她还没认出我。

  “想不到在野草深处居然会开出一朵花伎。”胡狼恭维地说。

  她笑起来仿佛蝴蝶拍动翅膀,视线在桌脚盘旋,轻耸肩膀:“一般人负担不起特殊服务,但夫人听说有不凡之人来到底城,所以要我……以使者身份前来欢迎。”

  “这样啊……”胡狼靠着椅背欣赏,“所以你是黑帮派来的——是费邦娜那儿的吗?”艾薇点点头,胡狼看见我的表情,把我的惊讶误解为是欲望。“戴罗,带她上楼吧,算我的,当成见面礼。假如你有兴趣买下她,也可以告诉我,正事明天再谈。”

  一听见“戴罗”这个名字,艾薇的身体微微一震。她退后一步,呼吸紊乱。她望向我的眼神不只看穿了我的黑曜种伪装,甚至揭开这重重虚假,直视藏在最底下的那名红种。既然她那么吃惊,代表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她的确要来找胡狼,但为什么?她是在为阿瑞斯之子执行任务吗?还是被米琪卖给刚才提到的费邦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