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脏停了一拍。伊欧的歌声已经传到她做梦也想不到的距离之外,通过全息网络散布到整个太阳系,获得超过十亿次的点击,这得感谢无政府黑客团队。然而,我心中一直有顾虑,担心自己会因此被认出来。要是有某个金种闲来无事去查那女孩的丈夫,就会发现他也叫戴罗。不过,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认得那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了。况且,严格说来低等红种根本没有名字,只有赤铜种给的编号。L17L6363,这个号码挂在男孩颈部,直到他断气,遗体被不知名的罪犯盗走。大家可能会猜想,他应该是被埋在矿坑深处了。

  “制造红种与其他色族的对立,再将阿瑞斯之子从红种社会孤立出来。”普林尼微笑,“主君,我真要怀疑我在您面前还有什么用处。”

  “别奉承我,普林尼,我们之间别来这套。”

  普林尼鞠了一个躬:“的确。抱歉,我失态了,主君。”

  奥古斯都转头看着黎托:“你怎么像只小狗一样躁动不安?”

  “我担心这种做法会恶化事态。”黎托皱眉,“目前阿瑞斯之子确实制造了一些麻烦,但都还算小事。若采取离间,可能会火上加油。更糟糕的是,这样我们也与恐怖分子同罪了。”

  “自己担任法官,”普林尼盯着数据终端流窜过的信息,“怎会有罪?”

  黎托对这说辞并不满意。“主君,我们之所以能统治所有色族,是因为金种被塑造成最优秀的人类,符合柏拉图描述的哲学王形象。我们追求的应当是秩序、安定,相对于无政府主义者制造出的混乱和动荡,我们应以秩序为武器,而不是派灰种摸黑偷袭,或者找些孩子伪装成恐怖分子。”

  “要追求至善的境界?”普林尼问。

  “没错!通过媒体攻势来处理阿瑞斯之子就好。戴罗,你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我还是没回应。在首席执政官承认我在场前,我不能开口。除非说出什么对他有利的话,否则他绝不容忍逾矩言行。

  “理想主义,”普林尼叹口气,“就年轻人而言是值得嘉许,但那只是种错觉。”

  “政治官阁下,用这种口吻对我讲话时请小心些。”黎托语气一冷,目光扫视对方那张不是圣痕者的脸庞,“主君,总之,我认为应当避免过分残酷的行动。”

  “残酷……”奥古斯都让这两个字悬了一会儿,“残酷本身不分善恶,只是形容词。以当前情况而言,只是用来描述一个行为。你应该要进一步分析这个行为的善恶本质——阻止恐怖分子以炸弹伤害无辜,是善还是恶?”

  “善吧——我想。”

  “那么,无论我们采取何种手段,若与容忍他们继续作恶相比,伤害的人都比较少吧?”奥古斯都合起十根修长的手指,“更重要的是,究其本质,这并非哲学议题,而是政治议题。阿瑞斯之子本身不构成威胁。然而,他们却会成为政敌的武器。说白一点就是:贝娄那家族可以拿这事儿当借口,质疑我没有领导火星的能力。

  “那群卷毛早就想把我从首席执政官的位置上拉下去了。你们都知道,最高统治者在这件事情上有绝对的权力,不需要经过元老院投票通过。她一动念,就可以将火星首席执政官的职位交给任何家族。可以是贝娄那,也可以是我们的盟友裘利家,甚至是火星以外的家族。但这些人都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首席执政官的好坏,决定了由低到高、各等级色族的生活环境。我并非暴君,我是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处罚想在家里玩火的孩子。如果必须用几千人性命换取更多人的幸福,并维持氦-3稳定生产,避免火星陷入战乱。我认为我有足够的意志去承担。

  “说到这件事情,其实与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有关。”奥古斯都下令杀害数千人后,冰冷的双眼终于飘到我身上。我心中仍忍不住涌出一股黑暗与仇怨,但只能尽力压抑,礼貌鞠躬。

  “主君,您召我前来?”

  “对,我只有几句话交代。我从学院把你带来,是策略上的一步棋。这点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当时我认为自己这步棋下得漂亮,也以为你和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之间只是小孩子的意气之争。问题是,你们那笔账已经……”他瞥了普林尼一眼,“对我们家族造成政治与经济两方损伤。那些与贝娄那互通声息的人在联合会核心造谣,导致关税增加,我们亏损严重。其余家族知道后,都不愿履行数年前在谈判桌上敲定的经贸协议。为了一次性解决这些纷扰,我决定将你的契约卖给其他家族。”

  我骨子里窜过一阵寒意。

  “主君……”我想反驳。他怎么可以这么做?要是他将我除名,我这三年就几乎等于白费了。“我可否——”

  “不必。”奥古斯都打开抽屉,淡然地取出一块肉喂狮子。狮子乖乖地等到他弹了手指后才敢进食。“我一个月前就下了这个决定,你无须多言。我不是跟人讨价还价的贾王。普林尼——”

  “戴罗,你放心,细节不多,你应该一听就懂了,”普林尼的视线始终停在我身上,“首席执政官非常好心,按照契约规定事先就通知你了。”

  “根据契约,我应该要在半年前知道这件事。”

  “假如你还记得,契约第八大项C节第四条写得很清楚,你拥有提早半年通知的这个条款,但如果你身为枪骑兵的表现不足以继续服侍……尊贵的奥古斯都家族。”

  “这是开玩笑吗?”我望向黎托与奥古斯都。

  “你应该没看见我们在笑吧?”普林尼一本正经,“嗯?有人在笑吗?”

  “研究院这届所有枪骑兵之中我好歹也是第二名!你连学院也进不去!”

  “噢,不是这样!你表现得……很好。”

  “那是怎样?”

  “是因为你一直出现在立体全息影像频道上。”

  “我根本没上过什么节目!我没空看!”

  “唉,你别误会,这代表你很出名。只可惜有太多人奚落你。因为你的出名,反倒给我们家族蒙了羞。大家都知道你在数据终端上的搜索记录,也看到你把立体全息影像拿来当镜子用,端详自己的模样。还有,你和首席执政官千金的绯闻——”

  “野马已经去月球的宫廷了!”

  “这动作看起来像是你在背后出的主意。是你要她到最高统治者身边的吗?这是拆散他们父女的手段?”

  “你不要胡说八道,普林尼。”

  “总而言之,你给奥古斯都家族添了太多笑柄,如今还和贝娄那的人在温泉打架。那里明明是放松、沉思的地方。我们怎么能接受这种事?”

  我无言以对。表面上,他说得没错。但他恶意扭曲了我的动机,当着我的面大放厥词,分明是想给我下马威。

  普林尼继续说:“契约终止会在三天后正式生效。”

  “三天……”我喃喃自语。

  “届时你也将与我们一同前往月球。高峰会期间,你可以继续与奥古斯都家族住在同一区域,但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是家族的枪骑兵。也就是说,你不能再代表首席执政官发言,不能以他的名义进入特定设施、与人交友。你的一切言论都与首席执政官不再有直接关系,家族配给的数据终端必须收回,枪骑兵代码会调降等级,无法再进入你先前参与的项目。”

  “反正也只有一些建设项目而已。”

  普林尼嘴角一弯,露出仿佛爬虫类的笑容:“所以交接起来简单多了。”

  “那么要把我卖给谁?”我挤出一句话。奥古斯都扔掉我时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径自逗着狮子。单看他的神情,你会以为我根本不在办公室里。黎托望向地板,似乎感到困窘。他有着高贵情操,不乐见我沦落至此。不过奥古斯都故意要他在场,亲眼见识什么叫断尾求生。

  “戴罗,这不是把你卖掉。虽说你出身不高贵,我还是希望你了解:你是金种,不像粉种、黑曜种那样可以像奴隶一样买卖。现在我们只是将你提供的服务通过拍卖,交易出去而已。”普林尼解释。

  “并无不同,”我哼了一声,“不就是把我给扔掉吗?而且,你们明知道不管是谁买下我的服务,都无法保住我不遭贝娄那家族下手。那些卷毛混账迟早会逮到我,并杀了我。两个月前他们不动手,只是因为……”

  “……你象征奥古斯都家族?”普林尼问,“但归根究底,首席执政官并不亏欠你什么,戴罗。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真要计较,应该是你欠了首席执政官!为了保护你,我们不知花了多少钱,错过多少机会、合约与贸易管道。正因这些代价林林总总加起来太过昂贵,我们才发现自己必须与贝娄那家族建立更好的关系。首席执政官一向强调以和为贵,但你的立场为何?你是冲突的根源,只会挑起更多斗争。假如你原本是把剑,我们就得熔了,铸成锄头才好使用。”

  “而且还要先拿这把剑砍掉我的头。”

  “戴罗,别耍小孩脾气,”普林尼叹息,“年轻人也该有点儿志气,就算不适合待在这儿,你一身本领、活力充沛,有什么好担心?你应该抬头挺胸,像个金种一样,知道自己已经倾尽全力,然后潇洒地离开。”他的眼中透出讥讽,“——也就是说你可以走出这间办公室了,现在就走,不然,如果让黎托把你丢出去,你那翘得老高的屁股摔到地上,场面可不好看。”

  我瞪着首席执政官。

  “对你而言我不过这样而已?就是个随便丢在墙角不管的臭小鬼?”

  “戴罗,我觉得你就——”黎托想讲话。

  “事实上,反而是我们因为你而被逼到墙角。”普林尼伸手搭我肩膀,“要是你担心遣散补偿,放心,我们有足够金钱给你——”

  “上次首席执政官身边的下人随便伸手碰我,我拿了把刀扎进他小脑——扎了六下。”我一瞟,他赶紧缩手。我挺起肩膀:“不是圣痕者的精灵种讲什么废话都跟我无关。身为圣痕者,同时是火星金种学院第五百四十二届的最高学级长,我只听命于火星首席执政官一人。”

  我朝奥古斯都跨近一步,黎托不得不摆出防卫架势。他对我的脾气应该印象深刻。“是你安排朱利安·欧·贝娄那在入学式与我厮杀的吧,主君。”我眼神如火,“我为你杀死他,为你和卡努斯苦战。我守口如瓶,也让所有曾效忠于我的人没有对外张扬,没有告诉世人你是如何贿赂学监,意图让亲生儿子在学院训练中胜出。”黎托眉头一皱。“我改写所有纪录,证明自己比你的亲生子女更优秀,结果,今日我在你眼中竟成了累赘。”

  “你的确是圣痕者,”首席执政官看着办公桌上的显示数据,“可是你并未因此拥有影响力。家人皆殁,没留下土地、资源、事业,也不是政府高官。债务虽然偿清,但名声也赔光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自地位在你之上的人。你应该珍惜、感恩。”

  “我以为你不看重虚名,更在乎的是实力。主君,野马已经离你而去,若将我也推开,等于犯下另一个错误。”

  奥古斯都终于抬头看我,眼神没有情绪,空虚遥远,只剩一股几乎称不上是人的倨傲神情。那股傲慢甚至可追溯到比他更久远的年代。在人类初次踏进宇宙时萌芽,经过十数代血脉相传后,被提炼得精粹完美。他们对瑕疵与失败没有一丝容忍空间。

  “我的敌人羞辱了你,就等于羞辱了我。戴罗,你说过会赢,结果却输了。因此,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第五章 弃 子

  

  再过不久我就会死。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正搭乘穿梭机,从奥古斯都的旗舰启航,穿过权杖舰队之间。其余的枪骑兵坐在我身旁,但我已经不算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所以都不跟我交谈。暂且不管他们以前是如何与我互动,现在都能看出我多么缺乏政治资本。我还听见塔克特斯和人打赌,赌我少了奥古斯都的保护后可以撑多久。有人说三天,塔克特斯生气地反驳——他的反驳证明我在学院训练中得到他的多少忠诚。

  “十天!”他这么说,“至少十天!”

  丢下我启动逃生舱就是他的决定。我早就知道他的友谊只是条件交换,但内心仍受到不小创伤,被一股巨大的孤独围困。在金种社会里,我始终是孤独的,然而我总想骗自己忘记这事。我根本不属于他们。我静静地坐着,望向窗外,看着一艘艘军舰被甩在后头,等着月球出现在眼前。

  我的合约将跟着高峰会议一起结束。所有具有统治地位的家族聚集在月球,讨论一些紧急或琐碎的事务。这三天会期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能够增加筹码,或许会有家族认为奥古斯都低估了我的价值,愿意征召我。但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染上污点——有人收留我,却又抛弃我。二手货真有人会要吗?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即便有了金种的相貌和体能,我仍只是个货品。这让我忍不住想拔掉手背的纹章。既然我是奴隶,何不让自己看起来也跟奴隶没两样?

  然而我的处境之险恶,还不止这些。有人不惜代价要砍下我的脑袋。当然,这并未公开。这样做是违法的,毕竟我不是通缉犯。可惜的是,我的敌人比政府还要难缠,将卡努斯和凯格妮送进研究院的就是她。

  据说,从我在入学式杀死朱利安后,他的母亲朱莉娅·欧·贝娄那就每天坐在火星奥林匹斯山上的家中的长桌前,等着下人端上银碟,然后她会揭开上面那个半球形的盖子看。至今,每晚那个盘子都是空的。朱莉娅会长吁短叹,眼神扫过桌边所有家族成员,重复同样一段充满怨恨的话:“看来这家里没有人爱我。如果还有人爱我,这盘子上就该盛着一颗心脏,以填饱我对复仇的饥渴;如果有人爱我,杀害我儿子的凶手就不该还在呼吸;如果有人爱我,这家里应该有人去为兄弟报仇——但显然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爱他。一个也没有。我是造了什么孽,居然得不到亲人的爱?”然后,整个家族的成员一起看着主母起身(她的身体因营养不良日渐枯萎,内心只有仇恨与怨怼),等着幽魂一般的主母离开,他们才敢出声交谈。

  现在还没有人挖出我的心脏给她,因为我在首席执政官以威望和金钱建立的保护伞下。政治,是我最厌恶的东西,却在此时发挥作用,保住了我的小命。然而,再过三天,奥古斯都的庇护就会成为过去式,我只能靠自己学到的一切试图求生。

  “决斗吧,”一名枪骑兵越说音量越大,“他不能拒绝,否则要怎么做人?如果卡西乌斯亲自挑战,那就更不能拒绝了。”

  “收割者还有本领没使出来啊。”塔克特斯说,“你应该没亲眼看到,人家可不是靠微笑杀死阿波罗学监的。”

  “是用锐蛇杀的吧?戴罗?”另一名枪骑兵用讽刺的语调问我,“但最近都没看你上击剑练习场。”

  “应该是你从没见到他去练过。”又有人插嘴,“精灵种不会碰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是吧?”

  洛克在我身旁因愤怒而躁动起来。我伸手搭着他前臂,缓缓转头望向出言羞辱我的人。维克翠坐在那人背后,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不击剑。”我说。

  “是不想还是不会?”有人笑着问。

  “干吗逼人家?锐蛇训练课程很贵的。”塔克特斯故意说。

  “你是这么想的吗?塔克特斯?”我问。

  他做了个鬼脸:“唉,别这样,我只是开开玩笑,干吗这么严肃?你以前不是挺幽默的吗?”

  洛克对塔克特斯说了些什么,塔克特斯马上板起脸,转过头。我没听清楚,而是整个人陷进回忆。在回忆里,我以为金种的游戏很简单。现在究竟有何不同呢?野马?

  “你不该被困住。”在我前往研究院前,她曾这样悄声说。虽然她眼中充满泪水,但声音依旧坚定:“你不需要一直杀人,不用迷失在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