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要来撞毁我们。

  “准备弹射服、弹射舱!”我高声叫道,但同时又有人要大家抓牢,船体即将遭受撞击!我跑向舰桥旁边的指挥官专用逃生舱。我刚刚下令时,逃生舱已自动开启。塔克特斯、洛克、维克翠急忙进去,我又跑回去,对蓝种大吼让他们赶快切断联机离开。否则,按照他们的那些逻辑思考,他们会跟着这艘船一起灰飞烟灭。

  我在舰桥上奔跑,要他们赶紧启动逃生装置。蓝种终于按下按键,船舱地板开了个洞,驾驶员一个接一个中断系统联机,经重力管进入逃生舱。

  “狄奥多拉!”我厉声喊叫,她瞪大眼睛。有个年轻蓝种还紧紧抓着仪表盘,吓得指节都发白了。“快给我进去!”但狄奥多拉太慌乱,那名蓝种也迟迟不松手。我朝两人跑去。系统因侦测到有物体接近船身,发出最后一次警鸣。

  整个宇宙好像慢了下来。

  舰桥被闪烁的红光淹没。

  我扑向狄奥多拉,将她抱进怀中。驱逐舰从船身中线直撞进来。

  我抱着她,被冲击力硬生生弹出三十米,撞上另一端的金属墙。固定左手臂的模具裂开,一阵痛楚深刺入骨。黑暗袭来,光点飞舞。一开始看来像星星,后来则像微风拂过摇曳的沙之线条。

  红色灯光隔着眼睑照在我眼中,有只手正温柔地轻扯我衣服。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撞凹了一根电柱。船身仍在轻微晃荡,发出仿佛是年迈濒死的野兽沉进深水时的呻吟。电柱在我腹部剧烈晃动,驱逐舰撞破了我的主舰,正残忍且缓慢地扯出它的内脏。

  有人大叫我的名字,但现在所有声音听来都像隔了一道墙。

  舰桥上灯光刺眼,索命的红色警示忽明忽暗,不绝于耳的警笛犹如献给这艘船的挽歌。狄奥多拉那双上了年纪但仍纤细的手抓着我,像只想搬动倒塌雕像的鸟儿。我的额头破了,鼻梁断裂。我抹去滴进眼睛的血水,身子一滚,躺在地上,看见身边的显示屏也沾上我的血迹。就是这东西砸在我身上的吧?屏幕连着一张横桌,我的眼神飘向狄奥多拉。她明明那么瘦小,居然挪开了桌子。她又走过来,捧着我的脸。

  “快起来,阁下,想活下去的话就快起来。”她虽经历过大风大浪,仍害怕得双手颤抖,“拜托,请起来吧。”

  我闷哼一声,撑着身体站起来,发现我的指挥官专用逃生舱不见了。可能是船体遭受撞击时自动弹射出去,不然就是他们选择扔下我不管。蓝种的逃生舱也弹射到舰外,那个迟迟不走的年轻蓝种最后化为舱壁上的一团模糊血肉。狄奥多拉的视线无法控制地朝那里望去。

  “我的舱房还有一个逃生舱。”我低着头说,但一低头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苦着脸。她不是害怕,而是有条腿垂在身旁,仿佛折断的粉笔。粉种的体质原本就不能承受这种痛楚。“阁下,我走不动了,您赶快去吧。”

  我屈膝跪下,将她揽上右肩。狄奥多拉断掉的腿骨摆荡着,她忍不住抽噎。我感到她牙齿不停打战,只能拔腿狂奔,冲过舰桥,朝战舰中段被撞开的大洞跑去。一出舰桥,场面更乱。许多人离开岗位,逃进中央走廊,忙着寻找逃生舱,或想进机棚搭运输机。这些工程师、警卫、士兵、厨师、杂工都曾为我而战,但恐怕都无法生还。许多人一看见我就向我拥上来,手足无措,口齿不清,想求我指引生路,甚至发疯似的尖叫、抠抓、跪求。我将他们统统推开,但每前进一步,心就像是缺了一块。我救不了他们,我无可奈何。有个橙种伸手拉扯狄奥多拉没受伤的那条腿,一旁的灰种便朝他的额头挥拳,痛殴他一顿,直到那名橙种像块石头一样瘫在地上。

  “让路!”那名魁梧的灰种女中士大吼,她从武器套中取出热熔枪对空鸣击。附近另一名灰种因此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又或者他认为我是他离开这太空棺木的唯一机会,所以也跟着帮忙镇压骚乱的船员。很快又有两名灰种加入进来,用枪口开辟出一条道路。

  在他们的帮助之下,我总算进入自己的寝室。感应了DNA后,房门开启,让我们进去。灰种殿后,以热熔枪指着三十多名挤在门外、陷入绝望的船员。房门低鸣着正要关上,一个女黑曜种忽然上前,身子倚住门框,不让它关闭。一个橙种见状加入,接着是一个低等的蓝种。女灰种二话不说,一枪射中黑曜种的脑袋,其他人则分别击毙蓝种橙种,推开尸体让门关上。我别过脸,不愿注视地上的血迹,并将狄奥多拉放在一张沙发上。

  我解开逃生舱的门锁,灰种开口:“阁下,逃生舱内有几个位置?”她的头发剃成很短的军人发型,脖子晒得黝黑,从领缘可看到刺青。我的手滑过控制板,快速输入密码。

  “四个位置。你们有两席,自己决定。”

  但我们总共有六个人。

  “两席?”女中士的语气一冷。

  “那粉种是奴隶啊!”另一个灰种愤怒地叫喊。

  “她连屁也不如。”他的伙伴帮腔。

  “我的奴隶,”我低吼,“所以照我的规矩。”

  “胡说。”我几乎能听见接下来的死寂,也知道有人拔枪对准了我。我缓缓转身。那名矮小结实的老灰种很聪明地退到我够不到的距离。我身上没有装备,只有锐蛇,但我仍可以杀死他。其余灰种不断喊叫,问他究竟是在发什么疯。

  “我是个自由人,阁下。逃出去的应该是我。”那名灰种回答时声音不住颤抖,“我有家庭啊,这是我的权利。”他望着战友们。令人心惊的红色警示灯光笼罩众人。“她只是个妓女——还是个不知尊卑的妓女。”

  “马赛尔,把枪放下。”说话的是一名皮肤相当黑的灰种下士,他神情沉重地说,“想想就职时的宣誓。我们抽签决定吧。”

  “这不公平!她根本没办法生育!”

  “你的孩子如果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我问。

  马赛尔的眼中滚出泪水,握着热熔枪的粗糙手掌开始颤抖。突然一声枪响,他身体一僵,倒在地上。女中士的子弹穿过马赛尔的头骨,钉在金属舱壁上。

  “我们按照军衔来决定。”她将枪收好。

  假如我仍是伊欧认识的那个男孩,这时应该早就吓得目瞪口呆。然而,那男孩早已逝去,只有我还每天为那个男孩哀悼。我一点一滴忘记自己过去的样貌、梦想和所爱的一切。然而,那股哀伤早已麻木。即便身处黑暗,我也必须前进。

  逃生舱的磁力锁弹开,门往上掀,我抱起沙发上的狄奥多拉,将她安置在一个座位上。设计给金种的安全带对她而言太大了。船腹突然传出巨大的轰隆声,距离大约半公里。本舰的弹药库爆炸了。

  人工重力消失,舱壁结构毁坏,周遭一切开始旋转,感觉相当不妙。我捶打着逃生舱的地板(还是天花板?我无法判断)。气压开始剧烈转变,有人吐了——但我不是听到,而是闻到的。我大叫着要灰种快进逃生舱,中士和下士窜入,被留下的那人憔悴且安静。他们在我对面绑好安全带,我立刻启动弹出程序,对留下来的那人行礼致敬。对方也回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展现出骄傲和忠诚。然而,他的目光也越飘越远,似乎正想念远方的爱人、错过的未来。或许,他更不解的是:为何自己不是生为金种?

  舱门关紧,他从我的世界中消失。

  逃生舱冲出濒临毁灭的战舰,我被重压在座位上。我们穿过船身残骸,再度失重,惯性抑制器开始作用,舱体脱离险境。透过舱窗,我看着自己的旗舰爆出红蓝火焰,撞在一起的两艘船都是以氦-3当动力,引擎引发连锁效应,大爆炸终于将战舰扯成碎片。蓦地,我意识到散落在逃生舱周围的并非战舰残骸,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我的船员。好几百个低等色族在宇宙中漂流。

  对面的两名灰种坐直身体。

  “他有三个女儿,”皮肤黝黑的男性下士肾上腺素退了,开始不断哆嗦,“再过两年就可以领退休金,结果被你一枪爆头。”

  “要是我呈报上去,那种懦夫连殉职奖金也别想领。”女中士嗤之以鼻。

  男下士对她眨眨眼:“你还真冷血。”

  我耳中充斥的心跳声掩盖了两人的对话。这是我的错。我破坏了学院训练的基本规则,而且我竟然以为敌人不会做出调整、不会因我改变策略。

  因此,我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总数。

  只不过眨几个眼,因我而死的性命比我在学院里训练一整年还多。他们的死亡像是在我身上开了个大洞。

  洛克和维克翠的声音从通讯装置传来。他们只要追踪个人数据终端的位置,就会知道我平安无恙。然而,我无力响应。愤怒和罪恶感困扰着我,让我的双手颤抖、心脏猛跳。

  卡努斯的战舰不知如何突破了伏兵,继续航行。虽然受损,但未被击毁。我解开安全带站起。逃生舱尾有弹射管,以及预先准备的一套星战服,只要人套上就可以让他变成一个人肉飞弹。这装置原本的用意是让金种在星体上迫降,因为逃生舱无法承受大气层的摩擦。然而,我打算用它执行复仇计划,将自己射到贝娄那家那个王八蛋的舰桥上。

  狄奥多拉还没醒。很好。

  我叫下士帮我套上装甲,两分钟后,我变成一个金属人。接着我又花两分钟,说服计算机乖乖算出能直冲卡努斯舰桥舷窗的拋物线。他们没听说过,更没见过有人这样做。我或许是疯了,但我一定要卡努斯付出代价。

  我自己倒数计时。

  三……敌舰在一百公里外大摇大摆地经过,远看就像一条拖着蓝色尾巴的蛇,而舰桥就在蛇眼位置。上百个逃生舱被太阳照耀着,如同红宝石般在我们之间闪耀。

  二……我开始祈祷。若我无法生还,就请让我回归往生谷。

  一。仪表板死机了,头盔里闪着红光。学监篡改了我的指令,控制了机器。

  “不!”我声嘶力竭地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卡努斯的战舰消失在黑暗里。

  

  第三章 血液与尿液

  

  八百三十三人。这次模拟战里死了八百三十三人。真希望没人告诉我。在返回研究院的救难船上,我反复念着这数字,几位副将坐在一旁,不敢与我目光交汇,连洛克也决定让我先静一静。

  学监在我将自己弹射出去前强行夺走机器的控制权,说是为了防止我铸下大错,如此鲁莽愚蠢又冲动的行为,与金种并不相称。但隔着全息影像进行通讯时,我只是漠然地盯着他们。

  抵达研究院时舱内时间是傍晚。研究院位于小行星带边缘,外观是一个大型金属圆顶,周边有港口可停战舰和驱逐舰。目前码头几乎满了。研究院同时也是中阶战略据点,是联合会在火星、木星和海王星这类行星的军队大本营,接近其他行星轨道时也会提供兵力。研究院其他学生大多都从宿舍望着我们。许多舰队高层和圣痕者在模拟战最后几周也会络绎到来,参加庆祝和考察。

  当然,没人会提起卡努斯的胜利是奠基在多少人的性命上。这次失误对我的任务造成一大阻碍,阿瑞斯之子在各处都有间谍,通过黑客与娼妓窃取重要情报,他们只缺一支舰队,然而如今仍没办法弄到手。

  我们登上码头,没有人迎接我和我的军官。

  红种、棕种听从紫种与赤铜种的吩咐,东奔西跑,在前厅准备替卡努斯接风洗尘。金属质感的大厅改造成以贝娄那家徽的蓝银二色为主,到处都看得见老鹰图腾;庆功宴会上撒了玫瑰花瓣,用的是白玫瑰。红玫瑰是为凯旋而准备的,对金种而言真正的胜利是用他们的鲜血染成的。尽管死了八百三十三人,但都是低等色族,所以不算什么重大胜利。这些是由祭司决定的。

  在回大罐头的研究院途中,其他人都睡了一会儿,只有我睡不着。现在,塔克特斯和维克翠走在我前面,沉默不语,身体摇摇摆摆,乍看好像在梦游。虽然我的肩上扛着重担,但还是没有睡意,充血的眼中只有满满的懊悔。要是我睡着,恐怕会看见战舰主通道上被我留下来等死的诸多面孔。

  而我知道我也会见到伊欧。可是今天的我无法面对她。

  研究院里弥漫杀菌剂与花朵的气味,盛有玫瑰花瓣的箱子搁在路旁,头顶上的通风管道将我们呼出的气体循环净化再送出,不停地嗡嗡响;天花板上的黄白荧光灯管颜色简直跟尿液一样,好像提醒着我们,可别将这里当成童话故事里的美好园地。这些灯光和这里的人一样冰冷残酷。

  洛克走在我身旁,脸色很差。我要他去睡一会儿。他这么辛苦了,该对自己好一点儿。

  “那你会对自己好一点儿吗?”他问,“一天就好,别绷着脸,别自责。毕竟你是所有枪骑兵里的第二名——第二名哪!兄弟,够引以为傲了吧?”

  “别说了,洛克。”

  “振作一点儿,”他不肯罢休,“人的高低并非取决于他的成就,而是取决于他如何面对挫折。你以为我们的祖先都没尝过败仗吗?别太在意,别让自己跟那些老掉牙的希腊格言一样。放轻松点,这只是模拟战。”

  “你以为我在乎的是模拟战成绩吗?”我脚跟一转看着他,“很多人死了。”

  “踏上舰队是他们的选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面对什么风险,也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那他们是为何而死?”

  “为了使我们统治的社会更加强盛。”

  我瞪大眼睛。难道连这位软心肠的朋友也如此盲目?那些死者可曾有过其他选择?他们是被这制度逼迫的。我摇摇头:“你根本就不懂吧?”

  “我当然不懂。你从不对人敞开心扉,无论是我、塞弗罗,或者——你看看你是怎么对野马的。你总是拒人于外,一副每个人都是敌人的模样。”

  说得好像他真的知道一样。

  大罐头顶端有个花园,栽植一片苍翠。若是士兵对荧光感到厌倦,这个场所可以转换心情。我走进花园,发现里头完全没人。模拟出来的微风吹得树影摇曳。我脱了鞋袜,脚趾感受着草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树顶有仿太阳的灯光,我在下方躺了一会儿,又呻吟一声撑起身子,走到林间空地的小温泉。我身上有很多蓝紫色的瘀青,周围已经泛黄,像一个又一个被沙子围绕的小池塘。温泉水和缓了疼痛。我发现自己又瘦了,但肌肉仍像钢琴弦那样绷得紧紧的。要不是断了一条手臂,我想我可能比在学院受训时健康些。毕竟研究院的训练课程中每天都有培根蛋可吃,比先前待在那片山谷时只有烤不熟的山羊肉营养多了。

  温泉池畔有一株血花长在水打不到的地方。血花是生自火星的植物,和我一样,所以我不忍摘下。伊欧被我葬在类似的花园里,不过那座人造森林远在莱科斯矿区上方,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的地方。那时的我与她还相当瘦弱和纯真。

  为什么那么多身强力壮的人甘愿忍气吞声,并在恐惧前低下头,不敢抬头看?而像伊欧那样孱弱的女孩,却敢怀抱着追求自由的坚强意志与远大梦想?

  方才我对洛克嚷嚷,说我不在乎模拟战败给对手,事实上我很在乎。也正因如此,与那么多逝去的生命相比,我的情绪更显罪恶。今天之前,我一直是胜利者,每次得胜都代表我朝伊欧的梦想更进一步。但只要一次失败就能夺走我的一切。我辜负了她。

  个人数据终端仿佛窥探到了我的心思,开始在手臂上震动。奥古斯都来电。我摘下薄如发丝的通讯显示器,闭上双眼。

  他说过的话在我脑中回荡。“就算会输,就算无法取胜,也绝对别让贝娄那家的人得逞。只要他们再取得一支舰队,势力平衡就会瓦解。”

  也罢。我泡在水里,恍恍惚惚,直到手指的皮肤都发皱,便开始觉得烦躁。这种宁静的气氛终究不适合我,还是赶快换好衣服吧。不能让奥古斯都等太久,反正我迟早得面对那头老狮子。之后,或许我可以好好睡一觉,接着撑过卡努斯的胜利庆典,然后离开这个丑恶的地方,返回火星。搞不好我能再见到野马。

  但我发现衣服和锐蛇不见了。

  这时,我注意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