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的确主导了部分闲言闲语。我还以为是塔克特斯在胡说。”

  “部分?戴罗,从你跪下向奥古斯都发誓时,他就向你开战了。”她笑着回答,“说不定还要更早。当时他建议奥古斯都杀了你,或至少用谋杀阿波罗的罪名起诉你,这些你都不知道?”我茫然地瞪着她,她摇了摇头:“连这些都不知道,可见你在他的游戏里多没防备,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弄得自己死期将至。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否则你只会在那个像是养畜生的小方格间里生闷气。要是运气不好,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会直接过去捅死你……”她伸出手指,长指甲在我胸膛上勾勒出心脏的位置,“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母亲总算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你有什么建议?”

  “首先,别再耍嘴皮子。”她笑着拿出一张数据卡,我不怎么情愿地按着薄薄金属片的边缘。维克翠没有松手,而是使劲一拉,将我拉到她两腿之间。她的嘴唇微张、舌头轻吐,视线从我脸颊向上游移。当我们四目相交,她试图想勾起一点儿火花。可惜我没有任何能因她而点燃的火苗。她发出猫科动物般的叹息,松开数据卡。我使用数据终端,数据卡上显出一间小酒店的广告。

  “这不在城塞的地面上。”我说。

  “所以呢?”

  “离开地面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对我出手。”

  “别让人知道就好。”

  我退后一步,说:“他们给你多少钱?”

  “你以为这是陷阱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多数人无法承担说真话的代价,但我可以。”

  “说得好,我倒是忘了你从不说谎。”

  “我来自裘利这个古老家族,”她缓缓起身,怒气如锐蛇般慢慢展开,“我家的生意利润足够买下好几块大陆,谁能用钱买我的信誉?假使我要与你为敌,我也会直接告诉你,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谎话拆穿前,人人都说自己很诚实。”

  她笑声中的磁性忽然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但维克翠的确比我年长七岁。“收割者,若你坚持留下也无妨,就赌赌运气、赌赌友谊能有多大帮助。你尽量躲,躲到有人愿意与你签约,但要小心点,说不定和你签约的人也准备把你当成一头烤猪,端给贝娄那家族。”

  我权衡着轻重,回答:“好吧,你都这么说了……”

  “斐伦廷上校?”两个灰种站在穿梭机前方坡道等候,维克翠对矮的那个发问。这架飞机看起来活像个破烂的罐头,我从没见过这么丑的飞行器。简直是头只有前半截的双髻鲨。我打量一下高的那个,有点儿警戒。

  “是,阁下。”斐伦廷点点头,脑袋颜色像煤渣砖。他的动作相当利落精准,可以看出为何能升到这个位置。“您确定没被跟踪吧?”

  “跟死亡一样确定。”

  “那么我们应当即刻动身。”

  我跟着维克翠走进穿梭机,留意着周围环境。从山庄出来后,我们都换上了幽灵斗篷,绕过十几条隐秘的走廊,上了六座老旧的重力起降机,抵达月球城塞内一个鲜少使用的陈年起降场。我将狄奥多拉留下。虽然她很想跟着,但我不认为我要去的地方适合她。

  灰种扫描了我与维克翠,确认没有追踪装置,才让我们坐下。

  登机梯往上掀起,关闭起来,小小的船舱内有十二名精悍的灰种坐镇。他们不是一般人,从事的是见不得光的行业——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各等级色族有其常态,但人类基因毕竟庞杂,在联合会管辖的浩瀚领域中,每个色族还是会有差异。金星上的灰种的肤色就比火星的灰种深,体格也更结实,若将家族迁徙状况纳入考虑,就会有更多变数。于是,每个色族成员的先天才能或后天表现,还是会出现极大的落差。多数灰种适任于街道与商场保安,好一些的可以进入军队或矿坑。然而,也有一群灰种承袭了冷血与狡狯,出生后就接受最精良的训练。他们的任务是为金种主子猎杀同为金种的仇家。我们眼前的就是这种特殊的灰种。他们的外号叫作“勒车犬”——这名字原指地球上经配种而成、特别迅捷聪明的猎犬,专为猎杀体形比自己更大的生物。

  “要去底城就这么十二个人?”我问。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样很够,但我讨厌灰种,所以故意激他们。

  这群灰种射来目光,就像是一大家子在路上遇见了某个陌生人。一家之主是斐伦廷。他长得像用锈刀在肮脏冰块上刻出的塑像,晒伤的脸黑黝黝,眼珠子骨碌碌转得很快。他的副将桑华朝我们探出头。她身材高大,皮肤粗糙,令人想到橄榄树。

  他们两人轮廓的分别很明显,可能是来自地球的缘故,特征才会像是来自不同的洲。这群灰种是平民衣着,没佩戴联合会军团的三角徽章。

  “阁下,我们会确保您的安全。”斐伦廷说。桑华左腕内侧装着一个奇特的圆形物体,看起来像等离子武器。“我的小队已规划好安全路线,预计飞行时间为二十四分钟。”

  “要是普林尼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又或是贝娄那家族发现我离开城塞……”

  “猎犬部队知道目前状况。”维克翠说。

  “我没看到所属的金种标记。你们是佣兵?”

  “换言之,您应该明白我们能活到今天代表了什么,阁下。”斐伦廷平淡地说,“针对各种状况,我们都做好了准备,紧急避难和支援人力都安排好了。”

  “支援够多吗?”

  “很足够。我们只是运输部队,阁下。”他轻轻扬起嘴角,一派自信,“比起贝娄那家族,更要担心的是第三方人马自以为逮到好机会。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有相当多的‘第三方人马’。不过阁下放心,我们很重视投资回报率,不喜欢出乱子。桑华?”

  “请换上这套衣服。”她递给我一袋很朴素的服装,她讲话的语调很扁平,缺乏起伏。“您个子太高,很难掩人耳目,不过我们可以用这个快速伪装。”她递了另一个袋子给维克翠,“您也请换上。老板觉得您的打扮太抢眼。”

  维克翠听了露出一笑。

  “各位伙伴,收拾家当。”斐伦挺高喊,机身颤抖着升空。“上路了!”

  灰种熟练地一边抽烟一边准备电击棍,将磁力子弹装进枪膛。那些金属摩擦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猎犬部队穿上虫皮护甲,其中三人手腕上装备非法武器。我也穿上一件,并暗忖着这些应该是非法走私来的护甲。这种昵称为“虫皮”的材质会吸收光线,有着瞳孔般的特殊黑色,比任何材质更暗淡。虫皮的防护比学院训练时使用的强化护具更好,不只挡得住利刃,还能挡下部分子弹,普通的热熔枪也无法打穿。

  船身又开始摇晃。这次是主引擎启动,垂直推进器关闭。

  “塔罗斯、米诺陶,请注意,伊卡洛斯开始飞行。”斐伦廷朝通讯系统说,“重复一次,伊卡洛斯开始飞行。”

  

  第七章 死而后生

  

  月球上没有黑暗——或者说,没有真正的黑暗。上百万盏灯光覆盖着高高低低的城市表面,有些是公共电车轨道,有些是空中街道,也有通讯站、餐馆、警局等各种场所。在都市的金属表皮上,它们就如同血管、神经、汗腺或者毛囊。

  我们离开金种的区域。城塞高处的景象整洁又漂亮,金种搭乘穿梭机,或是穿着反重力靴飞向几千米高的塔顶上的剧院。我们继续往下,穿过银种富豪与赤铜种的地盘,与许多梯道和空中列车擦身而过。都市中段属于黄、绿、蓝、紫四个色族,下段则是灰种与橙种的住宅区。

  越往下深入,靠近金属摩天楼丛林埋进地下的根部,就会看见成千上万的低等色族,正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从工厂回到无窗的公寓。有些人的住处不过三米长一米宽,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干道相当拥挤,车辆跟着信号灯移动。越往下灯号越少,楼房越脏,奇形怪状的动物也越多,只有墙壁上的涂鸦愈发鲜艳活泼。我恰巧瞥见几个灰种警察逮捕一名棕种,他在一栋综合性公寓大楼外墙以数码颜料画出十层楼高的人像:一个被吊死的女孩——我的妻子。她头发仿佛燃烧的火焰。经过她时,我胸口发闷,围绕着她筑起的记忆之墙开始崩毁。这几年来,我看过无数次她被缢死的画面,如今那段影像传播得很广,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但对我而言,每次看到都像肉体承受一次重击,神经末端颤抖、心跳加速、咽喉缩紧。命运多么残酷!我妻子的死竟成为许多人活下去的希望。

  到了城市地下,即便是我们也不必再担心有敌人窥伺。这儿的问题是帮派火拼、抢劫与毒品。想不到我的新朋友居然会利用底城区,就算在城塞里开启屏蔽力场也做不到这种隐密度,这让我颇为顾虑。这意味着我熟悉的规则不再适用。但这回维克翠说得对,洛克反而错了。耐性帮不了我,我只能放手一搏。

  猎犬部队将穿梭机停入一间废弃库房,斐伦廷带小队护送我,走进外面那片脏乱中。巷子里布满垃圾与污水,空气潮湿,飘着腐臭与焦味。人行道龟裂斑驳,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幼,或健全或残疾,红棕灰橙全聚居于此。这是让底层居住的底城。

  若是伊欧看见,一定会说这是支撑起天堂的地狱。她说得没错。抬头一望,狭小的出租住宅绵延超过半公里,人挤人的丛林上空,盖着一层污浊的雾气。晾衣绳与电线在半空中交织,犹如挂在树上的藤蔓。住在这儿会令人失去希望。需要改变的不是底城,而是这个世界。

  我们要去的是露底酒店。一家非常阔气的酒馆,闪烁的红色招牌上绘着简洁的涂鸦。一共有十五层,每层都可以往下眺望中央餐厅的席位与包厢,可以容纳两百多人就餐。铁皮包厢飘出尿臊味,看来是年久失修,已经变形。不过,这些人仍在这里大口干杯。只有十五楼装了霓虹灯,蓝色和粉色的灯光闪烁着,这层都是提供舞者服务的私人套房。我跟着斐伦廷前进,经过门口的两名保安。他们两人的手臂都经过改造。其中一个是黑曜种,但皮肤白得像漂白过的大理石,手臂比我还要粗;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灰种,手臂被改造成热熔枪。

  其余小队成员跟在后头,三三两两入内,有些特地做了装扮,易容成其他色族,其中一个还戴上面具,不仔细看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粉种,除非拿磁铁靠近,才会发现那是数字影像。这些人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我看起来大概是有些生疏,尽管他们帮我扮成了黑曜种。

  我手背上的生物纹章靠义肢技术遮掩。白发黑眼,肤色也用化妆品抹白。维克翠和我的体型想假扮成其他色族不大可能,所幸黑曜种虽然人数不多,但在这种场合出没并不引人注目。我继续随斐伦廷前进,抵达大厅后侧的一个凹龛。那里坐了个年轻人,身旁有一整队佣兵,加上一名黑曜种。那名黑曜种起身,到隔壁桌坐下。我沉默地看着他,其余人也一直注视着,一瞬间忘了喝酒。此时的气氛仿佛一只鳄鱼从水鸟群间游过。那名黑曜种比我还高半尺,整张脸都文着骷髅刺青。他是一名污印。

  还真低调。

  “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为王?[3]”我问那个坐着的年轻人。

  “是收割者啊!连弥尔顿也知道路西法是个混账。”他神秘一笑,径自朝对面的椅子挥手,“别呆呆站着,很有压迫感啊。”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我转头望向维克翠:“我还以为这位是新朋友。”

  “你们两个以前并不是‘朋友’,所以他的确是‘新朋友’。两位好好聊。”

  “你不留下?”

  “我已经带你到门口了,就看你要不要进去。”她戏谑地掐了我屁股一下,大摇大摆离开。胡狼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还歪着头想看清楚一点儿。

  “我怎么不知道你对女人有兴趣?”

  “就算被杀死,我还是很欣赏她。但我并不是要跟你说这个。一个人在太空好几个月,除了船还是船,真不知道你们在上头是怎么打发时间?”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推来一瓶绿色的酒。

  我摇摇头:“我喝酒唯一的原因就是要忘记像你这种人。”

  “哈,非常有阿寇斯的风格,骂人不带脏字。没记错的话,这是洛恩先生最出名的一句话。当然了,他有名的句子很多。”胡狼靠着椅背,神情平淡,令人难以猜测。他的眼神仿佛光滑的古董硬币,头发是沙漠的色泽。他一手转着银色的触控笔,动作灵巧,发出犹如昆虫快步窜过荒地的嚓嚓声。“事隔多年,奥古斯都家族的胡狼与火星收割者重逢,结果两个一样惨。”

  “你是自作自受。”我回答。他将笔插在耳朵后面,从桌上的盘中拿了一个鸡腿,用牙齿撕下皮。

  “你觉得不舒服?”

  “怎么会呢?我们都很清楚你有多爱黑漆漆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笑声既高又尖,仿佛被踢了一脚的狗。“你可真有本事,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明明家人全死光了,没钱没势,原本看不出有什么长处,父母都懒得推荐你进联合会,更别提你还毫无人脉。严格来说,你进学院前完全是默默无闻,没有未来。却逮到个机会就立刻崛起了。”

  “你还是一样多话。”我低声回应。

  “你也一样老爱树敌。”

  “人总有嗜好。”我望向他少了右掌的断肢,“很喜欢引人注目吗?你大概是现存的金种里唯一断了手也不装义肢的人。”

  “我真不明白,你都走到这步田地,怎么还想用言语激我?话说,你的银行账户已经被清空了。”我在位置上扭动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啊?普林尼若要动手,就不会留一点儿情分。你名下所有资产都被处理掉了,几乎一无所有,却还一个人在月球最底层,坐在我和我的部下之间,对我说些不中听的话。”

  “这些是你的手下?”我瞥瞥旁边的低等色族,“我以为你会嫌他们恶心。”

  “有规定说人必须喜欢自己的孩子吗?”胡狼很得意地问道,“他们都是从我们金种的胯下生出来的。”他咬着鸡腿,直到骨头咔咔作响。“你知道这段时间我都在做什么吗?”

  “在树林里自慰?”

  “猜错了。败在你手上让我很受挫,我从不讳言这个。你不仅伤了我,还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妹妹也是。她竟然塞住我嘴巴,将我赤身裸体地绑起来丢在你面前。真伤了我的心,尤其还得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圣痕者耻笑。”

  “大家都知道你没血没泪,阿德里乌斯。”

  “拜托你还是叫我胡狼。从你口中听见‘阿德里乌斯’这名字,感觉就像听到猫发出汪汪叫。”他身子微颤,但一个手臂粗壮、苍白脸上文满刺青的女棕种从厨房端了三个冒着热气的碗来,他又兴高采烈地向前一凑。棕种将碗放下。“谢谢!”胡狼说完,把其中两碗揽到自己面前。

  我望着碗,脸上写满狐疑。

  “我不下毒的,”他说,“想对我老爸下毒机会多的是,但我也没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还没从他那儿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呢?”

  “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