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罗?”野马在黑暗里叫道。我转过身去。

  “野马,你跟着我出来了吗?”戴罗,不是收割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叫我名字的方式不对。不,她叫我名字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头的。就好比听到一只猫在学狗叫。但四下太黑,我看不见她。

  “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了。”她说。她依然隐在黑暗中,声音从树林深处飘了过来。“就在这边。准能吓你一大跳。”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野马,别离开营地。野马!”

  “我们早就离开了,亲爱的。”

  四周的树影不祥地向上耸立着,枝条作势向我伸来。林中一片黑暗死寂。这是个圈套,不是野马。

  是学监?还是胡狼?有人正注视着我。

  当有人在监视着你,而你不知道他在哪儿的时候,明智的做法只有一种:打破这该死的模式,尝试抹平自己和对方的不同立场。迫使对方寻找你。

  我开始行动,飞快朝军队驻扎的地方奔去,然后冲到一棵树后,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静静地等待着、观察着。我裹紧大衣,拔出匕首,做好随时投掷出去的准备。

  寂静。

  然后是一阵细枝断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在林间移动,一个庞然大物。

  “帕克斯?”我向下喊道。

  没有回答。

  然后我感觉到一只强壮的手碰到了我的肩膀。一个男人解除幽灵斗篷的隐身效果,出现在我眼前。我蹲着的树枝被他的体重压得一沉。我见过这个人。他卷曲的金色头发剪得极短,紧贴头皮,面容阴沉,就如神祇。他的下巴仿佛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双眼睛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和他身上的铠甲一样明亮——是阿波罗分院学监。在我们下方,那个庞然大物又开始动了。

  “戴罗,戴罗,戴罗。”他用野马的声音咯咯轻笑起来,“你是我最中意的傀儡,但你没按规矩跳舞。你愿意改正错误,回北边去吗?”

  “我——”

  “拒绝?无所谓?”他把我从树枝上推了下去,力气很大。我掉了下去,半路被另一根树枝挡了一下,然后栽到了雪地里。我闻到了皮屑和兽毛的气味。然后那东西吼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覆?灭

  

  一头巨熊。体型比马还大,和货车差不多,浑身雪白,仿佛一具没有血色的尸体。熊眼黄里泛红,剃刀一样锋利的黑色牙齿有我前臂那么长。那东西和我在立体全息影像中看到的熊毫无相同之处,脊柱位置有一道血红的条纹,每只脚掌各生着八根酷似手指的爪子。它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雕刻者为了好玩制造出来的怪物。有人出于杀戮的目的把它带进了树林,尤其是为了我。几个月前,我和塞弗罗前去和戴安娜分院缔结和约时,听到过它们的吼声。现在我能感受到它喷出的飞沫。

  我站在那儿,发了几秒钟的愣。巨熊再次咆哮,猛地冲出来。

  我打了个滚,拔腿就跑。我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几乎飞了起来。但是,尽管不如我灵活,巨熊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它一路冲撞着树木和灌木,整个森林都在颤抖。

  我从巨大的红豆杉脚下跑过,从一丛荆棘里钻了过去。树叶和积雪在我脚下裂开来,地面也咯吱作响。我意识到了脚下这片地方是什么。我跳到那块地方的一侧,把巨熊留在另一侧,等着它冲破灌木丛跑过来。巨熊干净利落地摆脱了灌木,猛地朝我冲来。我往后一闪。转眼间,巨熊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它踏破了陷阱上层,嚎叫着向插满尖桩的坑底坠去。我本可以多高兴一会儿,但我踩中了第二个陷阱。

  地面翻了个个儿。实际上,翻了个个儿的是我自己。我的腿猛地飞上了天,被吊在了一根绳子末端。我在那儿挂了好几个钟头,因为害怕阿波罗学监,我不敢呼唤我的士兵。我的脸因为涌到脑袋上的血刺痒难耐。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划破了夜色。

  “不错,不错,不错。”那声音从下面冷哼道,“看样子我们要一次剥两头了。”

  得知我和野马联手,塞弗罗嬉笑了一下。在营地,野马正准备召集搜索队出去找我。北方分院的人们没见过塞弗罗,但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密涅瓦学生们畏惧他,但塔克特斯和其他在死马肚子里待过的人高兴极了。

  “这不是跟我一起睡过马肚子的伙伴吗!”塔克特斯拉长了语调说,“你怎么一瘸一拐的,我的朋友?”

  “你妈衣衫不整地骑在我身上时压的。”塞弗罗哼了一声。

  “呸,你踮着脚尖都亲不到她的下巴。”

  “我想亲的可不是她的下巴。”

  塔克特斯击掌大笑,一把抓住塞弗罗,给了他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拥抱。这是两个怪人。但我猜想,蜷缩在死马肚子里的经历,在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纽带——把这两个人变成了某种扭曲的双胞胎。

  “你跑到哪儿去了?”野马在一旁轻声问。

  “待会儿告诉你。”我回答。

  塞弗罗的一只眼睛没了。这么说来,他就是那个阿波罗使者警告过我的独眼恶魔了。

  “我一直想知道,你们这些发疯的小东西是群什么样的人,号叫者。”野马说。

  “小东西?”塞弗罗问。

  “我——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他咧嘴一笑:“我个头是很小。”

  “呃,我们密涅瓦分院的人觉得你们是一群幽灵,”她拍拍塞弗罗的肩膀,“然而你们并不是幽灵。我也不是一匹野马,我没尾巴,看到了?”她打断了塔克特斯:“并且我也从来没戴过挽具,要是你想问的话。”

  他正打算问。

  “她会戴的。”塞弗罗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我咕哝说。

  “我喜欢他们。”过了一会儿,野马指着那些号叫者说,“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很高大。”

  “好极了!”塔克特斯闷哼一声,拖起了血背熊的皮子,“瞧瞧。他们给帕克斯弄到了一张合身的兽皮。”

  在加入到围在帕克斯烧起的大型篝火边的人群之前,塞弗罗把我拉到一边,拿出一个用毯子包起的东西。是我的镰刀。

  “在泥地里找到的,我一直帮你好好收藏着。”他说,“我把它磨锋利了,用钝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你是一位真正的朋友。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我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游戏里的玩伴,离开这儿之后,我们依然是朋友,你明白的,对吗?”

  “我又不是白痴。”他脸红了。

  在篝火旁我得知,他和号叫者们——蓟草、苦脸、小丑、野草和卵石,这些我以前的分院里的差生们,在我消失后的第二天就出走了。

  “卡西乌斯说你被胡狼干掉了。”塞弗罗一边嚼着生满虫子的面包一边说,“这种籽味道不错。”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好像几个星期没吃饭了。

  我们在森林里围着篝火坐着,圆木噼啪作响,我们沐浴在火光中。野马、米莉雅、塔克特斯和帕克斯和我们一起靠在一棵倒伏在雪里的树干上。我们像一群小野兽一样挤作一团。我和野马挨得很近,我们俩的腿在兽皮下面缠在一起。血背熊的皮在火上烤得吱吱作响,散发着恶臭,油脂滴到火焰上。那东西干了之后帕克斯就可以穿了。

  被卡西乌斯告知了那个谎言之后,塞弗罗一直在寻找胡狼。我的小个子朋友没有细说。他不喜欢细节。他只是指指自己空洞的眼眶,说:“胡狼欠我一只眼睛。”

  “你见过他了?”我问。

  “那时天很黑。我看到了他的刀子,但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能从山上跳下去。其他人都撤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的语气平淡极了。我发现他腿也瘸了。“我们不能待在山里。他的人……到处都是。”

  “但我们从山上带回了点东西。”蓟草说着,拍了拍挂在腰间的头皮,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野马打了个哆嗦。

  南方经历过一次大动荡,只剩下阿波罗、维纳斯、墨丘利和普路托四个分院。但我听说墨丘利分院已经落魄到居无定所、四处游荡的地步了。真可惜。我对他们的学监有好感。要是他有那个能力,选走我的就会是他了。如果是这样,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塞弗罗,拖着那条腿你能跑多快?两公里能跑几分钟?”我问。

  其他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而塞弗罗只是耸了耸肩:“它不会让我慢下来的。在低重力下只要一分半钟。”

  我记了下来,打算稍晚再告诉他我的计划。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讨论,收割者,”塔克特斯微笑着说,“现在,我听说你中了这一位的陷阱,在林子里大头朝下吊了半天。”他在小小的蓟草大腿上拍了一下,手掌留在那里,徘徊不去,后者微笑起来。引起他好感的是蓟草收集的头皮。“你没打算把那个故事藏起来不讲给我们听,对吗?”

  这件事可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玩。

  我抚摸着戒指。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也必死无疑。阿波罗和朱庇特正在监听着我说的话。我看着野马,心里一阵空虚。为了这场不公平的比赛,我正在用她的生命冒险。如果我是个善良的人,我会戴着戒指,管住自己的舌头,但我有计划要进行,有神要铲除。我摘下戒指,放在雪地上:“暂时假装我们不是来自不同分院的人,”我说,“像朋友一样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没有马匹,我失去了机动能力,也失去了相对于四周平原上的敌人的优势。我又学到了一课。我要采取新的策略,利用我自己,让他们畏惧我。

  我的计策是将军队分散化。六人一组,我把大部队分成了十个小队,分别由我、帕克斯、野马、塔克特斯、米莉雅以及奈拉——米莉雅令人意外地举荐了她——来带领。我本打算给塞弗罗一个小队,但他和号叫者们坚决不肯再离开我。他们为我肚子上的伤疤而自责。

  我的军队像饿狼一般迅速进入了阿波罗分院的领地。我们没有对主城动手,而是对要塞发动突袭——焚烧物资,射杀马匹,往水源里投毒,告诉囚犯不实的消息,让他们逃跑。我们弄死他们蓄养的羊和猪,用斧子凿穿船底,偷窃武器。被阿波罗的人变成奴隶的囚犯中,出身维纳斯、朱诺和巴科斯分院之外的人,我们一概不予接收,只让他们逃走。我们需要能把恐怖和传说散播开来的人。我的士兵非常了解这一点,远超过了其他的事情。他们对我的事迹深信不疑,围坐在篝火前的时候,他们会讲述我的故事。帕克斯是罪魁祸首,他把我当成了神话。很多士兵把镰刀标志刻在树上和墙上,塔克特斯和蓟草甚至刻在了自己肉里。更勤奋的士兵用肮脏的狼皮做成旗帜,用矛尖挑着上战场。

  我把刻瑞斯分院出身以及俘虏来的奴隶分开,编入不同的小队。我知道,他们的效忠对象在逐渐发生变化。慢慢的,他们不再用刻瑞斯、密涅瓦或戴安娜划分自己,而只会提到小队的名字。我把四个最矮小的刻瑞斯学生安排给了塞弗罗的号叫者。我不清楚刻瑞斯的面包师傅会不会像马尔斯的差等学生一样成为精锐战士,但要说能叫他们甩掉婴儿肥的人,也只有塞弗罗一个了。

  阿波罗分院在恐惧的啃噬中度过了一个星期。我们的队伍在发展壮大,而他们的却在萎缩。被解放的奴隶告诉了我们城堡里的恐惧情绪,他们担心我会身披血污狼皮斗篷,从阴影里跳出来,带来烈火和毁灭。

  阿波罗分院不足为惧,他们不过是一群反应迟缓、不会根据我的战术作出调整的蠢货。我怕的是学监和胡狼,而这二者对我来说是同一种东西。阿波罗学监试图杀死我,但失败了,我担心下一次他们会采取更直接的手段。不知什么时候我会被一把光剑插进脊柱里,从梦中惊醒呢?这是他们的游戏,我随时都可能丧命。我必须马上消灭阿波罗分院,在事态变得不可挽回之前让阿波罗学监强制出局。

  我和小队长们围在林中的篝火前,讨论明天的作战策略。我们离阿波罗分院的城堡只有两英里远,他们却不敢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躲在森林深处,恐惧使他们躲进城堡,缩在一起。我们也没有进攻。我清楚,再巧妙的夜袭计划也会被阿波罗学监破坏。

  会议开始前,奈拉问起了胡狼的事。塞弗罗低声讲起了他在山里的见闻。意识到我们都在听,他提高了声音。

  “他的城堡在丘陵间的某个地方,不在山顶,而是在地下,离伏尔甘分院不远。伏尔甘开局干得不错,出手很快,第三天就突袭了普路托。一群高效的小杂种。普路托毫无准备。胡狼控制了大局,带人退到了地道深处。伏尔甘的人号叫着冲了进去,拿着用锻冶炉造出的先进武器。他们几乎就要完蛋了。胡狼差一点在第一星期就变成奴隶。于是,胡狼弄塌了隧道——毫无计划,也没有退路——好保证自己有机会赢。这害死了十个他自己分院的人,大部分都是优等生。医疗机器人一个都没能救活。后来又有四十个困死在黑漆漆的地道里。水有的是,但没有食物。他们挖了差不多一个月才逃出来。”他微微一笑,我想起了费彻纳管他叫矮子精的原因,“猜猜他们靠什么填肚子?”

  被捕兽夹夹住的胡狼会咬断自己的腿逃生。这是谁告诉我的?

  火堆在我们中间噼啪爆响。我希望野马能打破这让人难受的气氛,然而随着细节被一点点描述出来,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愤怒。纯粹的愤怒。她把下颚咬得紧紧的,脸色发白。我在毯子下面握紧了她的手,她却没有回握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帕克斯用浑厚的声音问。

  塞弗罗用指甲轻轻在波形匕首上敲打着,一阵柔和的叮叮声飘散在夜晚的空气中。它在林间回荡着,撞在树干上,再弹回我们耳中,仿佛一个失落的短句。然后,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森林的声音,火堆之外的万籁。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眼睛向塞弗罗望去。他得去找塔克特斯。

  一个屏蔽力场罩住了我们。

  “你们好啊,孩子们。”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么亮的火堆,在夜间是很危险的。你们挤挤挨挨地偎在一起,活像一窝小狗崽。不,不用起来。”过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这种悦耳而轻佻的声音听起来怪异极了。没有谁的声音是这样的。他悠闲地走了出来,在帕克斯旁边“扑通”一声坐下。是阿波罗学监。这次他没带巨熊,只拿了一把长长的,尖头闪耀着紫色电光的长矛。

  “阿波罗学监,欢迎光临。”我说。我们头顶的树上,哨兵们用弓箭瞄准了他。我挥挥手,让埋伏的人退走,询问学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仿佛我们从没见过面一样。他的出现给了我一个简单的信息:我的朋友们有危险了。

  “我是来让你们掉头回去的,亲爱的流浪者们。”他打开一大壶葡萄酒,递给大家。除了塞弗罗,没有一个人肯喝。他拿着酒壶不放。

  “学监是不应该干预游戏的。这是规则。”帕克斯不解地说,“你有什么权利到这里来?这种做法是不光彩的。”

  野马也提出了相同的质疑。

  学监叹了口气。在他开口前,塞弗罗站起来打了个嗝,然后起身走了。

  “你要去哪儿?”阿波罗厉声叫道,“别从我跟前跑掉。”

  “去撒尿。我把你的酒都喝完了。不然我就在这儿撒?”他高高昂起头,摸着他小小的肚子,“也许还要拉泡屎。”

  阿波罗皱起鼻子,回头看了看我们,放塞弗罗走了。

  “施加影响没什么不光彩的,这位身材魁伟的朋友,”他解释说,“我只是很关心你们是否安好,毕竟,我是为了指导你们的学习才来这里的。回北方去,你们的结果是最好的,仅此而已。这么说吧,这是更好的战略。结束在此的战斗,先巩固力量,再扩张势力。这是战争的规则,不要在自身虚弱的情况下暴露自己。不要在处于劣势时向对手叫阵。你们没有骑兵,没有住处,武器也很坏。你们应该学到的东西一点都没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