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斥候小队们离开刻瑞斯城堡,呈扇形往六个不同方向朝南边去了。剩下的部队也在太阳升起前跟了上去。我不会浪费这次机会的。冬天迫使各方势力缩回了城堡里。深深的积雪和不易发现的沟壑让重骑兵行动迟缓,大大减少了他们的用武之地。游戏节奏变慢了,但我不会。我不在乎马尔斯和朱庇特两个分院打成什么样。稍晚一些我会回来收拾他们的。

  我们向南行进,到第二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朱诺分院已被朱庇特分院征服的堡垒。它位于阿寇斯河西边的一个支流旁边,四周群山环绕。再往前是水手谷高达六千米的冰冷绝壁。斥候传来消息,他们在东边树林边缘发现了三个骑马的敌方斥候。他们认为那些是普路托分院的——胡狼的人。他们的马是黑色的,骑手的头发也染成了黑色,头发里编结着骨头。据说骑马的时候那些东西会发出竹制风铃一样的声音。至于竹子是什么,谁知道呢。

  不管那些骑手是什么身份,他们从不靠近,也从不踏进我的陷阱。据说他们的领队是个女孩,骑着白马,身披一件皮革斗篷,上边装饰着未漂染过的骨头。看样子,南边的医疗机器人做得不太好。莱拉丝,我想。后来,一大队人马出现在了东南方,沿着大森林边缘移动着。莱拉丝和她的斥候们消失了。

  真正的重装骑兵大军来了。

  一个骑手策马从大队人马中跑了出来。他手里举着阿波罗分院的旗帜,一头长发没有束起,脸被南方海洋上吹来的凛风吹得异常严峻。造成他额头上疤痕的伤差点就让他双目失明,而那两只眼睛正从那张锤炼过的青铜一般的面孔上瞪视着我,仿佛两块烧红的火炭。

  我让部队尽量装出饱受风霜之苦的可怜巴巴样子,然后迎上前去。帕克斯装得很拙劣,为了让他看起来普通点,野马干脆让他跪了下来。为了制造一点喜剧效果,她站到了他肩膀上,还在逼近的敌军面前打起了雪仗。他们吵闹不休,蠢态百出,看上去脆弱极了。

  我假装腿瘸了,把狼皮大衣也扔了,装出一副抖抖索索的样子,那把可怜兮兮的杜洛钢长剑在我手里更像一根拐杖,而不像是武器。对方向我走来,我把高挑的身板佝偻起来,偷看了一眼我那些玩作一团的士兵,拼命压制住大笑出来的冲动,免得毁掉我装出来的羞愧。我硬是忍住了。

  他的声音仿佛钢铁划过岩石,没有一点幽默感,也丝毫看不出我们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正在玩一场游戏,而真实的生活依然在山谷之外的世界持续着。发生在南方的事情让他们忘记了这些。于是,当我主动露出一个不起眼的微笑时,他没有回以同样的表情。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不是小孩。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改变得如此彻底的人。

  “你们是从北方来的残兵败将。”阿波罗分院学级长诺瓦斯讥讽地说着,想分辨出我们原来是哪个分院的。我确保让他只看到刻瑞斯的旗帜。他眨了眨眼。他本打算把攻下刻瑞斯的荣誉据为己有。发现我们的五十六个人里有一半多都是奴隶,他显得很高兴:“在南方你们是撑不了多久的。你们想找个躲避风雪的庇护所?热乎乎的食物和床铺?南方可是很艰苦的。”

  “我不敢打赌那儿会不会比北边更糟,朋友,”我说,“他们有光剑和脉冲护甲。学监们不再偏袒我们了。”

  “他们可不是来偏袒你们的,软脚虾。”他说,“他们只对自强自立的人施以援手。”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自立了。”我逆来顺受地说。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别在这儿发牢骚,小毛孩。眼泪在南方可不管用。”

  “可是……可是南边不可能比北边更糟了。”我一边哆嗦一边向他们描述着高地上的收割者。他是个怪物,一头残暴的野兽。他杀人,邪恶极了。

  我诉说收割者的事的时候,他点着头。看来他听说过我。

  “你那个收割者已经死了。真可惜,我倒是想用他试试手。”

  “他是个恶魔!”我表示抗议地说。

  “我们这儿也有恶魔。一个林中独眼恶魔,西边群山里还有一个更难对付的胡狼。”他说完,站着没动。他愿意让我以雇佣兵而非奴隶的身份加入他的军队,并且永远不会把我变成奴隶。他愿意帮我打败胡狼,收复北方。我们会结成盟友。他觉得我既软弱又愚蠢。

  我看了看自己的戒指。阿波罗的学监会知道我在这儿说的话。我希望他知道我打算毁掉他的分院。要是他想试着来阻止我,这就是邀请。

  “不,”我对诺瓦斯说,“我的家族会因我蒙羞的。要是我跟你合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我很抱歉。”我心里暗自笑了起来,“我们的食物足够让我们从你的地盘上穿过去。如果你允许,我们决不会……”

  他打了我一个耳光。

  “你这个精灵种,”他说,“把你那哆哆嗦嗦的嘴唇绷紧了。你令你的种族蒙羞。”他坐在马鞍里,身体前倾,靠近了我,“你夹在两个巨人之间,难逃被碾碎的命运。在我们来消灭你们之前,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我可不跟小毛孩打仗。”

  这时,野马扔出一个雪球,砸在我头上。她瞄得很准,笑得也很响亮。

  诺瓦斯没有反应。他胯下的马转了一圈,带着他回身走向行军的部队。我望着他离去,心里涌起一阵不安。

  “骑马回家去吧,小弓箭手!”塔克特斯高叫,“骑马回家找妈妈去吧!”

  诺瓦斯回到三十个重装骑士组成的军队之中。我们这边只有斥候有马骑。尽管厚厚的积雪会减缓重装的马匹,他们依然承受不住全力刺来的离子剑刃和离子长矛。我们的武器依然是杜洛钢铁,最好的防具也只有杜洛护板和狼皮。我连盔甲都没有。我不打算去打一场要耗上一阵子的仗。上次夺取刻瑞斯旗帜的时候,我们什么奖品都没拿到。学监们抛弃了我,天气却站在了我这边。在骑兵面前,步兵往往像等待收割的庄稼一样毫无还手之力。深浅难测的积雪让他们心存忌惮,从而保护了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在河的西岸更靠近山脉的地方扎营,离黑暗林区前的开阔平地远远的。这样一来,要是阿波罗的骑兵队想趁我们睡着袭击我们,就只能摸黑穿过封冻的河面。我明白,如果他们感觉我们很弱小,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只待采摘,就一定会这么做。然而,这群傲慢的骑士遭遇了一场惨败。天黑下来之后,我让帕克斯带上几个身强体壮的人到营地旁的河上去,用斧子把厚厚的冰层凿酥松了。半夜,马的嘶鸣和人掉进水里的声音传到了我们耳朵里。医疗机器人哀号着飞下来救人,那些被带走的孩子们没再回到游戏里来。

  我们继续一路南下,目标是斥候们认为阿波罗分院城堡所在的地方。每天晚上我们都有好东西吃。斥候猎来野味,我们能喝到兽肉兽骨煮成的汤,还有装在简易包裹里的面包吃。食物让全军上下都心满意足。一位伟大的科西嘉人说过:“军队要吃饱了才行得了军。”只可惜那年冬天他的遭遇不怎么美好。

  野马和我并肩走在队列前面。她身高不及我的肩膀,身上裹的狼皮跟我差不多厚,却执意要和我走得一样快。穿过特别深的积雪时,她的模样简直逗极了,但我一放慢脚步又会被她狠狠地瞪一眼。她的发辫随着脚步上下直跳。路不那么难走的时候,她的眼神会向我飘来。她那有几分莽撞之气的鼻尖冻得像樱桃一样红,蜂蜜色的眼睛却异常炽热。

  “你最近睡得不好。”她说。

  “我什么时候安睡过?”

  “当你睡在我身边的时候。在森林里时,头一个星期你一直在乱叫,之后就睡得像小婴儿一样。”

  “你是邀请我睡回到你身边去吗?”我问。

  “我可没赶过你。”她停了一停,“为什么要换地方?”

  “你会让我分心。”我说。

  她淡淡一笑,退下去和帕克斯一起走了。我留在那儿,被自己的反应和她的话弄糊涂了。我从没想过她会在乎我离开,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傻乎乎地笑了。塔克特斯没有漏掉这个表情。

  “堕入爱河,神魂颠倒。”他低声哼道。

  我抓起一把雪狠狠砸到他头上:“闭上你的嘴。”

  “可我还有话要说,很重要的话,”他凑了上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挨鞭子时你硬了吗?我硬了。”他哈哈大笑。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一点?”

  一丝光在他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哦,千万别让我认真。”

  “让你听话一点呢?”

  他双手一拍:“呃,你知道,我对栓狗绳没什么好感。”

  “你看到栓狗绳了吗?”我指指他的额头问道。那里曾经有个奴隶标记。

  “既然你知道我不需要被拴着,就把我们的目的地告诉我吧。这样的话,我才能……更有效率。”

  他的话音很平静,没有挑衅我的意思。一起挨过鞭子之后,他开始对我忠诚得吓人,平时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对我说的话言听计从。他提问的动机也很纯粹。

  “我们要去灭掉阿波罗分院。”我告诉他。

  “为什么是阿波罗?”他问,“灭掉哪个分院是随机的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该告诉我的?”

  他的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昂起了头。他总让我联想到某种大型猫科动物。他大步奔跑时步态轻松得惊人,出手杀戮时,仿佛不需要绷紧肌肉花上一分力气。我能想象出他蜷着身体躺在沙发上,把自己舔干净的样子。

  “我发现雪里有东西,收割者,”他悄声说,“准确点说,是留在雪地上的印子。不是脚踩出来的。”

  “爪印?马蹄印?”

  “不,亲爱的首领。”他向我迈近一步,“长条形的痕迹。”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反重力靴,飞得非常低。请告诉我学监们为什么要跟踪我们,还穿着幽灵斗篷。”

  “因为我们让他们害怕了。”我告诉他。

  “你是说,你让他们害怕了。”他望着我,“你还知道什么我所不知道的?有什么事你告诉了野马,而我们却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塔克特斯?”我没有忘记他犯下的罪行,但我抓住他的肩膀,像对待兄弟一样把他拉到了身边。我了解触碰有着怎样的作用:“把阿波罗的名字从那该死的地图上抹掉,我就告诉你。”

  他扭歪嘴唇,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乐意效劳,亲爱的收割者。”

  我们避开开阔的平原,沿着河岸继续深入南部。斥候们以接力的方式用对讲机送来敌军据点的消息。阿波罗似乎控制了一切。关于胡狼,我们看到的只有小股的探子部队。他的士兵身上有些古怪的让人心里发冷的东西。我成百上千次地想象着我的敌人。是什么令那个不曾露面的男孩如此可怕?他是高大还是瘦小?他结实吗?动作快吗?丑陋吗?是什么让他如此声名远扬?谁都不知道。

  我们百般引诱,普路托分院的探子却从来不靠近。我让帕克斯扛着刻瑞斯分院的旗帜,好让方圆几英里的阿波罗骑兵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意识到,为自己争得荣光的机会到了。骑兵成群结伙地向我们冲来。那些愚蠢的斥候觉得他们可以夺走我们的荣耀,提高自己在分院里的地位,以三人或四人为一组,傻乎乎地跑了上来。他们要么被刻瑞斯分院的弓箭手和密涅瓦分院的枪手干掉,要么撞到藏在雪里的长矛上。我们一点一点地消耗着他们的力量,好比狼群一点一点消耗着驼鹿。但我们每次都让他们逃脱。我希望把他们弄得怒火朝天,然后再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他们这样的奴隶会拖慢我们的速度。

  那天晚上,坐在一堆小小的篝火前,帕克斯把他进入学校前的故事告诉了我和野马。帕克斯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他惊人地健谈,在他的故事里,不论好人坏人都会受到他的热烈赞美,结果就是有一半的时间,你根本分不出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他说他曾经把父亲的权杖弄成了两半,还有一次被人当成了黑曜种,差点被送到他们的基地去参加太空格斗训练。

  “其实我一直梦想着当黑曜种人。”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带着点抱怨。

  小时候,去地球的新西兰避暑时,他总爱从自家庄园里溜出去,和黑曜种人一起参加夜间作训——夜里出门劫掠、盗窃,好补足训练期间微薄的给养。帕克斯说,为了一口食物,他曾和他们大打出手,从来没有输过,直到他遇见赫尔加。他用各种夸大其词的语言描述着赫尔加,说她体态多么丰满,拳头多么结实,大腿又是多么粗壮。我和野马对视一眼,拼命忍着才没笑出来。

  “真是一对重量级的有情人。”我对野马说。

  “连地球都要被撼动了。”她回答。

  第二天早晨,塔克特斯叫醒了我。他的眼神和黎明时的霜冻一样冷。

  “咱们的马跑了,一匹不剩。”他带着我们去见负责照看马匹的刻瑞斯学生。“他们什么都没看见。马好好地站在那儿,一眨眼工夫就没影了。”

  “那些可怜的马一定是脑袋发晕了。”帕克斯难过地说,“昨晚刮了暴风雪,也许它们躲到树林里避风去了。”

  野马举起夜间拴马用的绳子。绳子被扯断,变成了两截。

  “这绳子看上去不好,实际上还很结实。”野马怀疑地说。

  “塔克特斯。”我冲现场点了点头。

  他看了帕克斯和野马一眼,才回答说:“我发现了足迹……”

  “可是……”

  “别让我多废话,”他耸耸肩,“你知道我准备说什么。”

  绳子是学监们弄断的。

  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士兵们,但人们为了取暖挤在一起的时候,谣言会传得更快。野马知道我有事瞒着她,但什么都没问。不管怎么说,她的针剂毕竟不是在北方森林里简简单单能“找到”的。

  我尽量把这个曲折看作一次考验。叛乱开始的时候,一定会发生这种事。我该如何应对?深呼吸,平息怒火。把怒火呼出去,尽快上路。但对我来说,这些却是说着容易做着难。

  我们向东边的树林进发。没了马,我们在河畔平原上就没了花招可耍。斥候告诉我,阿波罗的城堡已经不远了。没有了马匹,缺少了速度这一要素,我怎样才能攻下它?

  夜幕降临时,又一个难题来了。从刻瑞斯分院带出来的汤锅被人凿穿了。所有的锅都被毁了,我们用纸小心包好的面包也生满了象鼻虫。晚饭的时候,我吃了一块这样的面包,那些虫子嚼起来像多汁的种子。在初选官们眼里,我们只是不太走运,但我知道这意味着别的。

  学监们在警告我们掉头回去。

  “卡西乌斯为什么要背叛你?”那天夜里,我们睡在雪堆下的空洞里,野马问我。戴安娜学院出身的哨兵们在树上监视着整个营地。“别说谎骗我。”

  “实际上是我背叛了他,”我纠正说,“我……在入学仪式上杀死了他的弟弟。”

  她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我的一个哥哥也去世了。和你说的……不算一码事,但是……这一类的死亡事件会改变许多东西。”

  “你变了吗?”

  “没有。”她说,仿佛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但我的家人变了。有时我会觉得他们很陌生。生活就是这样,我想。”她忽然往后一缩:“为什么你把杀了他弟弟的事告诉了卡西乌斯?你已经疯到这个地步了吗,收割者?”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是胡狼在学监们的指使下这么做的。他们给了他一段全息影像。”

  “原来如此。”她的目光变冷了,“他们支持首席执政官的儿子,帮他作弊。”

  我离开她和温暖的卧具,到树林里撒尿。空气冰冷而清冽,猫头鹰在树枝间呜呜啼叫,我感觉有人正借着夜色监视我。