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弗罗离我很近。我能看出他投向我的眼神有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做完影像编辑之后,他和我说了几句话。话很短,但令人毛骨悚然,在我耳朵里缭绕不绝。

  “暴风雪里的音频被干扰了,”他说,“你对阿波罗说的最后几个词听不清,被我删掉了。”

  最后的几个词里,有一个是“他妈的”。

  塞弗罗知道什么?他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他明白这件事非常重大,需要掩盖,才会把语音删掉。

  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统帅贝娄那和阿德里亚图斯,以及其他两百名位高权重的人带着扈从,乘坐飞船来了。院长看了看我们,嘲笑了一番被我们捆绑起来、嘴里塞了东西的学监们。没有人流露出一丝怜悯,我对会受到处罚的担忧被一扫而空。唯一没被捆绑的学监是费彻纳。要是学监也有奖可拿,他算是实至名归了。现在他们都看过那段影像了。塞弗罗可以保证它是好的。他完全明白我想用它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只做了几处改动。

  克林特斯院长身材矮小,有一张山峰般冷峻而棱角分明的脸。她勉强开了个玩笑,说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举行庆祝仪式。但她相信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游戏不应该这样进行。但她说我富有创造力,并且足智多谋。看样子她非常喜欢我,还亲切地叫我“收割者”。实际上,他们似乎都很喜欢我,尽管有一些表现得十分谨慎。统治者会本能地厌恶破坏规矩的人。

  “所有分院的初选官都嚷嚷着想要你,我的孩子。马尔斯分院可以首先发出邀请,但你拥有选择权,可以自己决定。收割者有这么多机会可以选择!”克林特斯吃吃地笑了起来。

  互负世仇的贝娄那和奥古斯都盯着我看,仿佛盯着一条毒蛇。他们中,一个人的儿子死在我手上,另一个人的也因我而蒙受耻辱。我相信这会变成一件棘手的事。

  仪式简短至极。人们四处奔走着。所谓庆祝只是走个过场,真正的庆祝仪式将在阿赫亚举行,就像庆祝一场盛大的节日一样,焰火的光会染红天空,女王本人也将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参加。到处都会举行祭神仪式、舞蹈表演和运动会,还有表演喷火的人和提供享乐的奴隶。起哄的,凑热闹的,还有政治家。野马是这么向我描述的。太奇怪了,外面的人对我们在这儿的遭遇竟毫不在乎。我没想到,数量如此之巨的黄金种人竟是这么乏味的生物。他们不知道用努力换取一条象征超凡力量的圣痕是怎么一回事。在冷冰冰的石头房子里把一个男孩活活打死。而他们又为我们欢歌庆祝。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我们是在为谁而战。我忘了这是一场为了一些微末小事而殊死搏杀的游戏,原因只是游戏钟情于那些微末小事。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动机。我懂战争,但弄不懂即将在阿赫亚发生的事,或者在其之后会发生的事。也许这是因为我更像钢铁种,圣痕者中的佼佼者,那些金种先祖,他们用核武器毁灭了敢于违反他们规则的星球。我变成了什么?

  把该说的说完、该做的做完之后,克林特斯院长把一个胸章戴在了我身上。她挤挤眼,在我肩上碰了碰。然后我们就散了。就这样,游戏结束了。会有运输船送我们回家,大家会接受父母的赞许,或者因为表现令人失望而被解除亲子关系。仅此而已。在那之前,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积攒起来的盔甲和武器突然失去了意义,这让我们感觉自己很愚蠢。我望着自己的镰刀,意识到它片刻前刚变得毫无用处。好像我们本应该互致庆贺,欢呼一下什么的。但只有沉默,将获胜者和失败者全部吞噬进去的空洞的沉默。

  我被抽空了。

  现在我该做什么?长久以来,总有一种恐惧、一种担忧、一个理由推动着我储备武器,积攒食粮,驱使我去追寻、探究。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吹过战场的风。而战场也已经空空荡荡,所有的得失像回音一般缭绕不绝。交到的朋友。获得的领悟。再过不久,还会有回忆。这种感觉犹如与爱人死别,但我忍住了泪水。我觉得空虚,像逐浪的浮萍一样无依无靠。我四处寻找着野马。她心里还有我吗?就在这时,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突如其来地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从其他不知所措的少年们身边拉开了。

  “我很忙,收割者,”他揶揄地吐出那个词,“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你给我带来了麻烦。”

  他抓着我的感觉让我想大叫出来。他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感情。他的鼻梁很挺,像落日一般的琥珀色眼睛里充满蔑视。如此强大,无人可以匹敌。但他并不美。他的面孔像花岗石雕塑一样冷峻。脸颊深陷,富有男子气的坚韧肌肤,和全息影像里的蠢货、流连夜店的精灵那光洁的皮肤完全不同。他周身散发着权力的气息,像粉种娼妇身上散发着的香水味一样浓烈。我想把他的脸打成一盘破碎的拼图。

  “是的。”我只说出这一句。

  他没有微笑,也没假作笑容:“我妻子像个乞丐。她哀求我帮她的儿子取得胜利。”

  “等一下。他得到帮助了吗?”我问。

  他慢慢舒开嘴唇,微笑起来。某种用于单纯的消遣的笑容。“我想你不会把我插手的事告诉其他人。”

  我想宰了他。这一切发生之后,他竟理所当然一般开始要求与我合作。我握紧了拳头。舞者会希望我怎么回答?

  “没问题,”我尽力挤出声音,“家事方面我帮不了你,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胡狼从爸爸那儿得到帮助了。”

  他抬起了下巴:“不许用那个名字称呼他。奥古斯都家族只有狮子,没有长虱子的食腐兽。”

  “好吧,但你该把钱花在野马身上的。”我故意没有用她的本名。

  “不要谈论我的家庭,戴罗。”他高傲地抬起鼻梁,瞪视着我,“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为自己的沉默开个什么价。我不接受别人的馈赠,不欠任何人的情。我会照应你,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离你女儿远点吗?”

  “不。”他突然笑了起来,让我吃了一惊,“愚蠢的家族才会顾忌血统。我不在乎什么家族或祖先的纯净血系。太虚荣了。我只在乎力量。一个人能对其他人做什么。力量,这是你拥有的。”他靠近了些,从他的瞳孔里,我能看见垂死的伊欧,“我有很多敌人。他们很强大。”

  “贝娄那家族。”

  “还有别的。但是,没错,提比略·欧·贝娄那统帅有五十多个侄子女。他本人有九个子女。巨人卡努斯是他的长子。他最喜欢的孩子是卡西乌斯。他的种苗很强壮,我的……不够强。我曾有一个儿子,比提比略所有的孩子加起来都优秀。但他被卡努斯杀害了。”他沉默了片刻,“现在我有两个侄女、一个侄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这些。所以我要招收学徒。

  “这是我的条件。只要你保持沉默,我会给你一切。买粉种、黑曜种、灰种、绿种人给你差遣。赞助你去研究院,让你学习驾驶那些征服了无数星球的飞船。我会为你提供金钱和必要的赞助,把你引荐给最高统治者。我会为你做这一切,只要你保持沉默,成为我的枪骑兵,我的副官,我家族的一员。”

  他要求我背叛自己的姓氏,为了他抛弃我的家族。安德洛墨德斯是个虚构出来用于欺骗的家族,但我心里还是有某个地方在作痛。

  我知道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你儿子手下的士兵会把你插手的事说出来的,大人。”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倒是更担心你那几个军官。”

  我笑了:“我的军队里没几个人知道真相。知道的人一个字都不会说。”

  “你很信任他们。”

  “我是他们的最高学级长。”我简单地回答。

  “你是认真的吗?”他迷惑不解地问,仿佛我把地心引力这类最基本的东西搞错了,“小子,一脚踏上那艘飞船,他们的忠诚马上就土崩瓦解了。你的朋友一部分会被秘密地带给卫星长官,其他人会被燃气大亨的总督接走,还有一些会去月球。他们会把你当作青春时代的一段传奇,但也仅此而已。传奇经历不会给你带来忠诚。我也曾站在你的位置上。我是我那一届的胜利者,但忠诚是不存在的。事情就是如此。”

  “那是在过去,”我生硬地说,他有点吃惊,但我相信我所说的,“我和你不一样。我解放了奴隶,让受到打击的人有机会恢复。我给了他们你们老一辈的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轻声笑了起来,把我激怒了:“这是年轻人的毛病,戴罗。你忘了,每一代的人都有过相同的想法。”

  “但对我这一代来说,这是实情。”我是对的,他是错的,不管他多么自信。我是那颗会将整个世界烧毁的火花,我是那把将束缚的铁链敲出裂缝的铁锤。

  “这是学校,不是生活。”他把那句话复述给我听,“并不是真实的生活。在这里,你就是国王。而真实的生活里不存在国王,只有许许多多可能成为国王的人,但他们与我们圣痕者判若云泥。在游戏中夺取了胜利,离开学校之后成就斐然的前人数不胜数。所以,别以为毕业后你依然可以做国王,拥有一帮忠诚的臣下,这是不可能的。你需要我。你需要一个地基,一个赞助人来帮你爬到更高的地方。对你来说,没有人比我更好。”

  我背叛的不是我的家族,而是我的人民。学校是一回事,但在恶龙的翅膀下寻求庇佑……允许他拥抱我,享受穷奢极侈的生活,而我的亲人却在流汗、死亡,忍饥挨饿,被高温灼伤……这比把我的心掏出来更痛苦。

  他的一对子女注视着我们。还有互相拥抱之后的卡西乌斯父子,他们为朱利安的死流下了眼泪。我想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待在这里。我希望基尔兰把手放在我肩上,把莉亚娜的手握在手心里,一起看着母亲把晚饭摆在我们面前。那才是家。那才叫爱。眼前这些人心里只有荣誉、胜利和家族的尊严,但不懂得爱,也不懂得什么叫家庭。他们拥有的只是一个为了赢得尊严游戏而激烈角逐的团队。首席执政官见了自己的儿女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这个肮脏的杂种更在乎的是和我交谈。

  “很有趣。”我说。

  “有趣?”他阴沉地说。

  我编造了个理由:“真有趣。一个简单的词竟能让人生彻底改变。”

  “这一点都不有趣。钢铁是力量,金钱是力量,但言语的力量超过世间的一切。”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言语是一种武器,它的力量远超过他的认识。而歌声更胜一筹。言辞能唤醒心智,而旋律可以唤醒人的灵魂。我出身于一个热爱歌舞的种族,我不需要他来提醒我言语的力量。但我还是笑了。

  “你的回答是什么?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不会问第二遍。”

  我朝十几个等着和我交谈的圣痕者扫视了一眼。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来向我提供赞助或想收我做学徒的。有年长的洛恩·欧·阿寇斯,摘掉初选官面具我依然认得出他。狂怒骑士,把天马吊坠和舞者的戒指送给我的人,一个有着无可指摘的声誉、全火星第三大家族的领袖,一个我可以当作榜样的人。

  “你愿意和我一起攀上巅峰吗?”

  我盯着首席执政官的颈静脉,他的心跳强而有力。我回想起了伊欧殉难时的逝去之歌。当我把他吊起来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人为他奏响我们的挽歌。他的生命不会留下回响,只会简简单单地终结。

  “我认为,大人,您的建议会给我带来一些有意思的机遇。”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会把我眼中的怒火误认为兴奋。

  “你知道誓词吗?”他问。

  我点头。

  “你必须说出来,就在这里,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见证我得到了全校最好的学生。”

  他傲慢感四溢。我咬紧牙关,说服自己走这条路是正确的。在他麾下,我会得到崛起的机会。我会进入研究院,学习怎样指挥舰队。我会获胜。我会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利剑。我会献出自己的灵魂。我会怀着获得自由的希望跃入地狱。我愿意牺牲。我会让我的传奇发展壮大,传遍所有星球,传到所有人耳朵里,直到能够带领军队打破束缚着我们的枷锁。因为我不只是阿瑞斯之子的代理人,我不只是阿瑞斯计划中的一步棋、一个工具。我即是希望,属于我的人民,也属于所有被束缚的人。

  我按照他们的规矩,在奥古斯都面前跪了下来。他也依照规矩把手放在了我头上。誓词的语句像毒虫一般从我口中爬出,像碎玻璃一样刺入我的耳中。

  “我愿遗弃我的父亲。我愿抛弃我的姓氏。我将成为你的利剑。尼禄·欧·奥古斯都,你的荣耀即是我的意志。”

  突如其来的宣誓让旁观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其他人咒骂起来,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对奥古斯都愤愤不平。他一点体面都不顾了吗?我的主人亲吻了我的头顶,说出了他的誓词。我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这股怒火时时锤炼着我,让我变得比红种人更机智敏锐,比金种人更坚不可摧。

  “戴罗,奥古斯都家族的枪骑兵,站起来,去担起属于你的职责,站起来,去夺取属于你的荣光。崛起吧,为了荣耀和权力,为了征服并支配那些弱者。崛起吧,我的儿子。崛起。”

  [1]拉撒路:圣经人物,被耶稣从坟墓中唤醒复活,见《圣经·约翰福音》第12章。——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下文不再一一说明)

  [2]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

  [3]米琪的昵称。

  [4]托妮是安东尼娅的昵称,后文中的凯西则是卡西乌斯的昵称。

  [5]奎特斯在英文俗语中,也有“断送某人的生命”“杀死某人”的意思。

  [6]米莉是米莉雅的昵称。

  火星崛起2:黄金之子

  献给母亲,是你教会我如何说话。

  曾经有个男人从天而降,处死我的妻子。而此刻,我正与他一起走在浮于天际的山上。下雪了。依着山壁的白墙石砖,还有晶莹的玻璃正在闪闪发亮。

  贪婪、欲望撩拨出混沌漩涡。火星上赫赫有名的金种来到学院,挑选今年最优秀的学员。战舰蜂拥而至,在奥林匹斯山白雪皑皑的晨空穿梭。几小时前刚被我攻破的城堡还在冒烟。

  “看它最后一眼吧。”抵达穿梭机前,那男人开口,“之前种种,不过是我们世界的一小片倒影。离开这座山以后,什么规则、誓约都灰飞烟灭。你还没准备好——没有人是准备好的。”

  人群彼端,我看到卡西乌斯与他的父亲、兄弟正要登机。他们灼烫的目光锁在我们身上,我想起他弟弟最后的心跳。一只粗糙的手掌与强壮的手指搭上我肩膀,用力搂紧。

  奥古斯都瞪着他的仇家。

  “贝娄那家族绝不遗忘、绝不原谅。他们人多势众,但伤不到你。”奥古斯都的视线射向我——他最新的战利品,“你是我的了,戴罗,我会保护好自己人。”

  我也一样。

  七百年来,我的同胞遭受奴役,不得发声,毫无希望。如今,我成为族人的剑,我也绝不遗忘,绝不原谅。我任他领进穿梭机,让他以为自己拥有我,最好也让他这样带我登堂入室,才好将他家烧成灰烬。

  然而,他的女儿凑近,牵起我的手。我的肩头仿佛被谎言的重量压得无法挺起。《圣经》里有句话说:凡一国自相纷争,必站立不住。但是,他们没有说,若是心中自相纷争,会怎么样。

  Ⅰ

  低 头

  Hic sunt leones.“此处有狮。”[1]

  ——尼禄·欧·奥古斯都

  

  第一章 将 领

  

  沉默的声音轰隆如雷声。我站在自己的星舰舰桥上,断臂上还包着胶体模具,脖子上被离子武器所伤的疤痕仍在发痛。我真他妈的累坏了。锐蛇缠绕在还能动的右手臂上,像条冰冷的金属蛇。眼前的太空浩瀚无边,细碎的光点在黑暗中飘荡,视野边缘的恒星光芒被深邃虚空中的阴影遮蔽——那是周边正缓缓飘移的小行星。这艘船叫奎特斯,与我先前的坐骑同名。我乘着它在漆黑之中追踪猎物。

  “你要赢,”我所服侍的主人如此吩咐,“我的孩子当不了赢家,就由你为奥古斯都家族争取荣耀。在研究院的训练中获胜,你就能拥有自己的舰队。”不断反复、强调、加重语气。这是政客常用的口吻。

  他以为我是为他争取胜利,但其实我是为了一个梦想大到她永远无法实现的红种女孩。我将胜利,那男人将会死去,女孩的梦想将会辉煌千古。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