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二十岁了,个子又高又壮,身上的貂皮军服皱了,头发长了不少,金色眼珠里布满血丝。野马之前说我有副锐利的面孔,还有像是从愤怒的大理石雕出来的双颊和鼻子。我很少照镜子,因为我不想看见这身伪装,尤其不愿面对脸上那道疤痕,因为它象征着我是一名统治从水星至冥王星整个太阳系的金种。我是人类中最聪明也最残酷的圣痕者,却不断怀念着他们中最善良的一个女孩——野马。大约一年前,我在她的房间阳台要求她留下,但最终还是与她道别。离别前,我留下天马纹章的金戒指给她当纪念,她则回赠一把锐蛇。很适合的礼物。

  她眼泪的味道在我的记忆中日渐消失。自从我离开火星后,我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更糟糕的是,两年前从学院结训后,阿瑞斯之子也毫无音讯。当初舞者说我毕业后就会联络我,但在茫茫金种人海中,我什么也没等到。

  现在的生活与我小时候的想象差得太多,也与阿瑞斯之子雕塑我时,原以为可以带给同胞的将来相去甚远。那时,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全宇宙——每个傻小子都会这样妄想。但金种建立的国家机器终究还是将我卷了进去。

  学院训练我们如何生存、征服,研究院则教我们怎么作战。现阶段,他们正在测试我们用兵是否流畅。我与其他金种指挥的舰队相互对抗,使用仿制正规军备的训练装置劫掠对手的船只,在过程中熟练掌握金种的星际战争技术。一艘军舰造价等同二十个大城市的年产值。假如派出运送黑曜种、灰种和金种队长的蛭附艇,就能占领重要舰室,夺为己用。当然没有理由将整艘船轰得四分五裂。

  星战技术课堂上,教官们不断重申金种一族的信条:强者生存,智者统治。他们让学员自己去体验,让我们在小行星间流浪,搜索补给品和据点,还有猎杀敌人。现在只剩两支舰队还在竞赛内。

  我依旧在玩金种的这些游戏。不过这是目前为止最惨烈的一场。

  “是陷阱。”身旁的洛克开口。他和我一样留着长发,脸蛋粉嫩,活像个女孩;他气质沉静,有如哲人。在太空厮杀与在陆地征战截然不同,洛克相当能掌握诀窍。他说这就和诗歌一样,天体与战舰相互的关系是种律动。洛克和负责领航驾驶的船员合作十分愉快。蓝种是群动作轻盈的人,仿佛精灵般在金属船舱间飞舞,脑中装满的却是逻辑与秩序。

  “可惜这陷阱没有卡努斯以为得那么漂亮,”他继续说,“他只是认定我们想尽快结束这次比试,所以认为躲在隘路另一头就可以守株待兔,拿飞弹攻击我们。不过说真的,这招自古至今一直都挺有效的。”

  洛克在星图上仔细地指出两颗小行星间的空间。如果我们想尾随卡努斯那艘已受损的星舰,就得经过那儿。

  “不管什么都是该死的陷阱。”开口的是塔克特斯·欧·瓦利-瑞斯。身材瘦高的他打了个呵欠。此人看似行事鲁莽,其实非常难缠。塔克特斯靠着观景窗,用戒指往鼻孔内喷些药物提神,然后把用过的药匣往地板上一甩。“卡努斯也知道自己输定了,所以故意要我们追,只是想逼我们睡不了觉。真是小人。”

  “你真是个精灵种,什么都要大呼小叫。”维克翠·欧·裘利也靠着观景窗,嘴上挂着冷笑,参差不齐的头发垂在玉制的耳环边。她个性冲动且残忍,但这两个特质从没让她吃过苦头。虽是女性,但维克翠不屑以脂粉掩盖脸上疤痕。那是她二十七年来累积的许多光荣战绩。

  她有双深邃大眼,宽唇相当性感,总是微微噘着,像在讥讽着谁。维克翠的长相比较像她那位大名鼎鼎的母亲,而非比她小一半的妹妹安东尼娅。然而,若是论及破坏力,安东尼娅恐怕比她们两个还要强大。

  “陷阱又怎样?”她继续说,“卡努斯的舰队被打得落花流水,只剩一艘船——我们有七艘!直接把他打得无话可说不就得了?”

  “是戴罗有七艘船。”洛克出言纠正。

  “你刚刚说什么?”维克翠一脸不耐烦。

  “你刚才说‘我们’有七艘船,但这七艘船实际上是戴罗的,不是我们的。他才是学级长。”

  “诗人老爱玩那些文字游戏。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嘛。”

  “所以你提议我们没什么好谨慎的,只管冲进去就好?”洛克又问。

  “以七敌一还这样拖拖拉拉,太丢脸了。我说,我们就像踩蟑螂那样去把贝娄那家的少爷踩扁,之后赶快回基地,叫老奥古斯都把该发的奖品发一发,大家好出去玩一玩。”

  “同意,”塔克特斯说,“我愿意拿全宇宙换一克恶魔尘。”

  “塔克特斯,你今天已经用五次兴奋剂了吧?”洛克问。

  “是啊,老妈子,多谢关心!我对军事操演已经腻了,还是赶快上高档的珠伎酒馆呼几口,那才快活。”

  “用药过量很伤身。”

  塔克特斯拍了一下大腿:“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等你七老八十觉得好空虚的时候,我已经满脑的幸福快乐啦。”

  洛克摇摇头:“朋友,迷途知返吧。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某个人,然后惊觉年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到时候你会成家立业,也会发现,原来有很多事情比玩乐和找粉种更重要。”

  “朱庇特保佑——”塔克特斯一脸惶恐,直瞪着他,“这听起来够凄凉的!”

  我盯着战略星图,没理会他们三个的拌嘴。目标战舰的指挥官是卡努斯·欧·贝娄那。我的昔日好友卡西乌斯、在入学仪式上被我杀死的朱利安,都是他的弟弟。贝娄那家族的男性都有一头漂亮的鬈发。三人之中,卡西乌斯最有人缘,朱利安心地善良,至于卡努斯——我的断臂说明了一切。他仿佛出栅猛兽,是杀戮的化身。

  从学院结业以后,我的知名度越来越高。而不管是什么八卦消息,都会在紫种之间传开。贝娄那家族得知首席执政官终于将我送入研究院时,卡西乌斯的母亲也精挑细选,派出几人随我“入学”。他们家族早就想把我的心取下来放在盘子里。我毫不夸张。他们先前之所以迟迟没采取行动,只因为对奥古斯都有所忌惮。对我出手就等于对他出手。

  就个人立场而言,他们两家族的钩心斗角、血海深仇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想取得舰队,只是因为要协助阿瑞斯之子。有了舰队后能做的事情很多。我也研究过后勤、特种、侦察哨与资料站的路线位置。只要破坏这些枢纽,就可以大大撼动联合会。

  “戴罗……”洛克走近我,“收起你的狂妄,别忘记帕克斯的下场。骄傲会害死一个人。”

  “我倒希望那是陷阱,这样卡努斯才会回过头。”

  他歪着头:“你也准备好陷阱了吧?”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可以先告诉我们,这样我——”

  “好兄弟,别担心,反正卡努斯今天非败不可。”

  “当然。你懂的,我只是想帮忙。”

  “我懂。”我忍住呵欠,视线扫过身后和下方。舰桥各处都由蓝种操作,由于他们习惯用数字沟通平台,因此讲话速度在各色族之中显得特别慢,只比黑曜种略快一些。他们都接受过夜蓝学院的训练,才进入舰队,因此年纪都比我大。后头的舰桥入口附近有几个灰种陆战队及黑曜种站岗。我拍拍洛克的肩膀:“时候到了。”

  “各位,”我对船舱内的蓝种下令,“提高警觉,接下来要给贝娄那的棺材钉上最后一根钉子了。等我们把他轰到另一个次元,我会在能力所及范围内给予大家最丰厚的奖励——接下来一周能睡个好觉。你们觉得如何?”

  有几个灰种笑出声,而蓝种眼里仍只有仪器。我户头里的钱很多,但反正都是首席执政官的,要是可以拿一半买到蓝种嘴角扬起的表情,我还真想要看看。

  “耽搁够久了,”我宣布说,“所有人回到攻击位置。洛克负责调度驱逐舰,维克翠负责瞄准,塔克特斯安排防卫部署。也该划下句号了。”我望向身材纤细的蓝种,他正站在指挥台下方的舰桥中心,周围有五十个同伴正在忙着。蓝种的光头和手腕上缠绕着数字带,连接战舰的计算机,发出天空般蓝与银的渐层色调;他们的视神经连接到数字世界,因而眼神空洞遥远。他们开口说话通常只是为了应付我们。

  “舵手,引擎输出开到六成。”

  “遵命,阁下。”蓝种注视着头上那个立体的球状战略图,讲话有如机器,“报告,小行星的金属比例过高,无法有效判读光谱。进入前方区域后,本舰将失去侦测能力,小行星另一侧若藏有舰队,无法先行发现。”

  “他可没有再多出一支舰队。”我回答。引擎轰隆响,我朝洛克点点头,说:“Hic sunt leones.”这是我们的主子,也是火星现任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十三世的名言。将领皆跟着我复诵。

  此处有狮。

  

  第二章 尾 随

  

  战略星图上显示,主舰周边跟着六艘轻巧的驱逐舰。由于进入备战状态,舰桥上弥漫着蓝种的沉默,他们的意识进入了电子空间,语言交流仿佛冰山漂移那样缓慢。我麾下几位军官也协助管理舰队运作。平时他们会在所属的驱逐舰或蛭附艇上管理部队,不过眼看胜利在望,我希望大家齐聚一堂。只可惜,即便身处同一空间,我仍能感到隔阂。他们与我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侦测到飞弹讯号。”通讯官报告。但舰桥并未因此出现骚动,也没有亮起警示灯,现场仍然一片寂静。蓝种是冰一般的种族。他们从小生长在群居形态的公社,接受逻辑至上、效率优先的教育。因此,很多人认为,蓝种并不像人类,更像是计算机。

  从观景窗可以看见一连串的小爆炸。防空战的烟幕启动,逼近的飞弹群在远处就被反飞弹系统击坠,但仍有一枚模拟核弹穿过防护火力,命中位于阵型边缘的驱逐舰。舰内人员与气体随着金属船壳的大洞向外涌出。从远方看,燃烧的氧气从船身流出,仿佛鲸鱼流淌出血液,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不过这只是模拟战,用的是模拟弹头。战场上最致命的武器应该是我们这些学员。

  又一艘驱逐舰被敌人的电磁炮命中。

  “戴罗……”维克翠语气中带着忧虑。

  我漫不经心,指尖磨蹭着伊欧为我套上戒指的指节。

  维克翠转身望向我:“戴罗……你不会没注意到吧?对方已经打得我们七荤八素了。”

  “这回大小姐说对了,收割者大人。”塔克特斯的脸被立体星图映上蓝光,“你有什么压箱绝活就快点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通讯官,传令冲锋机、爪形机小队开始攻击。”

  按照星图显示,我半小时前派出的小队从小行星群两侧朝卡努斯的船双边进逼。从这个距离无法用肉眼看见,但计算机影像显示一个个正在搏动的金色光点。

  “恭喜了,朋友。”战局尚未落幕,洛克已经对我耳语,语气中带着一股尊崇,一扫先前的挫折与担忧,“看来胜负已定。”他拍拍我肩膀。

  看见自己设下的陷阱即将捕获猎物,我身上的那份重担也跟着卸下。舰桥上几个灰种忍不住向前一步,连黑曜种都探头想看看卡努斯的战舰如何败在伏兵手上。从星图可以看到卡努斯全速运转引擎,打算逃亡,但地形对他不利。他还来不及部署反空战烟幕或发射飞弹反制,已有三十枚模拟核弹齐声爆炸,毁掉他最后的一艘船。测验至此阶段,已经没必要特意把他的船留下。所以机上的蓝种飞行员就不管轻重地出手了。

  我就这样获得胜利。

  舰桥上的灰种士兵与橙种技师爆出欢呼,而蓝种只是用力握着拳,黑曜种对科技战争一向冷漠,所以没什么反应。我的私人侍女狄奥多拉朝舰桥侍者区里的年轻人微笑。她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时是个花伎,现在则因为她过去的身份,能够掌握很多小道消息,所以她兼任了我的社交参谋。

  全舰各处(从动力室到厨房)通过全息屏幕播放击溃敌军的画面。这并非我一人的胜利,众人都有贡献。但这同时也是联合会所建立的秩序阶级:要想发达,就得先协助上级达成目的。一如我为此投效奥古斯都家族,低等色族也得效忠于我。这种社会体系孕育出了对金种的强烈忠诚,色族统治并不能只靠一纸空文来维持。

  我若是崛起,这船上的所有人也都会跟着崛起。

  在联合会建立的文化制度下,权力与前景就是一切。不久之前,首席执政官宣布资助我进入研究院,媒体报道全是各种揣测。主题都围绕在像我这样出身卑微的小伙子是否可能在模拟战中获胜。不过,看看我在学院的成绩——颠覆比赛规则、直接击败学监,其中一人更死在我手上,其余的则像孩童一样被我们囚禁,任凭宰割。当时那些成就是昙花一现吗?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心里有数。

  “舵手,设定航道,返回研究院,领取桂冠。”我下令后,全舰欢声雷动。桂冠。这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唤起了一些苦涩的回忆。尽管我露出笑容,从这次的胜利中,我却得不到太多喜悦。心里的快感其实伴着悲痛。

  还差一步,伊欧。再等等我。

  “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塔克特斯以戏谑的语气替我安上新头衔,“贝娄那家族可要以泪洗面了。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获得自己的舰队,还是得从此跟着你呢?一切都很难说……官僚体系麻烦死了,得收买赤铜种、疏通金种人脉。我哥哥他们一定会想开庆功宴。”他用手肘轻轻顶我,“在瑞斯兄弟的宴会上,就连你这种家伙也能找到人上床!”

  “你真以为人家会对你的那些朋友感兴趣吗?”维克翠掐着我的手,指尖轻柔地游移、抚触,仿佛她身上穿的不是护甲,而是薄纱。“情不情愿是一回事,但安东尼娅说你很厉害,我想她没看走眼。”

  我感到洛克身子一震,想起在学院训练中,安东尼娅为了引诱我,竟然狠心拿刀划破莉娅的咽喉。那时我躲在暗处,没有中计,但也因此亲耳听见莉娅娇小的身躯跌落潮湿生苔林地的声音。洛克一直因为莉娅的事情痛心不已。

  “我提醒过你,不要在我们面前提起你妹妹。”维克翠被我一凶,脸色很难看。

  我转头对洛克说:“当上军事执行官应该就有权力决定自己的舰队要招募谁,或许可以找些熟面孔回来,比方说人在冥王星的塞弗罗,还有各奔前程的号叫者。说不定……可以问问奎茵?”

  听我提起奎茵,洛克的脸红了。

  就我个人,我最想把塞弗罗叫回来。结训后,要联系得通过全息影像网络,我们都有点儿懒惰,尤其我在进入研究院后就没有机会上网。话说回来,塞弗罗也只传过几段影片给我,影片里净是些奇形怪状、类似独角兽的生物,还有他朗诵一些诡异的双关语句。看样子他到冥王星后变得更加怪里怪气了。

  “阁下——”蓝种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唤回星图。

  “怎么了?”我问。

  他眼神空洞,正连接着不远处的战舰系统,处理我眼前这些讯息下的原始数据。“我不是很确定,阁下,但侦测到扭曲的讯号。似乎有隐匿起来的物体。”

  在中央的大型星图上,小行星群用蓝色光点做标识。我军是金色,敌军是红色。理论上不该还有敌舰,但我确实看见了一个红点闪烁。洛克和维克翠上前。洛克挥了下手,将数据下载过来,面前立时出现一个小型的球形全息投影。他放大影像,进行分析筛选。

  “辐射?”维克翠语带讶异,“这是残骸吗?”

  “这艘船发出的讯号可能是被小行星蕴含的矿物折射回来的,”洛克指出,“应该不是系统问题……现在又不见了。”

  红点消失,但舰桥上气氛紧绷,每个人都紧盯着星图投影。眼前除了我方几艘船及卡努斯那艘战败的战舰以外,什么也没有。除非……

  洛克转身,朝我露出惊惶的神情。

  “快逃!”他刚说完,雷达上又出现红点。

  “引擎全开,”我大吼,“中线加三十度方向!”

  “剩下的飞弹全朝小行星表面发射!”塔克特斯也下令。

  但一切都太迟了。

  维克翠在喘气,我也看清了那个雷达捕捉不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小行星表面有个大凹洞,里头藏着一艘驱逐舰。我们以为三天前就把它击毁了,却不想它会熄了引擎在这儿守株待兔。它前半截确实被炸得焦黑缺损。现在,驱逐舰引擎全开,航线是向我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