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有什么选择?”我问。

  “我。我就是另一个选择。为了我留下来,为了别的可能留下来。在学院里,你成功地让那些不懂忠诚的年轻人追随你,但如果你进入研究院,就等于抛下那一切,变成我父亲的战争机器。你不应该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男人不是我……”她没有别过脸,神色却跟着没说完的句子变得沉重,嘴唇抿成一条线。

  是爱吗?训练结束后的一年,我与她之间产生了感情?

  即便真的是爱,她也哽在喉中,没说出来。因为她明白——我也明白,我没有完全敞开心房,没有分享我的一切。我吝啬地守着自己的秘密,像野马这样懂得自持自重的女孩,怎么可能把心托付给一个无法响应的男人?因此,她只能闭起那双金色瞳孔,将锐蛇塞进我手中,跟我道别。

  不能怪她。她选择了政治,她选择了统治之路——她相信她的人民需要和平。而我选的是刀剑,因为我的人民需要的是武力。我配得上她,却为什么永远配不上伊欧?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奇怪荒诞。洛克说得对,是我自己推开了野马。

  相反,我没有推开塞弗罗,甚至主动要求他留在身旁,但他和号叫者的大半成员却忽然被分配到边疆,前往冥王星的建筑工地,阻挡一些不成气候的星际海盗。事到如今,我不免怀疑是普林尼的黑手在背后运作。

  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无依。

  “你不会被抛弃,”洛克凑近,“其他家族会接纳你。别听塔克特斯胡说,贝娄那还是动不了你。”

  “嗯,当然。”我说了谎。他大概也察觉到我的恐惧。

  “戴罗,月球城塞里全面禁止暴力行为,不但不能寻仇,连普通决斗也只能在最高统治者亲自下令时才能进行。你就留在城塞里,直到有新的家族可投靠,就不成问题了。先避风头,然后努力一点儿。不出一年,只要首席执政官看见你在别人指导下平步青云,就会觉得自己很傻。想出人头地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你要振作一点儿啊,兄弟。”

  他掐掐我肩膀。

  “我本来想问我父母要不要竞标……不过你也知道他们的状况。他们不能正面与奥古斯都作对。”

  “我懂。”就算要花上几百万,洛克的双亲连眉毛也不会挑一下,但他母亲可不是靠着乐善好施在元老院内稳坐二十年的,她依附着奥古斯都的人脉。奥古斯都的意见决定了她的立场。

  “你说得没错,我不会怎么样的。”虽然这么说,窗外渐渐清晰的月球样貌却在我心里填上恐惧。这就是地球的卫星,却被许多人造卫星与太空站围绕,像在日光照耀中的一块琥珀,包覆着天使的光圈。“我会活得好好的。”

  

  第六章 伊卡洛斯

  

  我们降落在联合会城塞附近。登陆地点周边的树木都被污浊黏稠的风吹弯了。登陆不久,汗水就从我的衣领处往下滴,让我立刻对这个丑陋的地方没了好感。这地方明明还属于城塞,而且离都市又远,周围还有湖泊和森林,但空气质量却这么恶劣。

  我朝地平线望去,地球出现在城塞西侧建筑物背后的天空中,看起来像个蓝色的大球,提醒我离家有多远。月面重力比火星更低,仅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在这种环境下,我觉得自己笨拙又不安,每一步都像要飘起似的。肢体上的协调很快就能适应,不过身体变轻的感觉,反而让人有些幽闭恐惧。

  北边有另一艘船降落了。

  “是银色的,好像是贝娄那家。”洛克静静望着夕阳。我笑出声音。

  他望向我:“怎么了?”

  “要是现在手上有脉冲火箭那该多好。”

  “嗯……很像你会说的话。”洛克往前走,我跟上去,视线还停在北边那艘船上。他又说:“我很喜欢月球的傍晚,天空的颜色像是刚铸好的黄中带红的青铜,仿佛走进了荷马史诗的世界。”

  太阳又沉了些,夜幕降下。接下来两周,月球的这面不会有阳光,陷入深深长夜。在最后的夕阳之下,豪华游艇来来回回,蓝种驾驶的镰翼艇跟在旁边巡逻,仿佛是由破碎的黑檀木黏成的蝙蝠群。

  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让月球人可以建造他们想要的任何高楼,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建的。城塞高楼林立,并且通过扶梯通道蜿蜒连起,直接穿越半空,相当便利;这些扶梯网如同常春藤般连接各个摩天楼。若是沿着扶梯向下,仿佛从天堂进入地狱,那里是低等色族区。藤蔓上有成千上万人如蚁爬行,还有灰种如工蜂穿梭,维持秩序。

  奥古斯都家族被安排在城塞地面上的一座占地三十英亩、被松林环绕的庄园。城塞本就富丽堂皇,此处也不例外。除了花园和步道,还有一座长着翅膀的石雕男孩喷泉,气氛祥和轻松。

  “要不要去练克拉瓦格斗术?”我朝别墅旁边的练习场点点头,“似乎应该转移一下注意力。”

  “不行,”洛克已经开始向外走,加入鱼贯进入屋内的枪骑兵与随从里,“我要先去参加一场研讨会,主题是联合会时代下的资本主义研究。”

  “不先休息一下吗?房里总有床可躺。”

  “别开玩笑了,开幕演讲的可是瑞古勒·艾格·桑恩呢。”

  “贾王亲临!所以你要去学化沙砾为钻石的秘密了吗?你有听到小道消息说,贾王手上握有两个奥林匹克骑士的契约吗?”

  “不只是小道消息,至少连我妈也这么说。这么一提,我想到奥古斯都在最高统治者加冕仪式上对她说过一句话,‘没有哪个男人会因为太年轻而杀不了人,太聪明或太强壮也一样,但要是太有钱,一切就很难说。’”

  “那是阿寇斯说的。”

  “不,我确定是奥古斯都。”

  我摇摇头:“兄弟,有空去查查吧。那句话是洛恩·欧·阿寇斯说的,而且,最高统治者是这样回答的:‘狂怒骑士,你忘了我不是男人。’”

  阿寇斯几乎跟神话画上等号,至少对我们这一辈而言是如此。他已退隐,但先前拥有“火星剑神”与“狂怒骑士”两大头衔,长达六十年。联合会内有许多圣痕者骑士愿意拿小卫星的地契交换他一星期训练,学习名为“柳流”的独门克拉瓦格斗术。先前在学院训练中,我刺伤阿波罗的刀戒是阿寇斯刻意送来的,结训后,他曾表示愿意收我为徒,但我拒绝了,选择了奥古斯都。

  “‘你忘了我不是男人。’”洛克咀嚼着这句话。他喜欢这些金种帝国的小故事,一如我一直珍藏着收割者与往生谷的传说。“等我回来,我们两个好好聊聊吧,但不是像平常那样。”

  “意思是说你不会再讲什么童年往事,不会只要多喝点酒就开始吟诗,歌颂奎茵的笑容,还有意大利古文明伊特拉斯坎的美丽坟墓,讲到我受不了打瞌睡为止?”我问。

  他脸一红,按住了胸口:“我保证不会。”

  “记得带瓶贵死人的酒来。”

  “我会带三瓶。”

  我目送他离去,脸上堆着笑容,心却是冷的。

  有几个枪骑兵和他一起参加研讨会,其余人则到山庄休息。这里有灰种安保巡逻看守,许多金种身旁甚至还有黑曜种护卫,想必大家都因舟车劳顿而疲累不已,所以都从城塞花园叫人来服侍。粉种络绎不绝地出现。

  指引我到卧室的也是城塞安排的粉种男总管。到了门口,我哑然失笑:“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看着这个浴室和衣柜挤在一起的小房间,“我又不是扫帚。”

  “我不太明白——”

  “他不是扫帚,所以不该被塞进柜子里,”狄奥多拉出现在我背后,“这房间与他的身份不配,”她环顾四周,鼻头微皱,“老实说,连我在火星上的衣柜也比这里大。”

  “这里是月球城塞,不是火星,”对方的粉红色瞳孔扫视狄奥多拉上了年纪的脸庞,“没有太多空间供无用的事物使用。”

  狄奥多拉只是微微一笑,指着总管胸前的树状粉晶别针:“这是德律俄珀花园的黑杨[2],对吗?”

  “想必你是第一次看到吧。”男总管趾高气扬,转身望向我,“阁下,我不知道你们火星是怎么培养粉种的,但到了月球,你就该要你的奴隶别这样大惊小怪。”

  “也对,是我太冒失,”狄奥多拉道歉,话锋一转,“只是我刚才以为你认识凯瑞娜夫人。”

  对方愣了一下:“凯瑞娜夫人——”

  “我们一起在花园里长大。有机会请帮我转达,说狄奥多拉很想念她,也希望能抽得出时间去拜访。”

  “你是花伎……”总管脸一白。

  “以前是。花总会凋谢的。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大名,我好向夫人推荐一下。”

  总管支支吾吾一阵,对狄奥多拉深深一鞠躬,简直比对我还客气,然后仓皇逃走。

  “觉得痛快吗?”我问。

  “虽然我年纪大了,但偶尔也得伸展伸展筋骨。”

  “现在我的事业走下坡,但似乎成了你事业的新起点呢。”我苦笑着走向床边的全息显示器。

  “我可不会打开那玩意儿。”狄奥多拉说。

  我咬咬下唇。这是我们向对方示意有监控装置的暗号。

  “当然了,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这么说主要是认为您不会想看到现在网络上的消息。”

  “他们讨论些什么?”

  “讨论您会葬身何处。”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有人急促地敲门。

  “阁下,裘利小姐叫您。”

  我跟着维克翠的粉种走到她房间的露台。她的浴缸看起来比我的床还大。“真不公平。”她的声音从一棵长着紫花的象牙白树干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维克翠正把玩着修剪成皇冠形状的灌木。“居然把你像灰种佣兵那样扫地出门。”

  “维克翠,你什么时候在乎起公平与正义了?”

  “你就这么爱和我唇枪舌剑吗?”她问,“过来这儿坐吧。”尽管身上有大量的疤痕,使得她看起来与妹妹不太一样,但维克翠修长的肢体、光滑的脸颊依旧明艳动人。她坐下来,点了根名牌烟。烟的气味像斜阳下潮湿的树林。与妹妹安东尼娅相比,她骨架较大、个头较高,感觉像是流动的金属——仿佛正在冷却成形的矛尖。她不耐烦地眨了眨眼:“戴罗,其实你不用把我当成敌人。”

  “不然你算什么?朋友吗?”

  “就你的处境而言,的确需要几个朋友,不是吗?”

  “我宁可找污印当护卫。”

  “谁有那个钱呀?”她笑着。

  “你。”

  “嗯哼,但污印无法阻挡你自找麻烦。”

  “我想我比较担心的是贝娄那家的锐蛇。”

  “担心?降落之后你脸上那表情叫担心吗?”维克翠轻叹一声,语调却很快活,“真有趣,我还以为那叫害怕或恐惧,或更深刻一点儿的情绪。你应该很清楚自己会死在月球。”

  “刚才是不是有人说我们不该再唇枪舌剑地吵架?”我回答。

  “说得好。重点在于,我觉得你很奇怪——至少该说你挑朋友的标准很奇怪。”她走到我面前,坐在喷泉边,脚跟轻轻刮着看起来相当古老的石砖,“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却和塔克特斯、洛克一起混。洛克是没什么问题,唯一的毛病就是软得像块奶油。至于接近塔克特斯——你简直是在挑弄毒蛇,还以为自己不会被咬。因为他在学院时当过你的部下,就觉得这人可以交朋友吗?”

  “朋友?”我听了不禁想笑,“之前塔克特斯对我说,小时候他有一把很喜欢的小提琴,但被他哥哥砸坏了。我知道以后,请狄奥多拉用我户头一半的钱去贾王的拍卖场,标下一把史特拉第瓦里古董琴送他。但塔克特斯拿到之后,连句谢谢也没说,还一副自己收到的是一块石头的表情。他问我给他那东西做什么。我说‘这样你可以继续拉琴’,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们是朋友’。然后他看了看琴,就走了。两星期后,我发现他把琴卖了,换成一堆粉种和毒品。这种人怎么会是我朋友?”

  “他的个性是他哥哥造成的。”维克翠的语气有些犹豫,仿佛不大乐意将她知道的内情与我分享,“你想,什么时候有人给他好处,却不求回报?你那样做只会让他不知所措。”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提防你?”我靠过去,“不就是因为你也有所求吗?维克翠,就像你妹妹一样。”

  “嗯,我就猜到这一定与安东尼娅有关,她老是把事情搞砸。那头母狼从娘胎出来就扮作成年人,至今还没干过一件好事。幸好我比她早出生,否则大概在摇篮里就会被她掐死。另外,她跟我只算有一半血缘,我们同母异父。我妈对一夫一妻制并不在意。你应该知道安东尼娅并不姓裘利,而是姓西弗勒斯。那也只是想跟我妈作对。她就那种脾气。但现在我居然还得替她背黑锅,真可笑。”

  维克翠一边说一边玩弄着手上几个玉戒指。我感到很怪异,这戒指与她脸上伤疤呈现出的斯巴达风格截然不同。不过,维克翠一直都是个反差很大的人。

  “所以说,你为什么找我来?我没办法再为你做什么了。我没地位、没靠山、没钱、没名。你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呵呵……我也会看上别的东西啊,亲爱的。不过你的确是声名不佳,普林尼让大家都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