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像奴隶,”米琪苦笑,低声对我说,“连酒也不给我喝。”

  “米琪,我没准你开口。”艾薇骂道。

  “艾薇,没事。”哈莫妮一脸宽容地望着她,眼神转向米琪,“记得上次我们聊过什么吧?少讲点话比较好。”

  米琪缩起身子,视线在哈莫妮的左手打转。她腰上有个皮套,现在是空的。米琪显然在害怕着什么。哈莫妮没动粗恐怕只是因为有我在场。

  “你担心他会告诉我他是怎样被你暴力相向吗?”

  哈莫妮耸肩,对我这话不以为意:“米琪以前卖了多少年轻男女?与他相比,我们算什么奴隶主?在我看来,没赏他脑袋一颗子弹已经走狗运了。我本来可以找另一个雕塑师给他装上两根犄角、两只翅膀,让他表里如一,更像恶魔。但我没这么做。是不是啊,米琪?”

  “是。”

  “是什么?”

  “是,阁下。”

  听到那两个字,我大为光火。

  “舞者很尊重他,”我说,“我也是,尽管他……有些特立独行。”

  “他是人口贩子!”艾薇嚷嚷。

  “我们都犯了罪,”我回答,“尤其是现在的你,罪孽更重。”

  “早跟你说过了,他就是这副死德行,一副自己的品格多高,多有骨气。现在居然连米琪这种人他也可以找理由。”哈莫妮对艾薇冷笑,看来早就聊过了我的事,“戴罗,你那种态度留着到上头的时候再用,因为我们绝不再退让。委曲求全已经是过去式了。”

  “看来舞者真的走了。”

  “舞者是好人。”她那份沉默极为短促,几乎称不上是致敬,“半年前,他雇用一队灰种佣兵攻击通讯站,取得数据。当时我就告诉他,事成以后应该斩草除根,避免走漏风声,但他说……他是怎么说来着?‘我们不是恶魔。’然后,灰种的队长领到酬劳后,将舞者的据点位置告诉联合会警察总署。舞者连同两百个阿瑞斯之子,一下就被猎犬部队杀光。所以我们不再信任灰种,不再花钱找紫种,反正他们这几百年来根本是靠我们养活。现在,我们只相信红种。”

  艾薇的反应很不自在。

  “我在学院遇见另一个红种,”迟疑片刻后,我说,“叫提图斯,也是你雕塑的吗?”我瞥向米琪。

  “别看我哦。”他说。

  “你怎么知道提图斯是红种?”哈莫妮立刻反问,“他自己说的吗?”

  “他……露了馅。只是一些小地方。不过没有别人察觉。”

  “那你们相认了吗?”她虽没有露出笑容,但那声叹息似乎显示她放下了心头搁了很久的担子。“他是个好孩子。你们变成朋友了吗?”

  “他没发现我的身份。米琪,所以不是你雕塑的?”

  他等哈莫妮示意才敢回话:“不,亲爱的,你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他眨眨眼睛,“提图斯的雕塑师曾向我讨些建议,然后根据我和你这个成功的前例来动手。”

  “你是舞者找的,”哈莫妮说,“提图斯是我带来的。他本名叫阿卢斯,是我在提孛斯矿区找到的。他没有坚持保留本名。”

  物以类聚。哈莫妮会看中提图斯不是巧合。

  “那孩子后来怎么了?”她问,“我们知道他死了。”

  怎么了?我下令让一个金种杀了他。

  但我只能一脸漠然地看着房里这三人,庆幸他们无法看穿我的心思,也不知道学院中发生过什么,否则我无法想象他们会如何看我。哈莫妮与艾薇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努力,还有我现在的立场。我自己也一样。我本来以为这么多苦难是为了成就一个远大计划,结果根本是场空。我都看清楚了。即便是舞者,他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走一步算一步。

  原以为会有人热情迎接,以为眼前会有支真正的军队,可以实现大家的梦想。我以为阿瑞斯终于会摘下那顶头盔,证实我的信念与期望没错。真是讽刺。我还妄想回到阿瑞斯之子的怀抱,我就不再孤单。此刻,与他们三个坐在水泥墙内的塑料椅上,我却比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失落无助。

  “一个叫卡西乌斯·欧·贝娄那的金种杀了他。”我答道。

  “死得利落吗?”

  “你不是应该明白,不可能有那种事。”

  “卡西乌斯就是和你结下梁子的那个人。是因为这件事吗?”艾薇兴冲冲地问,“因为这样贝娄那家族才要你的命?”

  我搔搔头:“不,是因为我杀了卡西乌斯的弟弟,主要是这件事。”

  “血债血偿……”艾薇喃喃低语,好像她真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我们今天给了金种重重一击,戴罗。我们炸掉月球和火星上十二个地方,算是替舞者和提图斯讨回一些公道。”哈莫妮说,“行动会持续下去,这里只是其中一个据点。”

  她手一挥,桌上显出立体影像,紫种担任的新闻主播正滔滔不绝地报道各地惨况。

  “所以我该夸你们很厉害吗?”我问,“但现在你们和金种没两样。你应该很清楚。没策略、没‘关系’,也不思考一下吵醒沉睡的巨龙会有什么后果,反正杀就对了。所以几小时前艾薇就一次炸死上百个同样低等色族的人。”

  “反正不是红种,”哈莫妮说完,又有些别扭且不太诚恳地补上,“也没有粉种。”

  “明明就有!”

  “那就将他们的牺牲铭记在心。”哈莫妮一脸严肃。

  “Vox clamantis in deserto.”我喊道。

  米琪静静坐在一旁,此时却露出浅浅笑意。

  “想用金种的怪腔怪调吓唬我们吗?”哈莫妮问。

  “他是觉得自己像在沙漠里头大喊,怎么喊都没反应,”米琪解释,“这只是简单的拉丁文。”

  “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吗?”她继续说,“因为成了金种,就忽然间无所不知了?”

  “让我变成金种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为了要了解他们的思考模式?”

  “不是,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对准他们的要害展开攻击。”哈莫妮握紧拳头,捶打金属手掌,加强语气,“别一副你出身高贵的模样。记住,我很清楚你这皮囊底下装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吊死,然后就想自杀的胆小鬼吗?”

  我坐在那儿,无言以对。

  “哈莫妮,他想帮忙。”艾薇轻声说,“戴罗,我知道你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所以现在会觉得很矛盾。但我们一定得打败金种,因为只有痛苦可以让他们醒来——他们也用痛苦来控制我们。”

  女孩缓缓说出自己的故事。

  “服侍金种的第一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那感觉很难用文字描述,就好像见到了神。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快乐,只是因为终于不痛了。”

  “戴罗,那是他们训练粉种的方式。我们在所谓的‘花园’长大,可是每个人的身体都被植入机器,让我们时时刻刻感到痛苦。金种把那机器称为‘丘比特之吻’,它会刺激整条脊椎、痛楚直达大脑,永远不会停下,不管你闭眼睡觉或大哭都没用。只有在服从的时候痛楚才会暂停。大概十二岁时,金种会取出机器,可是……我想你无法明白,粉种一辈子都会担心那种痛又回到自己身上。”

  艾薇刮着指甲:“所以,我们必须让金种感受到痛,感受到恐惧。如此一来,他们才会明白,伤害我们就必须付出代价。哈莫妮的意思其实是这样的。”

  我还以为金种是唯一无药可救的色族。但是,看样子每个人都在黑暗中跌撞受伤,灵魂深处被扯开伤口,却找不到愈合的药方。如果没有伊欧,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迷失自我。

  “伤害他们没有用,艾薇,”我说,“重点是怎么打败他们,这是我从伊欧和舞者身上学到的。我们该做的是挖掉树根,结果现在却一直摘树上的苹果。到处装炸弹能有什么效果?暗杀某个人又能成就什么?我们必须改变联合会建立的社会结构,才能削弱他们的统治基础。你们这样做没有用。”

  “看来你对自己的任务有所曲解,戴罗。”哈莫妮说。

  “你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吗?”我问,“你怎么会明白我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这就是重点——你看见了什么?不就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上流人士一起用餐、喝酒?所以才觉得活在理论的世界就已足够。那我又看见了什么呢?我们躲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随时有生命危险。这段期间你在干什么?你在夸夸其谈,玩乐享受,和粉种上床。我亲耳听见舞者死前的声音,他们被猎犬杀死时的惨叫隔着通讯器传来,但我一个也救不了。要是你亲身经历一回,就会明白唯一能对抗烈火的东西就是烈火。”

  我很清楚这样的争辩会有什么结局。我的身体像是被开了个洞。当我承受不住,跪在泥巴上痛哭时,卡西乌斯高高在上,站在我眼前。这就是结局。

  “哈莫妮,或许你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我觉得很遗憾。但我还有家人在矿坑生活,就因为你愤愤不平,害他们也要受苦,这我无法接受。我妻子的梦想是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是一个更血腥残酷的世界。”我站起来,“总而言之,我要找阿瑞斯谈谈。”

  整个房间被死寂笼罩。

  “让我们单独说一下话。”哈莫妮吩咐米琪和艾薇。米琪犹豫着欲言又止,但终究被她的瞪视逼了出去。

  “祝你好运,亲爱的。”他也只能拍拍我肩膀。

  “我可以留下来吧,”艾薇凑到哈莫妮身旁,“我可以帮他。”

  哈莫妮拍拍她大腿:“阿瑞斯不会同意。”

  “我今天都那么做了……你们还是不信任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啊。”

  “我信任你,就像我信任其他红种一样。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不能让你知道,”她轻轻啄了艾薇双唇一下,“出去吧。”

  艾薇在门口回头看我一眼:“戴罗,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你一定要明白。”门关上后,房里只剩下我与哈莫妮。

  “她知道吗?”我问。

  “知道什么?”

  “你派她去做的其实是自杀任务。”

  “不知道。她和我们不一样,还懂得信任别人。”

  “所以就可以牺牲掉吗?”

  “能除掉圣痕者,要我牺牲谁都可以。那些青铜种、精灵种,都没有意义,我要除掉真正的暴君。”

  “你对待她的态度比米琪更恶劣。”

  “至少她可以选择。”哈莫妮吐出一句话。

  “她可以吗?”

  “别说废话了。”哈莫妮坐下,摆摆手示意我过去坐下,“虽然舞者死了,阿瑞斯还是有任务要给你。”

  “不,这样不行。我不要再通过别人接收指令了,我已经这样耗掉三年,我必须见到他本人。”

  “办不到。”

  “那我不干。”

  “你有办法不干吗?你已经无路可退,难不成还想回莱科斯?唯一的出路就是坚定地向前。”她这句话打中我的要害。我的确不能回去了。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我的家在哪里?就算真能将所有金种烧成灰,事成以后我能上哪儿去?

  “我没办法让你见阿瑞斯,因为连我也没有看过他的长相,地狱掘进者。”

  “连你也没有?你在他麾下做事的时间不是和舞者差不多吗?以你的个性,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